第1章 重生 陆文远睁开眼时,发觉自己躺在一间古朴的厢房内,身上盖着一床锦衾。四周十分安静,明亮的天光从朱漆镂花纸窗中透进来,洒在床前的地下。 陆文远有些迷糊,坐起身来四下打量,只见这房中摆满了古香古色的物什:梳妆台、青铜镜、八仙桌、太师椅、笔墨纸砚、琴棋书画——都是些平日里只能在博物馆、古董铺和电视剧里见到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不是在国外旅行时被车撞了吗?即使命大没死,也应躺在医院里才是,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活动了一下四肢,发觉身体虽然有些僵硬,但记忆中被车撞过的地方却并不疼,掀被下床来至铜镜前一照,只见镜中人穿了一身纯白中衣,一张脸生得俊秀斯文,长眉杏目,气朗神清——确实是自己的长相,只不过头发长了许多,一直垂落至腰际。 所以自己这是穿越了?重生了?还是回到了前世? 陆文远正自疑惑,只听有人轻轻叩门,一把少年的声线在门外叫道:“少爷,已经是卯时三刻了,您还不起吗?”说着话,人已推门走了进来。 陆文远转身望去,只见那少年穿了一身浅青色短麻衣,深色布裤,头顶束着个发髻,用半幅巾帻包住,面目生得伶俐讨喜,手里端着一只铜盆,肩上搭着一条布巾。 那少年进门看见陆文远站在镜前,先是愣了一愣,随即便笑嘻嘻地将铜盆放到盆架上,一边转头与陆文远说话:“原来少爷已醒了,那为何不叫平安进来伺候梳洗?若是误了上路的吉时该如何是好?” 陆文远听他话里似有乾坤,忙问:“上路?去哪儿?” “自然是进京述职去呀。”那叫平安的小厮将布巾放进盆里浸湿,又拧干递给陆文远,示意他擦脸:“对了少爷,你今日打算穿常服还是官服?依我看还是穿常服的好,官服我替你熨好了放在包裹里,等到了京城再换上,否则在路上穿皱了,见了皇上不体面。” “皇上?”陆文远愈发摸不着头脑:“现在是哪一年?这是什么地方?我是谁?” 平安见自家少爷问得奇怪,瞪着乌溜溜的两只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少爷你是睡糊涂了还是怎地?现在是大明天熹九年,这里是杭州陆府,你是堂堂的浙江道御史陆文远陆大人啊!” 陆文远在大学念的是历史系,御史一职他是知道的,御史供职于都察院,专司对朝中官员和皇上的监督工作。可他却没想起明朝哪个皇帝的年号是“天熹”。陆文远遂又问道:“当今皇上的名字叫什么?” 平安大惊小怪道:“当今皇上的名讳,我一个小平头老百姓,怎么敢直接说出口?”但架不住陆文远连连追问,只得故作为难地四下环顾了一周,才低声道:“朱时泱。” 陆文远“啊?”了一声:“明朝哪有这么个皇帝?” 平安瞥了陆文远一眼:“少爷你今日怎么莫名其妙的?要是没有这么个皇帝,那现如今住在紫禁城里的那一位是谁?” 陆文远的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愣在了当地。平安伸手探了探他的额角:“少爷,你不是得了失心疯了吧?前两日吏部尚书傅大人派人捎来口信说,你上的一道奏疏不知怎地惹恼了皇上,皇上点名要见你。从那时起你就坐卧难安,恍恍惚惚的了。我本以为你是因为有机会当面规谏皇上,兴奋所致,哪知如今看来却是害怕了?要我说少爷你也真倒霉,当今皇上不理朝政是出了名的,谁知道怎么突然就阅起了奏章,还偏偏看到了你的。” 陆文远这回听明白了,原来这位御史——也就是如今的自己,不知在奏疏中写了什么,惹恼了皇上,皇上要宣自己进京兴师问罪,现下马上就要上路了。 平安又道:“少爷,容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的性情也太耿直了些,每次上疏不是指责皇上荒废朝政,就是劝皇上早立中宫,这两样都是皇上的禁区,怪不得他恼你。此番进京见了皇上,你千万收着些性子,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皇上骂你你也听着,等皇上消了气就没事了。哪怕被皇上贬了官都不要紧,把命保住才是正经。咱家老爷和夫人走得早,陆家就剩下你这棵独苗,少爷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没法儿活了。” 陆文远点点头,不知该作何感想,自己刚遭遇了一场车祸,莫名其妙到了这里,连气都没喘匀,却又要面临被皇上贬官甚至性命不保的危险,偏偏陆文远的性情,与这位御史如出一辙——耿直、较真、轴,上大学的时候,导师和同学就经常开玩笑,说他上辈子一定是位言官,不想如今竟一言成谶了,简直就是无缝对接。 眼见已交辰时,家中的下人一遍遍来催,说舟船业已备好,请少爷登舟。陆文远便顾不得多想,和陆安一起收拾打叠起行李,乘船顺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忐忑不安地进京述职去了。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 这一日,大明天子朱时泱一觉醒来,听见近侍小太监桂喜在殿外走来走去,还不时开关殿门,弄得门轴吱嘎响。朱时泱昨晚宴饮时多喝了几杯,此时正头疼得紧,被吵得心烦意乱,想睡也睡不着,当下翻身起来,唤了桂喜一声。 桂喜忙不迭地进了殿,一边急使眼色让宫人端来清水绢巾伺候朱时泱洗漱,一边站在堂中恭恭敬敬地道:“皇上醒了?” 朱时泱皱着眉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半晌,才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接过绢巾来擦脸:“什么时辰了?” 桂喜听他语气不善,也猜到是自己方才闹的动静太大,惹恼了万岁爷。当下在原地越发恭敬地欠身道:“回皇上,已是巳时三刻了。皇上早膳就没用,要不要奴婢去尚膳监传膳?” 朱时泱看了看殿外,但见阳光明媚,确实已是接近中午的光景,然而感觉了一下,腹中却还未有饥感,便吩咐道:“不必了,呆会儿和午膳一起用吧。”又问:“方才你在殿外来来回回的做什么?闹得朕睡不好觉。” 桂喜一听这话,忙扑在地下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奴婢叨扰皇上清净,罪该万死。但都察院的沈纶沈大人,并几位在朝的言官大人,今儿个一早就进宫来了,说有要紧事启奏皇上。那时候皇上还睡着呢,奴婢就让他们先在前朝正殿里等,到现下也快四个时辰了。沈大人急得不行,其间催了奴婢好几次,要奴婢来探看皇上,奴婢便多走动了几趟,不想叨扰了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朱时泱差了桂喜起来,问道:“前朝之事,朕不是一向交由内阁的范哲甫处置吗?如今他却到哪里去了?” 桂喜道:“回皇上,范大人这几日出京办事,得过两天才能回来呢。” 朱时泱想了想,范哲甫前几日似乎确实进宫说过这事,只是自己这段时间来连日宴饮,头脑总昏昏沉沉的,纵使有印象,细节处也记不太清了,如今提起来,自然也是模糊一片,却也不好再问,只自在心中细细思量。 桂喜见他阴沉着脸不说话,只当他是不愿意,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道:“要不,奴婢去回了沈大人他们,就说皇上龙体不适,先打发他们回去?” 朱时泱却盘算着,自己不理朝政也很有一段时间了,再这么下去,被这班言官抓牢了把柄,改日闹将起来,恐怕不好收场。如今左右自己闲来无事,便出面随便打发了他们,也算是理过了朝政,来日不致落人口实。便吩咐桂喜:“不了,既然他们这么急,朕好歹也得去看看才是。快 帮朕把朝服换上吧。” 桂喜喜得眉开眼笑,原来他方才殷勤探看,全因收受了沈大人银钱的缘故,如今皇上如此明理,他的银钱也就揣得越发稳了,当下伏地高呼一声:“皇上圣明!”取来朝服与朱时泱穿上,便跟着他往前朝正殿的方向去了。 却说都察院的沈大人几个,正在正殿里慨叹朝政不古,言路庸塞,已到了需得贿赂太监才能得见天颜的程度。说到痛心之处,人人跌足长叹,却突听桂喜拉尖了嗓音在殿外喝道:“皇上驾到——” 几位大臣一时慌张无两,顿作鸟兽散。手忙脚乱地整理衣冠,跪定位置之后,再一抬眼,那年轻的天子业已出现在了大殿门口,一掀衣袂,大步跨进殿来。 沈纶几人哪敢仰视,忙都伏地叩首,口中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时泱也不急着让他们平身,到龙椅前坐定了,往堂下一望,只见乌压压的一片脑袋,也不知来了多少人。朱时泱一连几年不上早朝,平日在后宫里也仅见得桂喜等寥寥几个宫人,早已习惯了清净,如今一看这等阵仗,头又疼了起来,心中也只是不耐烦,只想着早点打发了他们了事。当下挥挥手让他们起来,开门见山便问:“众卿找朕所为何事?” 谁知这一问却问出了事,刚刚站起身来的一班朝臣忽又扑通扑通地全跪了下去,一迭声道:“恳请皇上为臣等作主啊!”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捉起衣袖来拂拭眼泪了。 朱时泱素知这班臣子浮夸,遇事最爱大惊小怪,正待细问,却见都察院御史沈纶跪行出列,奏道:“皇上,内阁大学士范哲甫迫害言官,阻塞言路,致使朝政混乱,奸佞当道,臣等请皇上明察。” 朱时泱暗吃了一惊,心说范哲甫全权当政,是当初经过自己允准的,这些年来也全靠他在前朝周旋,自己才得以在后宫清闲,如今听沈纶的意思,却是弹劾他仗势弄权,陷害忠良了?朱时泱一时却也下不了判断,只得道:“范哲甫乃前朝遗老,社稷重臣,怎会如此?” 沈纶抱拳疾呼道:“实是如此啊,皇上。皇上久居深宫,所以并不得知,范哲甫弄权已久,只手遮天,在朝廷内外扶植同党,打压异己。他尤其痛恨言官,就利用手中权势加以迫害,稍不顺意,就外放的外放,贬官的贬官,这几年来,朝中的言官被他压得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何谈谏正过失,清明言路?昔年□□皇帝设立言官,就是为了监察百官,匡扶朝政,如今吾辈却连见皇上一面都难,要不是这几日范哲甫出京办事,对手下监管稍松,臣等更不知何时才能见到皇上啊!”说罢伏地连连叩首。众大臣被他此番话一激,也都动了心中隐痛,一时悲从中来,义愤填膺,纷纷出列诤谏,例数范哲甫罪状,大殿里顿时人声鼎沸,乱成一团。 朱时泱听得头疼,忙喝止了他们,只要沈纶出列叙言,沈纶也不再连篇赘述,只一抱拳道:“皇上,只今春一季,从各地呈上来的言官奏章就已堆满了三间书房,范哲甫却连看都不看,全数堆在了内阁外的库房之中,只待出京归来,一应拉到宫外烧掉。请皇上移驾,随臣等去一看便知。” 朱时泱没想到会这么麻烦。他为人原本混账,说实话,范哲甫是否祸乱朝政他根本不关心,反倒是这班言官形状猖獗,使他一早就后悔自己头脑一热揽了这差使。如今放下不是,不放也不是,只得被众大臣簇拥着往内阁库房径去,且看他们能闹到几时。 内阁里此时没什么人,正是午休时分,政要大臣们都该出宫的出宫,该吃饭的吃饭去了,只留了几个手下看管门户,却也都成不了气候,见圣驾到来,一个个慌得六神无主。朱时泱懒得兜理他们,只等沈纶他们开了库房,便信步踱了进去。 库房里光线昏暗,随着门户的开启,一些灰尘腾了起来,呛得一行人连连咳嗽,桂喜连忙挥舞起手中的拂尘。朱时泱往屋里走了几步,便被堆积满地的奏章阻住了脚步。这些奏章近处的还很新,屋子角落里的却已蒙上了薄薄的蛛网,在不大的空间内堆起数座比人还高的小山。朱时泱抬脚踢了踢,便稀里哗啦地塌方一阵儿,吓得众大臣们都挡在皇上周围,唯恐伤着皇上。 朱时泱用衣袖掩着鼻子,信手拿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份翻了起来。他心不在焉的,根本就没打算细看,只想做做样子,早点打发了这班大臣算完,谁知读了两行,却渐渐看进去了,只是越看越气,索性连鼻子也不掩了。 沈纶等人见皇上凝神,不敢叨扰,只屏了声气在一旁静静候着,一双双眼睛却都不闲着,在朱时泱身上溜来溜去地打量。原来这朱时泱生性闲散,自登基以来便不大召见臣子,先皇殡天之后,更是连早朝都荒废了,成年只在后宫里深居简出。加之范哲甫专政,一般臣子若想慕见天颜,当真比登天还难。朝中的老臣如沈纶等,也只在他登基初年见过他几面,却也是隔着整个朝堂,根本看不清面目。如今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少年天子近在眼前,如何有不仔细看顾的道理,一个个便都争着瞪大了眼睛细瞧,生怕错过一分一毫似的。 这朱时泱也确实经得起打量。一班臣子细看之下只觉心惊,只见他穿了一身明黄色龙纹朝服,将颀长身形衬得恰到好处,满头黑发以一道金冠束起,面如美玉,眉目英朗,然而此刻却狠拧了一双浓眉,脸色越来越阴沉,半晌,突然冷哼一声,“啪”的一声摔了手中的奏章,阴声问道:“浙江道御史陆文远是何人?” 第2章 面圣 满屋朝臣俱都愣了下,不知皇上何以问出这么个不相干的问题。朱时泱却是心中恼怒。原来他方才看的正是这个陆文远的奏章,这人在奏章里先是弹劾杭州知府张知谨横征暴敛、苛收杂税,接着便劝他早立皇后,以正中宫之位,并言辞犀利地指责他不上早朝,荒废朝政。 朱时泱真不知道这人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弹劾知府也罢了,立后纯属皇帝家事,与他有何干系?管得如此之宽,当真是脑袋也不想要了。 沈纶等人俱是京官,对外地官员不太了解,正不知该如何答话,却听小太监桂喜在一旁谨慎道:“皇上,朝中大小官员资料,合该是吏部掌管的,皇上若真有心知道,不如请吏部尚书傅潜傅大人来细问。” 朱时泱沉着脸一拂衣袖:“那便唤他来问!”说罢,连看也不看满屋朝臣一眼,径自转身走了。桂喜见状,也匆忙向各位大臣行了个礼,急急忙忙地跟了出去。主仆两个转出内阁大门,不一会儿便没了影儿。 沈纶等人本是巴望着皇上看了弹章好处置范哲甫的,谁知却半路杀出个陆文远,把皇帝气跑了。一屋子人一时好奇心大盛,心想这陆文远究竟在奏章里写了些什么,能让皇上气成这个样?捡起奏章凑在一起看了半晌,却又都坐到地下,捶腿大呼起来,只道当今皇上连小小御史的指责都忍受不了,况这指责还都是合乎情理的,又何谈助他们肃清朝廷,广开言路?只盼他不与范哲甫那厮合作一伙打压他们便是万幸了。哭了一时,也都渐渐灰了心意,就此散去了。 却说那吏部尚书傅潜处理完一天事务,刚回到家门口就被人截住了。傅潜抬头一看,只见面前这人眉清目秀,面白无须,还未说话便自举动中带出一份女气来。傅潜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一拱手道:“这位公公,找在下不知有何事?” 这位公公虽身着便服,礼节却是一丝不苟,当下向傅潜行了礼,眉眼堆笑道:“傅大人真是好眼力。奴婢名叫桂喜,是皇上身边的人,特来请大人进宫一趟。” 傅潜愣了愣,当今皇上不喜面见大臣,是朝野共知的事,如何却特遣了身边的近侍来寻自己?一念至此,心中不免忐忑,连忙问道:“不知圣上找我,所为何事?” 桂喜叹道:“唉,具体的奴婢也不太清楚。只是今日午上皇上阅了份奏章,被一个叫陆文远的御史惹恼了,这才差了奴婢来找大人细问。”想了想,又补充道:“大人可知道这位陆文远的底细吗?如果不知道,还是事先查查为妙,省的待会儿皇上问起来没有准备。不过要快些,皇上还在宫里等着呢。” 傅潜怎会不知陆文远的底细。说起来,两人也算是旧日相识,只不过近年来各自为官,山高水远,已长久不曾联系了。如今突听得陆文远居然见罪于当今圣上,傅潜也是吃了一惊,只不知事情情由如何,赶忙换过朝服,跟着桂喜进宫去了。 紫禁城宫多巷杂。傅潜随着桂喜一路七拐八绕,直到傍晚时分,才转进一处偏殿,又走了两步,珠帘一挑,就见一个清俊男子凭窗而立,正细阅手中书卷。那满身明黄颜色,除了当今天子,却还有哪个穿得?眼见桂喜上前两步,小声禀报道:“皇上,吏部尚书傅大人到了。”傅潜便一掀衣袂在殿中跪了下来,伏地叩首道:“臣傅潜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时泱从书中抬起头来,一时只觉莫名其妙,心说自己什么时候召了这号人来?他为人本来荒唐,做过的事转瞬即忘也是常有的,想了想才记起来,自己今日午上气急的时候似乎确实说过要见他,不过那是一时气话,如何作得真?也难为桂喜一直惦到现在。人既已来了,也不便不问,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书卷,先让傅潜平身。 君臣两个叙礼完毕,各自闲话了几句,朱时泱便率先拐入了正题:“朕今日午上看阅奏章时,发觉一个叫陆文远的浙江道御史言语忤逆,着实令人生气,卿可知其来历?”说是生气,其实现下早已淡了,朱时泱只盼这位傅大人能尽快汇报完毕,自己好继续看书。 傅潜连忙起身离座,将路上就打好的腹稿翻将出来,跪奏道:“回皇上,陆文远是杭州府人,天熹五年殿试名列三甲第十三名,赐同进士出身,同年被钦点为浙江道监察御史,位列七品,在职三年间政绩考核皆优良……” “三甲第十三名。”朱时泱冷哼了一声,不自觉地伸手去摸书皮:“也不是什么拔尖的人才。” 傅潜唯唯称是,进士一科,一甲三人,二甲若干,三甲已是十名开外,确实算不得头筹,但陆文远得此名次,却着实冤屈,有一段大大的情由在其中,只不过不宜为圣上所知罢了。 朱时泱又问道:“那他的家世背景呢?” 傅潜答道:“回皇上,只是普通人家。” 朱时济“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傅潜等了半晌不见下文,大着胆子抬头一看,却见皇上不知何时已将那卷书重新捧回了手里,正一目十行看得飞快。 傅潜久不面圣,不知皇帝心性,只道他是博览好学,一时贪看住了。谁知仔细一瞅书皮,却是一本民间流行的绣像小说。这类书傅潜也浅阅过一二,其中市井俚语,鬼怪传说,春宫绣像,良莠不齐,实在不堪入目,也不知怎么传进宫里来的。眼见皇上读得越发兴味盎然,君臣之间就要冷场了,傅潜急中忽而兴起一念,插口打断道:“皇上,下月恰好是浙江道御史陆文远进京述职的日子,皇上若真想了解他,不妨见上一见。” 朱时泱正读到酣处,君臣礼仪尚且顾不得了,哪里还有心思听傅潜说的什么,当下漫应了一声,就挥手让他退下了。傅潜行礼出来,只觉这一场君臣会面虎头蛇尾,不知所谓,皇上安的什么心思,更是无从揣测,自此始悟君心似海,圣意如针。 过了月余,紫禁城的春意越发深了,到得极处,便涌出了点入夏的意思。御花园里的百花谢去了十之七八,剩下的也都残的残,败的败,实在难以入目。朱时泱遂绝了赏花饮酒的心思,整日里只在内堂里纳凉躲懒。 这一日,康平王朱时济从杭州差人送来了几幅字画。朱时泱爱不释手,正在御书房里细看,却听外头一阵响动,不一会儿,桂喜从外堂绕了进来,在堂中躬了身道:“皇上,吏部尚书傅潜傅大人带了浙江道御史陆文远陆大人来,说是上月您点名要见的。” 朱时泱此番倒是对陆文远有了点印象,只是不记得曾差过傅潜带他来。赏画凭空被人打断,多少有些不悦,便皱眉诘问道:“范哲甫哪去了?他也不拦着吗?” 桂喜道:“傅大人只说是皇上的旨意,范大人也没敢拦,就放他们进来了。现下正在殿外候着呢。” 朱时泱放下字画,只觉这陆文远实在讨厌,每每提到必然败兴,却也好奇起来,不知此人是何模样,斟酌了一下,还是吩咐让他们进来。 傅潜领着陆文远进得殿来,倒地跪拜。朱时泱定睛看去,只见这陆文远竟是一副少年模样,着七品朝服,头戴乌纱官帽,身量略嫌单薄了些,面目却十分清秀儒雅,端的是一副翰林士子的形状。 朱时泱暗暗纳罕起身离座踱到堂下,问道:“陆卿看起来很年轻嘛,不知年方几何?” 在北上的这几日里,陆文远已差不多适应了古代的生活,又兼他是学历史的,就适应得更加快,眼见明黄色的衣袂到得眼前,便规规矩矩地伏地叩首答道:“回皇上,微臣如今二十二岁。” “哦,比朕还小三岁。”朱时泱随口应了一句:“是你给朕上的奏章,劝朕早立皇后?” 陆文远道:“是。” 朱时泱哼了一声,前月生过的懑气如今又有些翻涌了起来,低沉了语气道:“你不知立后乃皇帝家事吗?小小御史,怎地也敢管到朕的头上!” 陆文远暗暗心惊。此番前来路上,傅潜就已经提醒过自己,皇上迁怒,需得小心应对,幸而陆文远饱读史书,想了一想,谨慎措辞:“皇上,微臣虽只为一介御史,却有言官纠察百官,规谏圣上的责任。在其位,尽其责,方是为官之道。况皇后贵为国母,理应抚恤天下,非为皇上一人之家事,更关乎国家社稷,民心安定啊。” 朱时泱冷笑一声道:“照你这么说,朕不立后,民心就不稳了?朕若执意不立后,这大明江山,还能就此倾颓了不成?” 陆文远一愣,暗道这皇帝怎地如此不明理,心里一急,想起这一路北上时听到的零星传言,便抬头道:“实是如此啊皇上,皇上久居深宫,所以对民间状况并不了解,由于皇上久不立后,坊间已经开始有流言说……说……” 朱时泱心神为之一凛,截口问道:“说什么?” “说皇上沉溺龙阳之道,因而不思朝政,旷怠中宫!” 第3章 挨打 傅潜在一旁默默听至此处,不禁大惊失色。当今天子喜好龙阳,是朝廷近臣中秘而不宣的事实,皇帝自己对此也讳莫如深。只不知如何传到了民间,被陆文远抓来大做文章。 傅潜抬头偷觑皇上脸色,果然是一双龙眉倒轩,两只凤目含愠,忙暗中伸手去拉陆文远的衣摆,提醒他就此打住。 谁知陆文远性情耿直,本就听说当今皇帝不理朝政,旷废早朝,此番进京路上又见沿途饿殍遍野,国运萧条,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虽是阴差阳错穿越到此的,但当初读书的时候,最为佩服就是那些临危救国,匡扶朝政的忠臣,如今既然做了官,陆文远自然也想为国家和人民尽一分力,当下以退为进规劝皇上:“微臣知道皇上并非喜好龙阳,只是这天下苍生,悠悠之口,唯有立后方能堵住。否则这流言越传越广,不但会使民心不稳,更会给奸佞之人以可乘之机。” 朱时泱气极,只道这人一张利嘴,非但以市井传言来虚晃一招,更搬出整个天下来压自己。一时只想取胜,口不择言怒道:“你怎知朕并非喜好龙阳?朕还偏偏就喜好龙阳了!” 陆文远果然愣了一愣。朱时泱一喜,只道是自己出奇制胜,却听他更加激昂地谏道:“皇上,龙阳之道实非正道,微臣劝皇上万万不可沉溺其中。昔汉哀帝断袖,盛宠董贤,终因纵度声色,含恨而亡。更有先秦苻坚盛宠慕容姐弟,却终被慕容冲血洗阿房。可见龙阳之道确实害人,只望皇上顾惜龙体,才是天下百姓之福。” 朱时泱一时只觉气血上涌,眼前一片昏黑。需知那汉哀帝早逝,苻坚亡国,以此作比,岂非大逆不道。当下也顾不得君仪,以手指陆,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敢说朕是汉哀帝,是咒朕早死不成!” 陆文远神色坚定,皇上的指尖已几乎触到了他的鼻子,却仍是不闪不避,不卑不亢道:“微臣并非说皇上是汉哀帝,微臣只是打个比方……” 朱时泱怒不可遏,打断他道:“自古以来那么多明君你不比,为什么偏偏要拿汉哀帝来比!” 陆文远针锋相对道:“皇上若想以尧舜相比,也得首先做出尧舜的政绩来,皇上登基以来荒废早朝,执政不勤,以致国运萧条,黎民百姓流离失所,难道皇上还想以尧舜自比吗!” “反了,反了……”朱时泱被堵得哑口无言,一时只会重复这两个字,满腔愤怒无从发泄,忽而一抬手,厉声喝道:“来人!把这逆臣与朕拖下去,重打五十廷杖!” 傅潜听在耳里,一时慌乱无两,眼见得两人一个雷霆盛怒,一个笃定对抗,唯恐把事情闹大,连忙爬到两人中间,将陆文远挡到身后,仰面抱拳道:“皇上息怒,古语有云刑不上大夫,况且大明祖制不责言官,还请皇上开恩,饶过陆文远一次吧!” 朱时泱心意已定,只等解气,冷笑道:“傅卿好大的口气,竟搬出大明祖制来压朕。那好,既然祖制不责言官,朕便迁他为京中主事,傅卿如此护着他,便迁在你吏部任职吧。吏部主事不属言官,总可以打了吧!”终是着人拖下去,重打了五十廷杖了事。 要知大明一朝,浙江道监察御史官居七品,京中吏部主事官居六品。陆文远实是升迁,却反被责罚五十廷杖,明昭帝朱时泱之荒唐,由此可见一斑。 陆文远挨了五十廷杖,疼得命也去了半条,呆在京中的客栈里,一养便是一个多月,平安的盘缠没带够,这京中客栈的房费又极贵,比其他地方高出二倍不止,因此一日日耽误下来,手头越来越紧。 这一日,陆文远正趴在榻上看书,小厮平安伏在桌边瞌睡,突听房外楼梯上噼里乓啷一阵喧闹,还未来得及反应,房门就被人“咣”的一声踹开了,呼啦啦涌进来数个大汉,为首的一个虎背熊腰,大声喝道:“就是他们?” 店小二从人丛中挤出来,看了看陆文远和平安,叉腰道:“对,就是他们。房钱已拖了三天了,只躲在屋里不露面。此番若不一遭儿交出来,便打一顿扔出去!” 陆文远惊了一跳,这几日他病中将养,一应事务都托付给了平安照管,怎地闹来这么一出?忙拿眼去看平安,却见他早已慌了手脚,扑到床边哭道:“少爷,咱这次出来盘缠没带够,早就付不起房费了。我只怕少爷担心,所以一直瞒着没说。” 陆文远哭笑不得,瞒着不说,难道房费就有了吗?弄到如今将被人扔出去了,还不是更加担心。 店小二一听平安这话,却是当时就火了,一把揪下肩上的毛巾,凭空抽了个响,倒竖了一双眉道:“听见了吧!又一个白吃白住的!老子这是客店,不是义庄,还不给我拖了,扔到大门口去?” 那群大汉哄然应了一声,当下七手八脚地过来拽陆文远和平安。他俩哪是他们的对手,被提小鸡一样拖下楼梯,扔到门口滚了一身的泥。 平安眼见得自家少爷被磕着了伤处,疼得面目煞白,一时又急又气,从地上挣起来骂道:“你们这群不长眼的东西,知道我家少爷是谁吗?监察御史,吏部主事,朝廷命官!如今你们这么对他,不怕将来告到皇上那儿,拆了你们客店吗!” 那店小二嘿嘿冷笑了一声,双手叉腰回道:“你吓唬谁呢?老子好歹也是皇城根底下呆过几年的,还不知你什么御史主事,不过六七品的小官,你知道本客栈是谁名下资产吗?说出来吓死你,当朝一品大员,范哲甫范大人。再大的角色我们都扔过,难道还怕了你这个芝麻小官不成!” 平安气急,扑上去就要和那小二厮打。陆文远行动不便,一时没拉住,场面便立刻大乱起来,店小二被平安压在身下打,平安被一众大汉围在中间打,本就热闹的大街上更加热闹,围观的群众摩肩接踵,纷至沓来。 吏部尚书傅潜在回家路上遇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场景。他被一群人堵住了道路,就勉为其难地抻着脖子往里看了一眼,这一看却不要紧,正看到陆文远爬在地上,拼命往一堆人群中间扎,眨眼间身上就挨了几拳。 傅潜一时急得要命,陆文远怎么说也是他旧日相识,如今还被迁到他手下做事,绝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当下拨开人丛,喝止了人群。 店小二从平安身底下爬将出来,方自骂不绝口,抬眼却见一锦衣官袍的青年男子立于眼前。店小二眼利,认得那绯色朝服只有朝廷三品以上大员才能穿得,心知开罪不起,连忙揖了一揖,开口问道:“这位大人,不知有何见教?” 傅潜怒道:“你们当街打人,目无法纪,还问我有何见教?” 店小二哭丧了一张脸,点头哈腰道:“大人,我们小本生意,哪敢目无法纪,实是这两人无赖,白吃白住,小人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的。” 傅潜道:“他们欠了多少银两,本官代为付清就是。” 店小二见傅潜如此通情达理,连忙揖得更深,满脸赔笑道:“回大人的话,房费一共是七两三钱银子,再加上这几天的饭钱……” 傅潜摸出一整锭银子掷在地下:“不必找了,只下次记着些,少仗势欺人。” 店小二唯唯答应着,上前捡了银子。傅潜懒得看他,只与平安一道扶起陆文远,拨开人丛慢慢走了出去。 两人将陆文远扶到对过儿的街边坐下,陆文远缓了一时,伤处的痛劲过去,见傅潜一脸关心地盯着自己,便抱拳谢道:“尚书大人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只是现下盘缠用尽,身无分文,这银子不知何时能还起……” 傅潜道:“陆兄这么说就是折杀傅某了。我与陆兄同年进士登科,当年殿试,若不是陆兄苦遭主考官设计打压,那状元位置哪轮得到我傅某来坐?傅某这几年来日行夜寐,都深感愧疚,只因今日所得一切,本应是陆兄的,如今有机会能还偿一二,傅某真是感激还来不及,又怎敢让陆兄偿还?” 陆文远是半路穿越来的,不知此事,只得含糊道:“傅大人多心了。当年是陆某自己的不是,与傅大人何干?傅大人学识渊博,状元一位实是实至名归。” 傅潜抱拳道:“傅某见陆兄今日境况,深感不安。陆兄若不嫌弃,不如和家人先同傅某回府,暂居些时日,如此,傅某也可得内心稍安。” 陆文远如今走投无路,只得点头应下,三人一起走了一段,就见一深门大院拦住了去路,门楣上悬一金字大匾,上书“傅府”两字。 在傅府中安顿停当,傅潜便自寻来与陆文远叙话,说起方才的遭遇,陆文远问道:“朝廷一向最忌官商勾结,这内阁大学士范哲甫何以猖狂至此,在天子脚下开客店经商?” 傅潜叹了一口气道:“你久在地方所以并不得知,朝廷现在实是被范哲甫一手掌握。皇上平时连大臣都见不着,何况是紫禁城外的景况。” 陆文远道:“难道就没有人敢直言劝谏吗?” 傅潜道:“前几日你也看到了,皇上那副样子,哪里是容得人劝谏的?况那范哲甫只手遮天,奏章恐怕到不了皇上手里,就被他截下了。到时候再把你当成政敌铲除,当真是哭都来不及。”叹了一下,又语重心长道:“所以我劝你也不要趟这趟浑水了,老老实实地做好本分便是。皮肉的教训一次就够,下回可能就是掉脑袋了。” 陆文远不答是与否,只是低下头若有所思。 第4章 新欢 陆文远在傅府中将养了几日,待到伤口愈合,可以稍事走动,便去了吏部大堂赴任。这半月间,他被皇上责打五十廷杖的事早已在朝廷里传得沸沸扬扬,因此一出现便引得吏部官员议论纷纷,有人只道他直言敢谏,是个难得的忠臣,有人却说他不自量力,没丢脑袋已实属难得……如此争来争去,那陆文远看在各人眼中便有了千万种形状,真快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了。 然而陆文远却不自知,每日只勤勤恳恳做自己份内的事。主事一职是整个吏部公堂中较末等的官职,因此平日里除了公事,被人差遣着做些扫地擦桌、端茶倒水之类的杂事也是常有的。陆文远人红是非多,又兼是新来的,自然有人瞧他不顺眼,千方百计地排挤他,差遣他做各种各样的杂活。陆文远俱都一一做好,并不抱怨。平日里与人交往也是恪守本分,从不刻意疏远,也并无过分亲密,甚至偶尔与傅潜在堂中相遇,也仅止于上下级之间的礼节,绝没有过分熟稔的举动,因此过了月余,那些瞧他不顺眼的人抓不到把柄,也都渐渐消停了。 这一日,陆文远在誊抄公文的时候,突然发现一道升迁令不合规矩。这道升迁令是擢升一位地方知县为刑部侍郎的,从正七品一跃至从二品,真可谓是一飞冲天,但奇的是,这位知县并没有什么显著的功勋,政绩也并不突出,况且陆文远记得,刑部侍郎这个空缺,原本是为一个叫赵咏宁的刑部郎中留着的,只因他一连几年在官员年终考核中拔得头筹,理应受到嘉奖。但如今这位置被一个地方知县莫名其妙顶了去,那赵咏宁又当如何呢? 陆文远想破了头也没想出个头绪,欲去寻傅潜询问,傅潜却恰好进宫办事去了。陆文远踌躇了半晌,只好跑进内堂去问吏部郎中沈文斌。 这吏部郎中沈文斌是个正派人物,这一个月来,还多亏他和傅潜在明里暗里护着陆文远,才使陆文远在吏部的日子不算太难过。哪知那沈文斌看了升迁令,却只摇头说这道政令是皇上亲自下的,就算是傅潜傅大人也质疑不得,你只好好抄了便是,别管那么多。陆文远哪里肯听,回到座位上越想越不对,便将那赵咏宁的政绩考核记录翻了出来,和升迁令一并揣了,转出吏部大堂便没了影。 傅潜从宫中办事回来,遍寻吏部大堂也不见陆文远,正自纳闷,沈文斌主动寻来,将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傅潜一听就慌了神,只道这陆文远肯定是自己摸进宫去质问皇上了,且不说他见不见得到皇上,若是被范哲甫的手下截住,非得把帐算到自己这个尚书的头上不行。傅潜真是又急又气,当下一拍大腿,也一溜烟追出了吏部大堂。 却说这段时日,朱时泱在紫禁城里倒是过得相当逍遥自在。原来桂喜前些日子从宫外带回来一位小公子,这位小公子是地方官员家的子弟,年方十五,生得眉清目秀,体态风流,正是朱时泱喜欢的类型,又颇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与朱时泱趣味相同,因此被他留在身边,每日伴驾,颠鸾倒凤之余赋诗饮酒,抚琴赏画,着实快活。 陆文远进宫的这一日,朱时泱与小公子用过午膳,正自榻边调笑,眼见情/欲渐浓,将行*,却听桂喜在门外抬高了声音禀报道:“皇上,吏部主事陆文远陆大人来了,说是有事想请教皇上。” 朱时泱在兴头上被人打断,便先存了一肚子的火,又一听是陆文远找他,当下气得是半点兴致也没有了,粗着嗓子吼了一句:“他又来找朕干什么,还没挨够打吗?”那小公子正缩在他怀里,被他吓得浑身一颤,朱时泱也知自己失态,连忙伸手搂住,好言相慰。 桂喜在门外唯唯了半晌不知该如何作答,却听陆文远自己提高了声音答道:“皇上,微臣有事要禀报,请皇上准见。” 桂喜当真是奇得连嘴也合不上了,只道这人也真是胆大,上月才挨过一顿打,此番还敢再来,难道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动动指头就能叫他身首分家的皇上吗。 朱时泱却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气不打一处来,一个月前他骂自己是汉哀帝,咒自己早死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当下一振衣襟翻身而起,让小公子避到内堂去,自己大步走到门边,一脚将门踹了开来。 陆文远正跪在门边上,朱时泱这一脚用力甚猛,带起的两道门风直扑他而去,他只是略微躲了一躲,却把桂喜骇了一跳,扑通一声跪下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朱时泱伸手一指前朝的方向:“去把范哲甫给朕找来!三番五次的让闲人摸进宫,朕看他这个内阁大学士是不想干了!”桂喜领命,连滚带爬地去了。 朱时泱又怒视陆文远:“你,有屁快放,放完赶紧滚!” 那陆文远却是一脸云淡风轻模样,眼见皇上雷霆震怒,却是心也不慌,手也不抖,将那道升迁令从怀里摸了出来,双手托着高举过头顶道:“皇上,这道升迁令,可是您下的?” 朱时泱只是不耐烦,他每天下旨无数,哪知道陆文远指的是哪个,却也懒得看,只气道:“是,怎么了?” 陆文远道:“微臣想请问,这位诏令中的湖州知县刘德,在职期间政绩平平,且无任何显赫功勋,皇上为何将他连升五品,提为刑部侍郎?” 朱时泱暗吃了一惊,心道他说的竟是这份诏令,连忙劈手夺过来,拿在眼前细细看阅。 原来这升迁令中的地方知县,正是那殿中小公子的父亲,他不知从哪里听说当今圣上喜好龙阳,又见自家儿子生得端好,便动了父凭子贵的念头。恰好朱时泱心气颇高,不喜民间俗物,却偏好与朝臣子弟勾搭,因而总差桂喜在朝中物色。那地方知府便掏钱托了关系带着儿子找上门去,又花了大把银子,终是把儿子推到了朱时泱眼前,只盼儿子争气,能为自己挣得个一官半职。 那小公子本无所谓,也是年龄尚小,情窦未开,但见了朱时济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又贵为天子,难免不为之倾心,遂动了长久留在宫里的念头。小公子把这念头与朱时泱一说,朱时泱自是高兴,但碍于小公子的父亲是个地方知县,此番携子来京,也没有个长久的落脚之处,恐怕过不了几日就得回去,因此一直提心吊胆。 朱时泱为此思来想去,总想不出个万全办法,那小公子便旁敲侧击地提点他,若是能把自己的父亲迁为京官,自己不就可以长久留在京城里了吗。朱时泱闻言大喜,连忙差人找来官员名册细看,见到刑部侍郎一职有空,一时也顾不了那么多,当场就拟了份旨,将小公子的父亲迁升为刑部侍郎,在京城中赐宅邸,如此,那小公子便能安安稳稳地留在身边了。 朱时泱的如意算盘打得当当响,眼看谕旨都发出去了,一切将成定局,却半路杀出个陆文远,把这事连根带梢地揪了出来。 第5章 进宫 朱时泱知道他不安好意,专爱和自己对着干,便冷笑了一声道:“朕高兴升谁就升谁,没有理由。” 哪知陆文远却道:“那微臣斗胆,请皇上收回诏令。” 朱时泱愣了愣,要知皇上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落地有声,如何能收回?当下浓眉一轩,怒道:“荒唐!君子一言,尚且驷马难追,何况朕是皇帝,说出去的话,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陆文远不慌不忙道:“皇上的这道诏令,尚未由吏部颁发,因此现在收回是来得及的,况且微臣劝皇上收回成命,不是没有理由。”说着,伸手从怀里掏出赵咏宁的政绩考核记录,呈给朱时泱:“皇上请看,这是刑部郎中赵咏宁的政绩考核记录,他在职三年间,年年都在考核中拔得头筹,这刑部侍郎一职,今年本该由他升任,皇上却下旨让一个毫无功绩之人顶替了他,此举恐怕有失偏颇,难以使人心镇服。” 朱时泱咬牙冷冷道:“不服也得服。朕是皇上,说一不二,谁若是敢妄加议论,即刻拖出去斩了。” 陆文远道:“皇上龙威震慑四海,自然没人敢妄加议论。但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皇上管得住人口,也管得住人心吗?” 朱时泱一时哑口无言,陆文远便继续道:“自古成大事者,都讲求天时地利人和三项,天时地利不可强求,但这人和,却与成事者本身大有干系。皇上此番诏令一发,只会使尽忠之人心冷,而欺世盗名之人则见有机可乘,皆使左道旁门,趁虚而入,皇上只为逞一时心性而尽失人和,难道不是得不偿失吗?”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这时范哲甫已随桂喜前来,正站在不远处的门廊下,等待皇上召见。此番的对话被他一字不落地听在耳里,只道这陆文远当真胆大包天,连当今皇上都敢顶撞。当下拉了一把在一旁发抖的桂喜,悄声问道:“桂公公,这陆文远是什么来历?敢跟皇上如此说话?” 桂喜哭丧了一张脸道:“奴婢也不太清楚,只是上回隐约听见吏部尚书傅大人说,是什么天熹五年的进士,后来做了浙江道御史,又因为惹恼了皇上,被迁为吏部主事,打了一顿……” 范哲甫了然。上次皇上责打他的事,在前朝传得沸沸扬扬,他当然也听说了,当时只觉得陆文远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似乎以前在哪听到过,却又全记不起来,想了一时没有头绪,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如今乍一听天熹五年,他倒是忆起了一件当年的旧事,串不起来的思绪顿时全都连上了,心里豁然开朗。 范哲甫强压着内心的波澜细细思量了一会儿,心中便逐渐有了计较。再抬头时,他的眼里已蒙上了深重的阴霾,心说严庸啊严庸,此番让我在此碰见陆文远,也是你的死期到了。 原来这范哲甫纵然位高权重,手眼通天,却也免不了在朝中竖有政敌,严庸便是其中最大的一个。严庸与他品级相等,同在内阁担任大学士,并兼任礼部侍郎。多年来两人由于政见不同,一直貌合神离,暗中相争。先皇殡天之后,朱时泱登基,整日不理朝政,骄矜度日,两人更是干脆撕破了脸皮,明目张胆地扶植党羽,以前朝为战场,继续自己的政治厮杀。如此时日一长,大大小小的恩怨累积下来,两人都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 后来,范哲甫在朱时泱跟前得了脸,便渐渐有了压倒严庸的势头,然而严庸是个老狐狸,做事滴水不漏,不留把柄,对范哲甫的进攻更是见招拆招,干净利落,因此虽被压制得很苦,却也不至被扳倒,范哲甫却因此更加难受,整日如鲠在喉,寻尽一切机会,只求除掉严庸。 如今陆文远的出现,让范哲甫顿觉胜利在望,而这其中渊源,却还要从天熹五年的那场殿试讲起。 殿试是科举考试的最后一轮,旨在区别进士等第,理应由皇上亲自主持,但朱时泱连朝都不上,又何谈出面主持殿试,便随便差了严庸代为执行。 严庸虽精明,但其实却是个气量狭小,嫉贤妒能之人,这也是他多年来始终扳不倒范哲甫的原因。偏偏那年殿试上,陆文远年方十九便跻身佼佼者之列,却仍是出类拔萃,几乎已是当年状元的不二人选。严庸见了心里自然是不舒服,陆文远当时也是太年轻,性子直,殿试还没开始就开口询问皇帝去哪了,这摆明了是质疑严庸的主考官身份。严庸一向清高自持,哪受得了这份羞辱,当场就勃然大怒,殿试过程中对陆文远百般刁难,更是将他的名次从状元直接降到了三甲第十三名,提拔本该是榜眼的傅潜做了当年的状元。 这件事后来在朝廷上闹得风风雨雨,很是热闹了一阵。严庸心胸狭窄的本性也算是暴露到极致了,很多人曾暗地里为陆文远叫冤,但殿试的名次一旦确定就无法更改,皇帝朱时泱又不管这事,因此闹了一时,也就渐渐淡了。 如今范哲甫思量着,陆文远能有今天的境况,其实全拜严庸所赐。聪明如他,不会想不明白,自己这些年来困守地方,好不容易见到皇上却反被责打,其实全是严庸当年作下的恶果,再加上如今在傅潜手下当差,眼见傅潜今日的一切,本该由自己所得,如何没有更加恼恨的道理?单是这份怨恨,就足以成为扳倒严庸的利器了。 范哲甫一念至此,便坚定了要将陆文远收为羽翼的信念,眼见得皇帝与陆文远的争论愈加激烈,正在考虑要不要出面调停,却听皇上断喝了一声:“贼臣逆子,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啊,给朕拖出去往死里打!” 范哲甫一听大惊失色,刚打算收买的羽翼眼看就要断送在皇上手里了,如何能不急,连忙从隐身的门廊里转了出来,却见两个侍卫已提着碗口粗的廷杖将陆文远摁倒在了地上。范哲甫连忙紧走了几步,扑身跪倒在朱时泱眼前,喊道:“皇上息怒啊!” 朱时泱乍见范哲甫,愣了一愣,随即就回过神来,继续怒道:“你怎么才来?朕问你,你的内阁大学士是不是不想干了,三番五次地放这种东西进宫来,招惹朕的不痛快!”一边一指两个侍卫:“还愣着做什么?快给朕狠狠地打!” 两个侍卫噼里啪啦地打将起来。范哲甫连忙伏地叩首道:“皇上息怒,放他入宫,是臣的疏忽,但陆大人罪不至此,皇上这么打,是要打死人的呀!” 朱时泱怒道:“你还替他求情?朕此番就是要治治他这忤逆犯上的毛病。你若再说,连你也一块打!” 范哲甫一时也不敢吭声了。他虽在朱时泱跟前得脸,但那朱时泱却实是个六亲不认的厉害角色,帝王该有的阴狠和多疑一样不缺,实在招惹不得。 那厢两侍卫一刻不停地打着,陆文远的外衣上已经见了红了。范哲甫暗暗觑着朱时泱的脸色,又耽了半晌,陆文远的后脊已红了一大片,气息也开始紊乱起来。范哲甫知道若是再打上一时半刻,陆文远的一条小命恐怕就就此交代了,连忙半抬起头来,遮遮掩掩地向站在皇上身后的桂喜使眼色。那桂喜也是伶俐,没几下就明白了范哲甫的意思,趁着皇上不注意,闪身溜进了殿中,不一会儿,就连哄带骗地把那小公子带到了门口。 第6章 党争 那小公子哪见过如此场面,一眼瞥到陆文远血葫芦似的滚在地下,当下吓得“啊”的叫了一声。 朱时泱听得这一声喊,连忙扔下陆文远转过身去,拥了他好言安慰,就要进殿。范哲甫适时喊道:“皇上,快让他们别打了吧,小心再惊了刘公子。” 朱时泱果然吃这一套,当下命令两个侍卫停手,将陆文远扔到宫外去。范哲甫连忙跟着告退,等皇帝进殿不见了身影,便吩咐那两个侍卫退下,自己搀了陆文远,慢慢向宫外走去。 可那陆文远哪里还能走路,只一味紧闭双眼气息微弱。范哲甫一路连拖带拽,好容易将他弄到了前朝,安置在内阁里暂歇。 陆文远在内阁里缓了好久才微微睁开了眼,看到范哲甫守在一旁,一时也有些迷惑。却听范哲甫出声询问道:“陆大人可好些了吗?” 陆文远微微点了点头,又听范哲甫笑道:“陆大人可真是好本事,此番是怎么瞒过我的那些手下,跑进宫来见皇上的?” 陆文远抿了抿嘴巴,小声答道:“我并没有瞒他们,只说是傅潜傅大人要我进宫来送东西,他们就信了。等过了前朝,却也没多少人拦了,我稍稍躲了躲,便寻到皇上了。” 范哲甫笑道:“陆大人真是好机灵。果然不愧是天熹五年的状元。” 陆文远愣了愣,与傅潜相处的这段时日,他已将原主的过往旁敲侧击打听了个*不离十,自然知道范哲甫是什么意思,便微弱道:“范大人弄错了,天熹五年的状元是吏部尚书傅大人,并不是在下。” 范哲甫意味深长地道:“在本官心里,陆大人就是状元。”正了颜色,与他对视了半晌,忽而又展颜一笑道:“现下天色已晚,陆大人若是好些了,我着人备轿送陆大人回去吧。不知陆大人现在住在京中何处?” 陆文远道:“那就有劳大人了,将我送至傅潜傅大人府上就是。” 范哲甫吃了一惊,问道:“陆大人现下住在傅府?” 陆文远迷惑地点头,范哲甫却心中大喜,原本他以为陆文远状元位置被傅潜夺去,必然对他心存怨怼,不肯亲近,却不想两人关系竟如此之好。需知范哲甫与严庸相斗,谁能多多安插自己党羽,拔除对方党羽,谁的胜算就多一筹,因此专司朝中官员任命的吏部便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但奈何吏部尚书傅潜为人谨慎,向来不肯涉足党争,平时又对手下人监管极严,因此两人一直都找不到空子可钻。此番自己若能将陆文远纳为羽翼,不但可以利用他的怨恨攻击严庸,还可以利用他与傅潜关系抢先一步掌控吏部,真可谓是一箭双雕。此刻的陆文远看在范哲甫眼里,便真如一尊闪闪发光的金佛了。 范哲甫殷勤备至,与陆文远同乘一顶大轿,打算亲自送他回傅府,但刚出午门就被人拦住了,原来是傅潜遍寻宫中不见,守株待兔地等在此地。陆文远便谢过了范哲甫,要与傅潜一同回府,范哲甫也不好意思再留,只得好言相辞,自打道回府去了。 却说傅潜与陆文远走了一段,见他伤得极重,也不敢苛责他,只问他:“你此番怎地与范哲甫一同出宫来了?” 陆文远答道:“我去找皇上诤谏,被皇上下令往死里打,若不是范大人恰好前来面圣,替我求情,我只怕此时已死在皇城里了。” 傅潜听得心惊,唏嘘叹道:“皇上也真够狠的。不过,我也得提醒你一句,范哲甫为人无利不起早,他对你这样尽心,必然有所图谋。这几年他和严庸斗得厉害,恐怕是知道你与严庸的过节,想用你来当枪使。范哲甫善于用人,但目光短浅,眼中只有钱,为了敛财祸国殃民也在所不惜,你只看京中物价比别处高上许多就可知道,其实全是范哲甫在暗中运作。这京城里的大小客栈并京郊田产,有一大半都在他的名下。” 顿了顿,见陆文远用心听着,便接着道:“而严庸虽然心胸狭窄,嫉贤妒能,但至少心怀家国,不会做出对社稷不利之事。我知道当年殿试之事,是严庸对你不住,你心中如有怨怼也是应该的,我不求你能原谅他,但求你不要与范哲甫沆瀣一气,涉足党争也就是了。” 陆文远仔细地听着,一双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光,只紧闭着失去血色的薄唇,一言不发。 却说范哲甫回到家中细细计较了一番,为前程计,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为此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便黑着两个眼圈,进宫去见皇上。 朱时泱与那小公子厮混了一个晚上,也没怎么睡好,坐在榻上支着脑袋听范哲甫说话,听了半晌,突然抬起头,瞪大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范哲甫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定了定神,又重复了一遍:“臣也想请皇上收回那道谕旨。” 朱时泱愣了半晌,突然一拍桌案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如今竟都串通一气来跟朕过不去。” 范哲甫斗胆抱拳道:“皇上,实非臣等刻意与您过不去,只是前番陆大人所说确实有些道理,那道谕旨着实下得过分了些。皇上要知道,朝中的官员除非有重大功绩,否则都是一级一级升迁,如今皇上把一个地方知县一举擢升五品,实在太过点眼,恐怕人心难服,易生异变。” 朱时泱听了,阴沉着脸,半晌不发一言。范哲甫心如擂鼓,冷汗涔涔而落,真不知朱时泱下一步会作何反应,只求自己别像昨日陆文远那样被乱棍打一通就好。谁知朱时泱却出乎他意料地叹了口气,将脸埋到双手中,闷闷地出声沮丧道:“连你都不支持朕,这事此番恐怕真的做不成了罢。” 范哲甫暗舒了一口大气,连忙以退为进道:“皇上若是执意想做,当然是能做成的。但臣斗胆请皇上卖臣一个人情,就算是看在臣辅佐过两朝,倚老卖老的份上,收回这道谕旨吧,也算是为朝政尽了一份力,来日臣子们知道皇上如此圣明,一定会感激不尽,尽力辅佐的。”说罢,掀起衣摆下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朱时泱见他诚恳若此,又想到今后前朝还得继续靠他周旋,无奈只得同意了。那小公子的父亲见计策不成,只得携了儿子,无奈归乡。朱时泱下了谕旨却又收回,在小公子面前失了面子,也不好意思再留他,只得尽可能地多赐金银,放他随父亲走了。自此山高水远,紫禁城深,再无见面的可能。 范哲甫了结了皇上跟前的事,剩下的就好办多了。他转天便拟了一份文书,以陆文远劝谏皇上有功为名,升他为吏部侍郎,官居正三品,混在一堆奏章里,送到了皇上跟前。朱时泱平时批奏章连看都不看,稀里糊涂就签了照准,等到事情已成了事实,只道自己吃了个哑巴亏,心中十分恼怒,却也不好对范哲甫发作,只一并记到了陆文远头上,待得来日,再慢慢清算。 傅潜眼见得陆文远连升三级,转瞬便跻身朝廷重臣的行列,更加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想,当下又旁敲侧击地提醒了陆文远几次,但无奈他每次都三缄其口,不肯表明自己的立场。傅潜一时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好自在心中无奈。 严庸则将范哲甫的动作一点不落地看在眼里,当然知道他是要借陆文远之手来扳倒自己。严庸岂是束手待毙之人?当下开始在心中暗暗计较起反击之策,只欲先下手为强,步步为营设计陷害陆文远。 陆文远的忠臣之路,自此才真正开始。 第7章 折辱 却说这朱时泱虽旷朝怠政,但为了面上过得去,每月也总会象征性地召集朝廷重臣议事一次。说是议事,其实就是皇上出来露个面,告诉大家朕在内宫里一切安好,再简单听朝臣汇报几句,也就了事。但就是这样,朱时泱还不情愿,不是谎称抱恙,赖着不出来,就是大臣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提前走了。 这一日,又是每月循例召见朝臣的日子,朱时泱前两月连赖了两次,此番再赖就有点不像话,又加上范哲甫报说,中原地区今夏旱灾严重,需得皇上亲自出面主持赈灾事宜,便不情不愿地让桂喜换上了朝服,出面主持议事。 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并两位内阁大学士严庸、范哲甫,一早便等在了朝堂之上,见皇帝到来,纷纷伏地跪拜,山呼万岁。 朱时泱心中只有不耐烦,目光无意间往堂下扫去,却意外搭上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心里咯噔一声,这才想起陆文远已官至三品,理应有出席议事的资格,心中只道是冤家路窄,却也无奈,只好先吩咐各位朝臣免礼平身。 众大臣纷纷起身,堂下一片窸窸窣窣之声。陆文远旧伤未愈,跪起之间行动有些不便,摇摇欲倒,傅潜在他身旁一眼瞥到,趁乱伸手暗扶了他一把,才好险没有跌倒。 朱时泱一直紧盯着陆文远,又怎会错过这一幕。心里暗怨傅潜多管闲事,否则正好可以治他个君前失仪之罪,到时候罚多罚少,还不是由着自己。然而愤恨了一时,却又突然计上心来,只抿了嘴角,暗自冷笑起来。 堂中大臣一时各就其位,准备开始上奏,然而还没等张口,却听端坐龙椅上的朱时泱道:“众位爱卿一早便在这里等朕,现下想来也累了,来人——”几个御前侍卫应声从殿外奔进来,朱时泱道:“赐坐。” 几个御前侍卫在心中数了数堂上朝臣的人数,一阵稀里哗啦,从两侧偏殿里拖来了对应数量的椅子,各自在朝堂上摆好,刚要退下,却听朱时泱又道:“撤去一把。” 几个侍卫一时面面相觑,不知皇帝安的是何心思,却又不敢违抗,当下撤去了一把,退出殿外。 朱时泱满意地笑了,吩咐道:“众位爱卿坐啊,不必客气。”眼见得各位大臣满头雾水地纷纷转头找椅子,便唤道:“陆文远——” 陆文远惊了一下,连忙跪倒:“微臣在。” 朱时泱满面笑意,温和道:“陆大人旧伤未愈,坐着怕是不大方便,就跪着议事吧。” 满堂朝臣一时人人失色。众人皆赐坐,却独独让陆文远一人跪着,这已不仅仅是罚,而是□□裸的侮辱了,当下纷纷抬头去觑皇上的脸色,见他虽满面笑意,却分明是笑里藏刀,众人一时噤若寒蝉,捏了一把冷汗各自落座。傅潜屈身欲跪,想替陆文远求情,但朱时泱怎会不知他的心思,当下眼锋一寒,吓得傅潜连忙缩了回去。 朱时泱志得意满,清了清嗓子,宣布开始议事。 六部尚书首先一一起身,汇报一个月来的工作事宜。朱时泱本最烦这一项,此番却因为有心想让陆文远多跪一会儿,俱都认真地听着,还不时插嘴提两个问题。众臣不知朱时泱心思,还只道他是转了性儿,关心起国家大事来了,因此讲得更加冗长详细。 这一拖便是一个多时辰。朱时泱暗暗觑着陆文远的脸色,见他身子僵直,面色苍白,不知是因为伤口疼痛还是倍感屈辱,紧紧地抿着双唇,心里就更加觉得痛快,问答之间也更加从容不迫了起来。 这时,范哲甫起身奏道:“皇上,中原地区自今春以来便干旱少雨,入夏后更是滴雨未下,已有多个省道遭灾,山西更兼屡遭蝗虫过境,庄稼尽毁,夏季绝收,灾情刻不容缓,太原知府陈堇成并其他几位知府联名上书,请求朝廷拨款赈灾。” 朱时泱知道这才是此番议事的正题,便正色道:“这拨款一事,合该由户部掌管,刘大人,国库里现下可有余银?” 户部尚书刘大人起身奏道:“回皇上,各地今年的赋税还未交齐,因此国库里虽有余银,却也不多了。” 朱时泱问道:“还能拿出来多少?” 户部尚书低头沉吟了一下,抬头奏道:“回皇上,最多能拨出三百万两白银。” 朱时泱久不问政,也不知三百万两银子到底够不够赈灾,正自犹豫不决,却见内阁大学士严庸起身奏道:“皇上,此时拨款救灾,恐怕为时过早。今夏尚未过去一半,来日甘霖普降也未可知,轻易动用如此数量之钱银,恐尚未发放到灾民手中,就已被别有用心之人贪去大半,实在得不偿失。依臣之所见,可先酌情减免中原各地赋税,同时发放秋种,鼓励耕种,以观后效未迟。” 朱时泱听罢亦觉有理,更加犹豫不决起来,却听范哲甫又道:“皇上,山西灾情刻不容缓,若真如严大人所说,先播秋种,再观后效,恐怕支撑不到秋收,当地百姓已饿死十之*了。请皇上明鉴,及时拨款赈灾。” 严庸道:“范大人口口声声说灾情刻不容缓,不过是听信知府陈堇成一面之词,又亲自着人去视察过吗?那陈堇成奸懒刁滑,为官不仁,几年来政绩如何,问问吏部便知,若不是仗着某些人官官相护,又怎能坐到今天?把赈灾银两交到这样一个人手上,试问皇上,您能放心吗?” 朱时泱哪知陈堇成是何等样的人,还来不及反应,又听范哲甫道:“皇上,谎报灾情乃欺天大罪,那陈堇成再为官无道,想也不敢信口胡诌。倒是严大人对赈灾一事百般阻挠,不知是何居心。若来日灾情扩大,流民起义造反,难道由严大人你来负责吗?” 严庸面圣抱拳道:“皇上,赈灾一事非同小可,若钱粮安排不当,非但无益于救灾,反而易使官员贪墨,招惹民怨。臣请皇上将拨款一事暂缓,容臣派人前去探查一番,再作计议不迟。” 范哲甫惶恐道:“皇上,赈灾一事确实刻不容缓。皇上多犹豫一时,中原地区便可能多饿死一人啊。皇上,臣请皇上早作决断,不要被别有用心之人蒙蔽圣听。” 朱时泱一时头大如斗。严庸与范哲甫不睦,他是早已知道的,却不想他们在赈灾这样关乎朝政稳定的大事上都要掐上一番。也不知该听谁的好,见堂下众臣皆唯唯,便斜睨了跪着的陆文远,有心把他也搅到这趟浑水里来:“陆大人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怎么这会儿倒不吱声了?你也说说?” 陆文远在堂下跪了许久,一直僵着身子不敢动,早已疼得心神模糊了。伤处湿漉漉一片,也不知流的是汗是血,此刻只有强撑了意识,缓缓道:“微臣觉得范大人说得有理,不管灾情如何,有灾就赈总是不会错的。至于严大人说的,怕官员贪墨,多派几个御史监管着也就是了。” 朱时泱暗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又一一征求了其他几个大臣的意见,却都是唯唯诺诺,模棱两可的。朱时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议了半晌,只议不出个结果来,腹中却已有了饥馑之声,趁着严庸与范哲甫打嘴仗的工夫,回头问过桂喜才知道,早已过了晌午时分了。这一场议事,竟生生议了大半天进去。 再看那堂下的陆文远,此番不但双唇紧闭,连眼睛都紧紧闭上了,额上冷汗涔涔而落,颈间的朝服都被洇湿了一小片,瘦弱的身躯摇摇欲坠,眼见下一刻就要昏倒过去。 朱时泱也觉得气出得差不多了,一次玩死了,以后恐怕就没得玩了。恰好这时户部尚书站出来出了个折中的主意,说是先拨两百万两赈灾,只免一部分赋税。朱时泱腹中饥馑,再不想听范哲甫与严庸聒噪,当下一点龙头,就此散会。 傅潜扶了陆文远出来,只道他此番被折磨得不轻,却又忍不住问道:“我见你方才在朝堂上支持范哲甫,可是愿为他所用了?” 陆文远强撑了心神道:“可方才范大人所说,的确有些道理。” 傅潜盯了他一时,似是有话想说,但呆了半晌,终是化作一声长叹。抬手扶着他,慢慢往远处走去。 却说严庸在朝堂上看了陆文远的表现,更加确定他是范哲甫的同党,又见皇上如此厌烦他,分明是抓住一丝把柄就会大肆惩戒的光景,如何能不利用这大好机会?当下上弹章一本,弹劾范哲甫与陆文远勾结一处,结党营私。朱时泱不管范哲甫如何,只一心与陆文远过不去,当下要把他贬到三品开外,被范哲甫好说歹说,却也不肯罢休,最后改为罚俸一年。 严庸见一计不成,又纠集手下言官,联名给朱时泱上书,继续弹劾陆文远,只把他大小把柄尽数往朱时泱手里送。但最后时刻好险是被范哲甫及时拦下了,才免了陆文远一场大劫。 这一日,范哲甫又派手下来傅家将陆文远叫到了自己府上。两个人关了房门,范哲甫便把最近拦下的奏章拿出来,一一给陆文远看阅。陆文远怎会不明白,他无非是想借此告诉自己,严庸一党早已是你的敌人了,而我却能保你不受他们迫害,如今你若肯为我所用,尚有一丝活路,若不肯为我所用,那就只有被严庸和皇上整死的份。 但明白归明白,陆文远却绝不拆穿,范哲甫也自然不肯轻易点透。两个人心知肚明地共处一室,看罢奏章又叙了叙朝中之事,一来二去,道别时竟已是月满中天的光景了。 傅潜则一回家就被府中人告知范大人的手下又来了。他当即就犯了嘀咕,自陆文远被官升三品之后,范哲甫派人往他府上跑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他真怕陆文远就此依附范哲甫。原来他平时对手下人严防死守,就是怕他们行事不谨,把整个吏部卷进朝廷党争里去,如果如今却被最亲近的陆文远弄到晚节不保,真不知是该哭该笑。 傅潜满心忐忑,吃过了晚饭,天色已全黑了,陆文远却还不见回来。傅潜更加担心,做什么都没心思,最后干脆放下手头事务,站在陆文远的门前守株待兔。 如此,陆文远晚间回府一进院子,便看见傅潜正站在院中的花坛边,阴沉了脸色看着自己。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已了解傅潜性情谨慎,不愿涉足党争,也知是近来自己与范哲甫的行为太过,只好走过去,与他并肩站定,想了想,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道:“这么晚了,傅兄还不睡吗?” 第8章 圣旨 傅潜在夜色中阴沉着脸看他:“你去哪儿了?” 陆文远低头道:“范大人找我有些事。” 傅潜叹了口气:“文远,今天我只问你一句,你跟范哲甫,究竟是不是结为一党了?” 陆文远静了一会,才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傅大人便不要我了吗?” 傅潜道:“不是不要你,只是党争一事,何其凶险,大明自开国以来,有多少人折在这上,你不会不知道。倘若一旦涉足其中,怕是到时想抽身也来不及了,你可要千万考虑清楚了呀。” 陆文远却淡淡反问道:“傅大人何以怕事至此?” 傅潜急道:“非是我傅某怕事,只是如若报国未成,却先将性命搭在了这等无益之事上,未免太过不值。” 陆文远听了这话,却转过头来,直视着傅潜道:“傅大人也道报国重要。可我若不依附范哲甫,至今也只不过是个不为皇上所喜的六品吏部主事,左不过在吏部碌碌一生,又何谈报国?我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登高望远,为自己多争几分报国的可能罢了。” 傅潜道:“只怕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到时候身在其中,恐怕就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了。” 陆文远望着傅潜,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去沉默不语。傅潜见他不说话,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又知他为人固执,认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遂绝了继续游说的念头,自回房睡觉去了。 陆文远回房后思来想去,也觉自己的行为太一意孤行了些,接着在傅府留下去,只怕会把傅潜拉下水,遂摇醒了小厮平安,与他收拾了随身细软,连夜迁出傅府,住进了京中客栈。 范哲甫得了这消息,哪有不大力拉拢的道理,当下让人在京郊收拾了一处宅院出来,亲自领陆文远去看,欲以之相赠。哪知陆文远却死活不受,只推说自己无功不受禄,等来日为范大人办过一两件事后,再收未迟,仍住回先前的客栈去。范哲甫一时也摸不透他的心思,无法只得由他去。好在那客栈是在自己名下,便吩咐老板免了他们的房钱,也算是施以小惠。 陆文远送走了范哲甫,关了房门,便嘱咐平安平日里出去做些小生意。一来自己被皇上罚了俸,京城物价又高,手头实在不宽裕。二来客栈的房钱,能付则付,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终不是士子作风。 平安答应着自去忙活。陆文远便仍每日若无其事地去吏部上任,与傅潜在堂中相遇,也绝无尴尬之色,不卑不亢,礼节周到。傅潜倒是闹得自己不自在,那日夜谈之后,他第二天醒来便不见了陆文远,也知他是怕连累自己,连夜离开了。 傅潜一时追悔莫及,只道自己也太过谨小慎微了些,然而四处打听了几日,却听说陆文远住进了范哲甫名下的客栈里,傅潜便也不好再去寻。又过了几日,又听说范哲甫在京郊赠他宅院,他也未曾接受,一时更加疑惑,只摸不准这陆文远安的是何心思,只得兀自闷在心里一味猜测罢了。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这一日,范哲甫前一天晚上差人来找陆文远,说是让他明早去内阁一趟,有事相商。陆文远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天刚亮便急起身去了,然而到了才发现,紫禁城的宫门刚开,内阁里根本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小太监执了笤帚,在院子里洒扫。陆文远一时无趣,便在内阁里四处信步,不知不觉便走进了一处存放奏章的偏殿。 这处偏殿紧邻内阁公堂,内间布置得井然有序,奏章码作数堆,看来分外整齐肃穆。陆文远围着案桌踱了几圈,将四周的陈设看了个遍,却仍是未打发掉多长时间,殿内殿外一片寂静。陆文远遂在桌前坐了下来,随手支着下巴,漫无目的地打量着桌上的摆设。 然而这一打量却打量出了问题,原来就在桌上最显眼的地方,放着一只盛奏章用的锦盒,里头鼓鼓囊囊的,似乎装了不少东西。陆文远有过写奏章的经验,知道那锦盒虽看着不大,但一封过千言的奏章却实是连它的五分之一都装不满,眼前这份奏章得写得多长,才能将锦盒撑到这种程度? 陆文远一时好奇心大盛,左右看看仍是无人,又在心里天人交战了一番,终是没抵住诱惑,偷偷伸手将那方锦盒打开来细看。 锦盒里果然装着别的东西,却是黄色的一方绢帛,叠得端端正正的。陆文远心里疑惑,忙将绢帛抖开来细看,发现那竟然是一份圣旨,其中写道皇上欲以赈灾不当为由罢免太原知府陈堇成,一应事务暂由监察御史郑仁接替。那个监察御史陆文远没听说过,陈堇成却是在朝堂议事时听严庸提起过的,只不知皇上此举意欲何在。接着往下翻,却是一份奏章了,内容是太原知府陈堇成状告内阁大学士严庸假传圣旨,请皇上查办。 陆文远一惊非同小可,照陈堇成的说法,自己手中的这份圣旨原本不是皇上下的,而是严庸矫诏的证据。陆文远连忙打开圣旨又看了一遍,他从未亲手接过圣旨,因此一时也看不出真假,心中正又急又乱,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却偏偏听到殿外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分明是有人朝着内阁这边来了。 陆文远顿时慌了手脚,那写圣旨的绢帛软塌塌的,短时间内想整齐地叠好是不可能了,眼见脚步声越来越近,范哲甫的身影隐隐就在其中,陆文远一时急中生智,将那圣旨团作一团,一把塞进了怀里,奏章仍放回盒中置于原处,待一切就绪,三步并作两步跨入正殿,恰好与刚刚进门的范哲甫迎头撞上。 范哲甫见他早到,倒是不疑有他,闲话了几句,却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将严庸最近的行动举止轻描淡写地说了说,就放他走了。陆文远回到吏部大堂做事,但因为怀中揣着圣旨,一整天都惴惴不安,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回客栈,正好平安外出买卖未归,陆文远便连忙将屋里的门窗都紧闭了,从怀里掏出圣旨,在烛光下细看。 陆文远将圣旨又读了两遍,越来越觉得事有蹊跷。但具体何处蹊跷,却又说不出来。只是这假圣旨早不发晚不发,偏偏赶在山西遭灾之后发,罢免的对象又是现任知府陈堇成,这许多事情,似乎都与赈灾有关,实在是太过巧合。再说那内阁大学士严庸,在野几十载,怎会不知假传圣旨是掉脑袋的大罪,如果这圣旨真是由他假传,那他这么孤注一掷是为了什么?如若不然,是陈堇成故意诬告严庸,那陈堇成又意欲何为? 陆文远一时只觉脑中乱纷纷的没有个头绪,最后一念转到自己身上,想到自己因为一时好奇,把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抓到了手里,现下是想送也送不回去了,来日东窗事发,还不知有什么严重后果,满心追悔不迭,甚至想将这圣旨扔到烛火上一烧了事。 正踌躇怔忡之间,突听房门“彭”的一声响,被一个人撞开了。陆文远吓得三魂离了六魄,手忙脚乱地把圣旨塞进怀里,再抬眼去看,却见来人正是家里的小厮平安,一进门就扑到桌前去拿茶壶倒水喝。 陆文远大松了一口气,一时又好气又好笑,轻声叱他道:“做什么心急火燎的,被鬼追了?” 平安满嘴里都是水,哪有工夫回答他。陆文远却细心地发现,他此番回来两手空空,灰头土脸的,外衣上也尽滚了些泥,与往常大不相同,连忙问:“你怎么了?搞得这么狼狈?货呢?都卖光了?” 平安一直把一壶凉茶全灌下去,才停下来大喘了一口气:“哎,别提了。今天不但货全没了,连本钱都一分不剩了。” 陆文远大吃了一惊,那本钱虽不多,但自己如今被罚了俸,也算是很大一笔损失了,连忙追问道:“怎么回事?今天的房钱可还没结呢?” 第9章 皇上 平安道:“还结什么房钱啊,咱俩今晚连饭都吃不上了。”顿了顿,解释道:“今天午上,我从城西弄了一批糖果糕点之类的小零碎,就近在集市上贩卖。谁知还没卖出去几个,城门外突然涌进来一批灾民,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像几百年没吃过东西似的,城门口的守卫一时没守住,全冲了进来,把集市上能吃的东西抢了个空,我一个人哪打得过他们,那几块糖果糕点,就都被抢去了。” 陆文远听得一愣,只因那灾民二字,触及到了前番在朝堂上的记忆,连忙问道:“这些灾民可是从山西来的?” 平安一愣,随即答道:“少爷你怎么知道?这些灾民虽然光天化日下抢劫,但情形却实在可怜,老人孩子都有,都说自己是从山西一路走到京城的,只因山西今年遭了旱灾,实在活不下去了。后来我见他们难过,就将你给我做生意的本钱全换成吃的分给他们了,少爷你不会怪我吧?” 陆文远自然不会怪他,但心中的疑虑却是深了一层,按说朝廷的赈灾银两,半月前就发了下去,现下应该早就到了才是,怎么这些灾民不在原地等待救济,却冒着炎炎烈日进京来抢劫?难道是事先没有得到消息,两厢走岔了?却也不太可能,朝廷的救灾诏书比赈灾银两还早发放,为的就是防止灾民外出逃难,无法及时接受救济。 陆文远将心中疑问对平安一说,平安一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说那些灾民还在城西游荡呢,你若想弄清是怎么回事,我明天带你去寻就是。 陆文远遂答应下来,一晚上辗转反侧,心里一会儿是假圣旨,一会儿是灾民,总觉着这一系列事情当中有什么联系,却又缺一条把它们连起来的线。好容易挨到次日,一大早就把平安推了起来,让他带自己去城西一带寻灾民。 京中的清晨尚且凉爽,城西一片倒是起了雾,连那高大的城门都被掩在雾中,四周一片淡淡的白色。 平安领着陆文远一路寻到城门下,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几个窝在一处睡觉的灾民。陆文远打眼望去,只见他们衣衫破旧,身体腌臜,脚上穿的草鞋早已磨漏了底,显见是经过长途跋涉才最终到此的。陆文远心中不忍,遂数出几个钱让平安到街边买了包子,拿来一一分与他们。 灾民见有人施舍,一时也顾不得感激,纷纷狼吞虎咽。陆文远耐心地等他们吃完了,才开口细细询问。 原来山西的灾情,并不像范哲甫说的那样刻不容缓,只是今年春夏少雨,又闹过几次蝗灾,比往年有所欠收。这些流落至此的灾民,是家中田地较少,又恰好颗粒无收的,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出此下策,进京来当了流民。至于朝廷发下来的救灾诏书,他们倒是都听过,可也不抱什么希望,只因那太原知府陈堇成,是个十足十的贪官,救济银两打他手里过,全被他中饱私囊,或用来贿赂朝中官员了,只剩不下来十分之一。最后到灾民手里的,连温饱也不能,却与做流民有什么差别。 陆文远听得心中大震,只道一个小小的地方知府,居然胆大到谎报灾情,可见当今朝政之昏庸。想起那天在朝堂上的所见所闻,严庸口口声声说怕赈灾之银被别有用心之人贪去,恐怕也意有所指,只不过皇上面前,始终不好轻易点破就是了。但想来想去,也不过是不成熟的猜测而已,当下能做的,不过是仔细收好那份圣旨,继续暗观事态发展。 过了两日,陈堇成状告严庸假传圣旨一事果然东窗事发,范哲甫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极有可能一举扳倒严庸的机会,当天就把此事上报皇上,着人把严庸抓了起来,急召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 然而审了几天,却始终不得要领,只因人证俱在,却单单缺了那份假圣旨作为物证。三司一时定不了案,只能暂时将严庸收监在刑部大牢,改日再做计议。 陆文远也跟着着实度过了心惊胆战的几天,睡梦里都担心着圣旨被人发现。这一日,范哲甫突然派人来吏部大堂找他,只说是有事,要他即刻进宫到内阁一议。陆文远只当是自己私藏圣旨被发觉了,一路心惊肉跳地跟着去了,才发现担心是多余的。内阁里一片平静,严庸被抓了起来,扳倒他只是时间问题,因此范哲甫的心绪自然是前所未有的好。和陆文远说笑了几句,才说出此番要他来的目的,原是想他接替自己几天,去宫里给皇上送奏章。 原来大明一朝,内阁虽有权协助皇上处理大部分政务,但有些奏章,是非皇上亲自朱批才有效的,就算一手遮天如范哲甫,也绝不可能完全替代。因此每隔几天甚至每天,范哲甫都会进宫一次,将必须审批的奏章面呈皇帝。 哪知陆文远闻言却是吃了一惊:“当今皇上素来不喜于我,大人的嘱托,恐怕……” 范哲甫笑了一笑,道:“你也知道,如今扳倒严庸已到了关键时刻,离成功只差一步,本官实在分心不得。再者,你在本官手下做事,将来少不得要面见皇上,难道就这么让他见你一次罚你一次?” 见陆文远踌躇,又提点他道:“朝野皆知当今圣上偏好龙阳,以此阿谀奉承,以色事人者不在少数,陆大人虽总与皇上意见不和,但论姿颜,却在整个朝中也是一等一的。陆大人难道就从没在此处动动心思?” 陆文远惊道:“大人……大人的意思是让我……” 范哲甫打断他的话道:“本官不管你怎么样,总之要讨得皇上的欢心。否则别说是皇上,就是本官,怕也容不得你了。” 陆文远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心念转了几转,方自反应过来,当初范哲甫欲将自己收为同党,本就是用来与严庸对抗的,如今严庸将倒,自己自然失去了利用价值,又不喜于当今圣上,只能为他徒增祸端罢了,确实已没有留着的必要。陆文远方知自身处境之艰难,却听范哲甫忽而又柔和了声气道:“此番递送奏章,也算是陆大人替本官做了一桩事,来日那京郊宅子,也就送得师出有名了。”说着,抚掌大笑起来。陆文远心中却愈见沉重,只道这尽忠报国之路,怕是要走得越发艰难了。 转过日来,陆文远便进宫送奏章去了。 这天的天气一如既往的闷热,仲夏暴烈的阳光直射在红瓦青砖上,好似要晒出一道道白烟来。 朱时泱午睡起来,便来至御书房,斜倚在暖阁里的锦榻上看书,过了没多久,忽见桂喜慌慌张张地从外面绕了进来,小声禀报道:“皇上,范大人差人来送今天的奏章了。” 朱时泱浑身懒洋洋的不爱动,却也知道每天的奏章还是要批的,只好随手扔下手中的书,漫声道:“让他进来吧。” 哪知桂喜却并不肯去,只在原地左右踌躇了一番,似是还有话未说完。 朱时泱怎会看不出他的心思,皱眉呵斥他道:“有话快说。” 谁知桂喜却哭丧了一张脸,嗫嚅道:“奴婢说了,皇上可别生气啊。” 朱时泱只觉莫名其妙,好好的,自己生什么气,心里倒是好奇起来,更加忙不迭地催他说。 桂喜遂小心翼翼道:“回皇上,那来送奏章的人,是陆文远陆大人。” 这下朱时泱可沉不住气了,只觉一股闷火窜上心头,烧的浑身都出了一层薄汗,当下腾地一声,从榻上坐了起来。 桂喜见皇上果然动了怒气,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一迭声道:“皇上息怒啊,这大热天儿的,可别气坏了身子。” 朱时泱被他这一说,气是没消,但好歹恢复了几分理智,心说自己堂堂一代天子,那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功夫,是出生以来便在学着的,如今却被一个微不足道的臣子坏了道行,将来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惹人笑话?便逐渐收敛了怒色,吩咐桂喜道:“朕不见他,让他滚。” 桂喜领命出去了。不一会儿,却又转了回来,回禀朱时泱道:“皇上,陆大人他不滚,正赖在门廊下的花丛里,不肯出来呢。” 朱时泱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一个三品朝臣,被自己逼到这份儿上,实在有些可笑。又一念想到外面酷暑炎炎,花丛里蜂子蚊蝇之类的夏虫也不会少,让他吃点苦头也是好的。便吩咐桂喜道:“那便让他躲着吧,不用管他了。”懒懒翻了个身,又拿起书看了起来。 如此过了几日,朱时泱除了每天听到桂喜回禀一次“皇上,陆大人一早就来了,正在殿外候着,等您召见呢。”之外,过得还算顺心如意。那陆文远也许是有桂喜盯着,也没作出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每天宫门一开,就进宫来候着,宫门落锁之前,也就回去了。朱时泱便渐渐适应了他的存在。 这一日,朱时泱仍旧呆在内宫里躲懒,忽发觉手头的书都看完了,想让桂喜去前头御书房再取几本来,然而唤了几声,来的却是小太监双喜。 朱时泱这才想起桂喜今日午上与自己告了假,此时应正在东厂处理事务呢。那双喜今年还不满十四岁,刚来御前伺候没多久,朱时泱嫌他太小,使着不顺手,又兼在殿内呆久了,想出门散散,便亲自起身去取。 出了殿门,朱时泱先左右张望了一番,四处都不见陆文远的身影,估计也是嫌天儿太热,支持不住回去了。朱时泱心绪大为舒畅,心说跟朕斗,你还嫩着呢,便喜滋滋地出去了。门口的两个侍卫见他出门,想跟上来,朱时泱挥手摒退了他们,乐得自在得一个人信步向御书房走去。 这日的天气比前两日凉爽了许多,天空阴沉沉的,乌云遮住了大部分灼热的阳光,却并不像要下雨的样子。一阵阵微风轻柔地吹拂,搅动着周围燥热的空气。朱时泱神清气爽地走了几步,虽然周身微微出汗,但心情却前所未有的舒朗。 但一出内宫大门,朱时泱的好心情便就此终结了,那陆文远不知从什么地方扑将出来,抱着一大叠奏章,一下跪在眼前,挡住了去路,高声道:“请皇上批阅奏章。” 第10章 刑部 朱时泱一听他的声音,只觉脑袋嗡的一声,浑身的汗毛都奓起来了,恶声恶气地说了声:“滚。”便急急忙忙地迈步朝前走去。 谁知那陆文远不但不滚,还未经允准就从地下爬了起来,紧紧跟在朱时泱身后。朱时泱走快一点,他也走快一点,朱时泱放慢脚步,他也放慢脚步,朱时泱停下来,他就稍稍躲远一点,像是怕挨打一般,嗓门却是一点也不小,继续高喊“请皇上批奏章。” 朱时泱的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这人还真成了狗皮膏药了,粘在身上就甩不掉。想找人把他弄走,却无奈没带随从,喊了两声“来人”,却正好走在两宫之间,哪里有什么宫人。朱时泱气哼哼地瞪了陆文远半晌,直瞪得他不敢与自己对视,这才一甩衣袖,继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陆文远就继续在后面跟着。朱时泱从小习武,近年来虽然荒废了许多,但底子还是有的,又加上心里憋了一股气,步子便迈得又大又快。陆文远一介文弱书生,哪里跟得上,只好小跑起来,不一会儿便累得气喘吁吁。 如此走了一会儿,朱时泱突然望见前方出现了一道通往内宫的角门,他被陆文远追得有苦说不出,此时终于灵光一现,计上心来,耳听得身后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便故意放慢了脚步。 那陆文远果然上当,连忙紧追了几步,逐渐挨近过来。朱时泱瞅准时机,身形突然一顿,生生在原地刹住了脚步。陆文远毕竟不是习武之人,反应略慢了半拍,身上的奏章又太多,挡住了视线,当下便“咚”的一声,撞在了朱时泱身上,身上的奏章洒了满地。 陆文远连忙弯腰去捡奏章,朱时泱也顾不得治他个冲撞圣驾之罪了,当下脚底抹油,嗖的一声溜进了那道角门之中。朝中规定,前朝大臣非诏不得擅入内宫。朱时泱这才松了一口气,料想那陆文远也不敢再追来了。 灰溜溜地回了宫,桂喜却已归来多时了,正在门口教训那两个侍卫和小太监双喜,见朱时泱回来,连忙迎了上去:“皇上,您这是去哪了?可急死奴婢了。这几个不长眼的狗东西,也不知道跟着点,皇上有个三长两短的,就你们那几条狗命,够赔的吗?” 那两个侍卫委屈地辩解道:“是皇上不让我们跟的嘛,不信您问皇上。” 还敢问皇上?桂喜的气不打一处来,还想继续教训他们,却一眼瞥见朱时泱神情慌张,形容散乱,一副心神未定的样子,连忙问道:“皇上,您这是怎么啦?怎么气喘吁吁的?” 朱时泱阴沉着脸,心想还不是让那个陆文远给追的。但却不能明说,堂堂大明皇帝,让一个大臣给追得形容尽失,像什么话,丢脸也不是这个丢法的。只好生生压下了这口闷气,哼哼哈哈地敷衍了一番,最后差桂喜去御书房取了几本书了事。 过了几日,朱时泱的气消得差不多了,便把这事忘了个七七八八。这天傍晚时分,朱时泱只觉浑身酸疼,神思倦怠,便着桂喜换上了便服,想出门溜达溜达。然而走到门口,却猛地想起前些天被陆文远追着的经历,心里竟莫名生出一丝顾虑,生生顿住了脚步。 那桂喜跟着皇上走到门边,却见他心事重重地站住了,心里很是疑惑,连忙问道:“皇上,您怎么不走了?” 朱时泱被他这么一问,却勃然大怒起来,不但是怒陆文远总跟自己过不去,更是怒自己一个皇帝,居然怕起大臣来了,当下一指门外,大声喝道:“把那个陆文远给朕扔到宫门外去。不,直接扔到皇城外!” 桂喜不知前些天发生的事,直想不通皇上这雷霆之怒是从何而来,只道是天威不可测,连忙着两个侍卫,将还在门外等候召见的陆文远架起来,扔到了紫禁城外。 朱时泱这才放下心来,自与桂喜外出散心去了。 却说陆文远被人架着扔到城门外,一时也是无奈。眼看天色将晚,紫禁城也该落锁了,也没有再回去的必要,便顺着城根,慢慢往落脚的客栈走,那两个侍卫看他老实,便也不再为难,转身回去了。 陆文远走了一会儿,突然一念想起严庸还关在刑部大牢里,也不知被范哲甫折磨成什么样了,心里有些担心,便转而向刑部大堂走去。 刑部大堂离他住的客栈有三条街的距离,不一会儿便到了。现下已是收工的时候,大堂内却依旧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不见有关门落锁的迹象。陆文远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便想趁乱往里走。 谁知刚到门口就被守卫拦住了。原来他方才在门口探头探脑看了半天,行迹太过可疑,早就被那两个守卫盯上了,哪有让他混进去的可能。 陆文远只好搬出官衔来压他们:“我是吏部侍郎陆文远,找你们尚书大人有事。” 那两个守卫疑惑地打量他一眼,问道:“你有尚书大人的文书没有?” 陆文远是临时起意到此,哪里有什么文书。那两个守卫便道:“尚书大人最近手头案子太多,事务繁忙,如果没有文书,一概不见。大人你还是回去吧。” 陆文远也不欲争辩,转身就走。他来这本没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担心严庸,但其实严庸怎样,与他也并无干系,只是记起前番傅潜说他“心怀家国”的话,觉得有些可惜罢了。再者,那刑部尚书与他并无交情,识不识得他陆文远都未可知,即使见了只怕也没什么用处。陆文远只道自己此来太欠考虑,拔脚便向外走去。 谁知刚走了两步就被人拦住了。陆文远抬头一看,眼前这人三十来岁年纪,青色长衫,一副书生打扮,却是眼生的很。此刻正恭恭敬敬地对自己揖了一揖,恭声问道:“这位可就是吏部侍郎陆文远陆大人?” 陆文远莫名其妙,不知此人如何识得自己,却也恭恭敬敬地回了一礼:“正是。” 话音刚落,那青衣书生突然变了颜色,蓦地朝自己拜了下去。陆文远惊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他。那两个守卫也形色尽失,连声道:“赵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被称作赵大人的书生不理那两个守卫,只对陆文远恭声道:“陆大人,在下是刑部侍郎赵咏宁,当日全凭陆大人在皇上面前诤谏,在下才得以升任侍郎一职,陆大人大恩大德,赵某永生不忘。” 陆文远这才恍然大悟,心头一时百感交集。只道世事难料,都快忘记的往事,此番却在此碰上。连忙拉了赵咏宁起来,细细叙话。 赵咏宁遂问道:“我刚才听大人与守卫讲话,是找我们尚书大人有事吗?” 陆文远道:“也没什么事,只是听说了内阁严大人的案子,临时想进来看看。你们尚书大人哪里认得我,是我莽撞了。” 赵咏宁道:“陆大人哪里话,当日你为我诤谏,不惜见罪于皇上,挨了廷杖的事,在整个刑部都传开了,大家都道你是当今少有的直臣,敬佩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没听过。” 陆文远笑道:“见到不合情理之事直言劝谏,是身为臣子的责任。换了别人,我也会这么做的。赵大人不必挂怀。” 赵咏宁道:“大人胸襟宽广,我等望尘莫及。大人若为严庸一事到来,我倒可带大人见见他。严庸现下就押在大堂后面的牢里,不知大人可有意否?” 陆文远想了想,严庸一案的确蹊跷,自己这么主观猜测下去,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反倒见见严庸,能从他嘴里问知一二也未可知。当下便对赵咏宁一抱拳道:“如此,便有劳赵大人了。” 两个人一路遮遮掩掩地往刑部大牢走去,只因那范哲甫特别关照过,不许旁人接近严庸,尤其是他朝中的同党,以免私下串供。 刑部大牢阴森湿冷,赵咏宁吩咐狱卒打开牢门,便有一股夹杂着腐臭之气的凉风扑面而来。大牢内部烛火昏暗,两侧的牢笼里黑漆漆的,不断传来一两声模糊的□□声,大多是猛扑到牢门前大呼冤枉的囚犯。 陆文远跟着赵咏宁心惊胆战地走了一会儿,只觉浑身不自在,冷汗都要滴到脚后跟了,最后好歹停在了一个牢门前,狱卒打起火把照了一下:“赵大人,就是他了。” 陆文远定睛向牢内看去,只见一个人影一动不动地缩在墙角,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赵咏宁从狱卒手里接过火把,打发他走了,才走到近前,照亮了牢笼内的情形。 只见严庸披头散发地蜷在角落里,脸上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七零八落,隐隐可见一道道血迹斑斑的鞭痕,显见是受过刑的了。见陆文远与赵咏宁到来,只是微微睁了睁眼睛,便又紧紧地阖上了。 陆文远心里一阵难受。虽说就是他害得自己丢了状元,又屡加陷害,但眼见得往日情形不再,景况凄惨,也不免为之悲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开口唤道:“严大人……” 严庸依旧不睁眼,却冷哼了一声道:“什么大人,别叫得好听了。我严庸今日落到你与范哲甫手里,也该着倒霉。要杀要剐,由着你们便是,只别做出这副假惺惺的面孔,来恶心老夫。” 陆文远叹了口气道:“严大人,陆某并非来恶心你。只是觉得山西灾情蹊跷,想着也许你能知道些内情……” 话没说完,严庸突然双目圆睁,精光爆射,怒道:“来逼供,直说便是,不必说这些拐弯抹角的废话,老夫就算是被你们折磨死,也断断不会说一句服软的话。” 陆文远知道他是把自己看成范哲甫一党的人了。也难怪,自己本是靠着范哲甫的提拔,才攀到如今地位,就算搁在傅潜身上,也难免这么想,又何况是严庸。只是自己心中打算,尚未到说破的时机,便道:“不管严大人怎么想,陆某绝不是为往事斤斤计较的人。当年殿试,都是陆某的错,不怪严大人做出如斯举动。陆某前番曾听吏部尚书傅大人说起,严大人这些年来一直忠心为国。傅大人为人正派,想必不会看错,陆某也因此对大人心存敬佩。陆某如今依附范哲甫,自有陆某的苦衷,相信严大人矫诏罢免陈堇成,其中也是大有内情的。大人不相信我不要紧,但只要一心为国,陆某断然支持到底,绝不加害。只望严大人能相信陆某的立场才是。” 话毕,炯炯望着严庸。严庸却没有任何反应,又将眼睛闭了起来,面朝墙壁一言不发。陆文远也知道他不可能轻易相信自己,只好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请求赵咏宁平日里对他多关照些,免得遭到范哲甫的暗算。赵咏宁一一答应下来,大牢里人多眼杂,两人也不便多留,当下退了出来。 第11章 转机 次日,陆文远依旧去御书房送奏章。朱时泱自然不高兴,只吩咐门口的两个侍卫,见他一次就把他扔出宫去一次,直扔到他不再回来为止。陆文远何其有耐心,便和那两个侍卫一遍遍地磨,人家把他扔出去,他便又自己慢慢地走回来,紫禁城虽大,一天下来,也能有好几个来回。 如此三五天过去了,那两个侍卫一开始还对他横眉冷对的,后来见他实在执着,也是又好气又好笑,彼此搭讪了两句,也便渐渐熟了,一来二去,“扔”便成了“请”,三个人一路有说有笑地往宫外走,两个侍卫见陆文远疲累,有时还会帮他分担手里的奏章。 再后来,三人的关系已到了“请”也不好意思再请的份儿上。两个侍卫见陆文远一介文弱书生,连日折腾下来,弄得形容憔悴,消瘦不少,心里也不是滋味,只怨皇上不近人情。加之朱时泱最近对这事管得松了,便也乐得装起瞎来,对陆文远的存在不闻不问。陆文远便又继续在门廊下的花丛里等着了。 这一日,朱时泱正在窗下看书,突然听见桂喜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嘻嘻哈哈的,不知在跟谁说笑。 朱时泱一时好奇,推开轩窗向外一看,正看到桂喜往门廊下的花丛里递了一杯茶。花丛里的那人接过去,露出了一角衣袂,是绯色的三品朝服,朱时泱闭着眼想都知道是谁,当下气得书也看不进去了,阴沉着脸踱到门口等桂喜。 过了半晌,桂喜果然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嘴角边还意犹未尽的挂了一丝笑意,平时跟自己讲话也没见他这么受宠若惊过。朱时泱强压了怒意,清了一下嗓子,以引起桂喜的注意。 桂喜果然被吓了一跳,惊问道:“皇上,您不进屋歇着,在这站着做什么?” 朱时泱一脸阴森地看着他,一挑眉毛道:“等你啊。” 桂喜露出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半晌,才嗫嚅道:“等……等奴婢干什么?” 朱时泱立时怒道:“你说等你干什么?吃里扒外的东西,朕宫里的茶,是能随便拿给外人喝的吗?” 桂喜终于知道皇上指的是什么了,扑通一声跪下了:“奴婢……奴婢……” 朱时泱哪里肯给他分辩的机会,继续指责道:“朕不是让你们把他给扔出去吗?这么如今还在这里?朕的旨意都敢违抗,我看你们是脑袋也不想要了。” 桂喜连忙分辩道:“皇上息怒啊。那陆大人实在是太可怜了,今日午上有几次差点被热晕过去,奴婢实在不忍,才私自拿了一杯凉茶给他喝的。” 朱时泱口不择言道:“狗奴才,你可怜他,怎么就不可怜朕?朕一天到晚被他烦得要命,连书都看不好,觉也睡不好,你却拿茶给他喝,到底朕是皇帝还是他是皇帝?” 桂喜素知皇上孩子心性,凡事有理没理,都要争个上锋不可,便放低了语气道:“皇上息怒,都是奴婢的错。但陆大人最近确实没什么越轨的举动。那两个侍卫,这段时间天天扔他,也都扔熟了,这才不忍再扔了的。奴婢瞧着陆大人,天天在门廊下呆着,连个阴凉地儿也没有,只为让皇上批个奏章,皇上若是不愿见他,差奴婢送进来也行,只别再为难陆大人了。陆大人实在太可怜了,皇上您若不信,出去看看便知。”说完,便缩着脖子跪在地下,忐忑不安地等朱时泱发落。 朱时泱哼了一声,只道这陆文远也真是本事,能让宫里两个侍卫甚至桂喜都站到他那一边去。既然你们不肯为难他,那朕便亲自去为难好了。当下抬脚跨过门槛,寻进了门廊下的花丛中。 却说陆文远喝了凉茶,身心舒服了不少,便坐在一块花石上翻起奏章来。这几天皇上不批奏章,他倒是把奏章看了个遍,也找出不少赈灾一事的蛛丝马迹来。 陆文远正专心研究今日新呈上来的奏章,忽见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片明黄色衣角。一抬头,猛地见到朱时泱正阴着一张脸俯视着自己,当下惊得丢下手中奏章,就地跪在了草丛之中。 朱时泱在他头顶上方漫声道:“陆大人真是好兴致,赏花喝茶看奏章,朕这皇帝,不如换你来当。” 陆文远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只知自己理亏,伏在草丛中闭紧了嘴不出声。 朱时泱捡起几道奏章翻了一翻,随手砸在了陆文远的脑袋上:“陆大人既这么喜欢替朕看奏章,不如就光明正大的看。朕观今日阳光甚好,陆大人面色又这么苍白,不如从花丛中出来,跪在太阳底下大声念诵,如此,既能康健身体,又能替朕分忧,何乐而不为呢?” 陆文远只在心里叫苦,却也绝不敢违抗,连忙乖乖地从花丛里爬了出去,跪在院中央阳光最足的地方,扯开嗓子念了起来。 朱时泱一时心神舒泰,抻了个懒腰,自回暖阁内午睡去了。 却说陆文远念着奏章,只难受得口干舌燥,目眩头晕。却也不敢停。桂喜遭了皇帝训斥,也不敢再私下送茶给他喝,伺候皇上更衣躺下了,便候在殿门前的阴凉里,眼巴巴的看着,干着急却也帮不上忙。 陆文远念完了一道奏章,换另一道时,打眼扫了一下,只觉不对,一目十行的浏览了一遍,大热天的惊了一身冷汗。原来是范哲甫请皇上处死严庸的奏章。陆文远心下暗忖,此道奏章皇上一旦通过,严庸必死无疑,那他未说出的内情,岂不永远都无昭雪之日了?陆文远不敢大意,也道是运气好,被自己给遇上了,想了一想,为稳妥计,将此奏章偷偷略过,瞅着没人注意的空子,一把藏入了怀中。 朱时泱午睡起来,日头已有些偏西了。陆文远的声音还在殿外响着,已有些嘶哑,却也并不难听。朱时泱也不让他停,慢悠悠地看了会书,又用过晚膳,外头的天已染上了墨色,陆文远的声音也愈发低沉喑哑了。又耽了一会儿,桂喜终于忍不住进来道:“皇上,现下天色已晚,待会儿宫门就要落锁了,再让陆大人念下去,恐怕他今晚就出不去了。” 朱时泱也觉得差不多了,遂顺着桂喜的话,叫他唤陆文远进来,又差他端来笔墨,将押了几天的奏章都拿来一一批阅。 朱时泱听陆文远念了一下午,纵然没用心,也多少有点印象,此时不必仔细看手中的奏章,就知讲的是什么内容,便分了一份心出来,斜眼打量着站在一边的陆文远。 只见他晒了一下午,黑倒是没怎么黑,却在两颊处晒出了两道酡红的印子来,鬓发也因为不断拭汗而有些散乱,还兀自偷偷伸手揉着眼睛,估计是暂时没有适应屋里的光线,嘴巴紧紧抿着,大概已经说不出来话了。朱时泱看着有些好笑,只道他这副样子,也确实有几分可怜可爱,难怪桂喜他们偏着他了,不自觉就在唇边带出了一分笑意。 桂喜何其伶俐,一眼瞥见皇上笑了,也跟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陆文远不知所以,更加显得憨态可掬,朱时泱便道:“以后若都能像今天这样,在朕跟前把嘴闭紧了,朕也就少为难你一些。记住了吗?” 桂喜连忙替他回答道:“陆大人是聪明人,皇上吩咐的话,哪有不听的道理,此番一定是记住了,是吧,陆大人?” 陆文远想开口说是,怎奈话到嘴边,嗓子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只嘶嘶的漏气。朱时泱见他如此,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把奏章胡乱批了一通,便放他走了。 陆文远从殿里出来,只觉是过了一世那么长,心里却轻松起来,舒了一口气,慢慢往宫外走去。 第12章 探监 这一日,陆文远又来到刑部大堂想探看严庸,谁知还没进门,却先看见门口的守卫正在与一人争执。 陆文远走到近前细看,认出那人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沈纶沈大人。陆文远平素与他并无交集,只在朝会时见过几面,虽没说过话,但多少有点印象。只见他手里拎了一个红漆雕花食盒,此时正情绪激动地与守卫争辩道:“我只是来给严大人送点吃的,放下便走,你们为何不让我进去?” 那两个守卫已不是先前拦挡陆文远的两个了,此刻都带了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对沈纶道:“大人,严庸现在是朝廷重犯,严禁与外人接触,况且您与严庸向来过从甚密,范大人已明确交代过,不准您与他私下接触。” 沈纶道:“我真的只是来送吃食的,不信你们可以看看……”说着,把手里的红漆食盒一层层打开,摆在地下,示意两个守卫检查:“除了吃的什么都没有。” 两个侍卫根本没有检查的意思。沈纶等了半晌,气氛尴尬,便只好又道:“如果你们实在信不过,派人跟着我就是,我把东西放下就走,绝不多说一句话。严大人年纪大了,牢狱之苦怕是承受不得,二位行行好,就让沈某进去看一眼吧。”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全然不顾及身份地位了。陆文远瞧他蹲在地上,摊开两手护着敞开的食盒,心里也觉颇不是滋味。 谁知那两个守卫却全不可怜他,只一味笑道:“沈大人的年纪也不小了,如何只想着别人,却不想着自己?来日范大人追究起来,沈大人这把身子骨,难道就受得起这牢狱之苦吗?”言语之间,已有了几分鄙夷的味道。 沈纶见求乞不成,神色蓦然灰暗了下去,却又不死心,将食盒收拾了一番,又道:“不然这样,沈某手里现下有些银钱,先与二位拿着,二位只要将这食盒送至严大人跟前,来日沈某必定登门答谢。”说着,将手中的银子与食盒往守卫手中硬塞过去。 守卫却只是不接,口中嗤笑道:“沈大人这样,小的们就更不敢应了。否则来日被范大人发觉,落得跟严庸一样下场,岂不是得不偿失?”说罢,竟用力从沈纶手里抽出手去。沈纶本将银子和食盒本都强行握在他手中,如此一抽,哪还有借力之处,登时纷纷散落。 陆文远眼疾手快,此时上前一把托住了食盒,才好歹没有倾洒。那满把的碎银子却是叮呤当啷地撒了一地,好不尴尬。 三人被陆文远横插一刀,俱都愣了一愣,两个守卫反应快些,马上伸手摸上腰刀,瞪眼怒道:“你是何人?” 陆文远微微一笑道:“吏部侍郎陆文远。” 他方才就看出两个守卫俱是范哲甫的人,同在范哲甫手下听命,理应没有不认识他的道理。果然,那两个守卫闻言一愣,随即便换上了一副谄笑的面孔,恭敬道:“原来是陆大人。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见过陆大人。” 陆文远点点头,懒得与他们叙礼,只将食盒递回到沈纶手中,对他道:“我方才在此观望片刻,知沈大人如今想面见严大人,恐怕有些困难。但若沈大人愿意,不如将食盒交与陆某,由陆某代为转呈,如何?” 沈纶素与严庸亲厚,怎会不知陆文远与范哲甫一党,方才又见两个守卫对他态度恭敬,自是更加确定。凭这样一个人,怎会如此好心帮自己的忙,只怕其中有诈。犹豫了一下,还是谢绝了:“不必了。沈某贸然来此,本是不对,哪敢劳动陆大人大驾。沈某这便告辞了。” 陆文远怎会不知他的心思,只道他防范自己也是情理之中,伸手拉住他道:“沈大人是怕陆某在饭菜中做手脚,谋害了严大人吧?沈大人可多虑了。”想了一想,又道:“沈大人若想见严大人,也不是不可。只由陆某为大人带路就是。” 沈纶本来去意已决,听到这话,却难免心动,迟疑地问道:“陆大人此话当真?” 陆文远笑道:“自然当真。” 沈纶不由自主地转身走了回来,两个守卫一听这话却急了,拦着陆文远道:“陆大人,万万不可呀。范大人早已吩咐过,严禁严庸与外人接触,何况这沈纶,还是严庸同党。陆大人此举,实叫小的们不好做人。” 陆文远道:“有什么不好做人的。来日范哲甫问起来,你们照实说就是,有什么责任,都只我一人担着,与你们无干。”说着,拉了沈纶径直往门里走去。 两个守卫见他话已说到这份上了,再挡怕也挡不住,只好犹犹豫豫地放了两人进去。沈纶提着食盒忐忑不安地跟在陆文远身后,想到这刑部大堂之内,恐怕到处都遍布着范哲甫的眼线,两人今日此举,不日就要传到他耳中,心下不由有些惧惮,连忙开口问道:“陆大人今日如此,不怕被范哲甫知道吗?” 陆文远转头笑道:“沈大人都不怕,我陆某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言辞间颇为镇定。沈纶被他用话一激,也想起自己最初来时,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想法,只求与严庸见上一面,此后被范哲甫如何处置,也是全不后悔的了。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怕,当下抬头挺胸,只觉义字当头。 两人一路寻到刑部大牢门口,由于赵咏宁事先已与狱卒打好了招呼,不论陆文远何时来探监都予以放行,因此很顺利地进入了牢内。沿着阴暗潮湿的过道走了一会儿,严庸的牢房便到了。 陆文远从墙上拿下一支火把一照,就见严庸仍缩在上次来时的角落里,似乎一直未曾动过,形容却明显销黯不少,身上的鞭痕也有增无减。沈纶哪里见过严庸如此模样,当下悲痛万分,扑到牢门跟前,抓着木栅栏就哭了起来。 严庸听得声响,缓缓睁眼一看,也明显激动起来,撑着身子移到牢门边,与沈纶挤作一堆,抱头痛哭。陆文远见此情形只觉心酸,便自己走到一边去,只留他俩单独叙话。 却说两人哭了一时,都渐渐冷静下来。沈纶将吃食一一推与严庸,严庸却没胃口,勉强吃了两口,也是食不知味,遂放了筷子问沈纶道:“你此番是如何进来的?” 沈纶这才想起陆文远,抬眼去寻,却发现他已站到远处的角落里,似是故意给自己与严庸留下叙话的空间,心头不由一阵感动:“还不是陆文远陆大人,若不是有他作保,恐怕我此番早已被两个守卫赶出去了。” 严庸皱眉道:“这个陆文远也真是奇怪,明明是范哲甫一边的人,却明里暗里的帮衬咱们,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沈纶道:“我猜他是假意依附范哲甫。那范哲甫贪污*,违法经商,祸国殃民,他不会不知道,此举恐怕是旨在暗中搜集证据,将来好一举扳倒他。” 严庸道:“我也这么想过,不过也有可能是故布疑阵。那范哲甫诡计多端,吩咐陆文远故意为此,来试探咱们的虚实也未可知。现在情况未明,分清敌友之前,你我对陆文远切不可轻信,需得继续暗中观察为妙。” 沈纶点头称是。 此时,在远处的陆文远却在担心另外一回事。 原来这些日子以来,他已藏匿过数道范哲甫请求处死严庸的奏章,初时还好,皇上不看奏章,范哲甫自然也怪不到他的头上来,可如今皇上批起奏章来,他找理由就越发费劲了。前几日只推说是漏批了,当今皇上顽劣荒唐,看奏章时三心二意,丢三落四也是常有的,但一日两日尚可,时间长了范哲甫就难免怀疑起来,昨日已下了死命令,让陆文远把这份奏章择出来,单独递上去,让皇上特别审批,如此,便再出不了差错了。 陆文远此时远远瞧着严庸,只道他的寿数恐怕就到明日为止了,心中只觉忧虑叹息,却又想不出应对的方法,只一味发愁罢了。又一念想到今日私自带了沈纶进来,来日责问起来,恐怕又是一桩麻烦,一颗心顿时沉到了底,怎是绝望二字了得。 但这绝望,很快就因为一件大事的发生而绝处逢生了,那就是西北瓦剌部首领察克哈苏亲自来京朝贡。 第13章 瓦剌 瓦剌部乃蒙古族部落,太/祖朱元璋挥师灭元之后,被迫迁居西北,虽名为明朝附属,但常怀不臣之心,后来太宗朱棣五次亲征蒙古皆是为此,长久以来,实为北部边防之大患。 然而此次瓦剌首领察克哈苏来朝,却很可能意味着瓦剌欲与大明修和。朱时泱登基后,全凭先皇五次亲征的余威犹在,才得以暂无边患之忧。但长此以往,瓦剌一旦察觉大明疲弱,很可能再次引兵来犯,到时朱时泱能不能继承其祖遗风平定边关,就很难说了。因此这次瓦剌来朝就显得尤为重要,不但关系到朝廷此后的外交方向,更关系到大明未来几年的国运,一切政务都要以它为先,那严庸矫诏,范哲甫请旨之事,便显得极其微不足道了,一时之间,完全被瓦剌来朝盖过了风头,少有人问津,陆文远也因此大松了一口气。 然而朱时泱却郁闷得很,瓦剌部来朝,还是部落首领亲自来朝,那是他祖上几代人征遍天下也没求来的福分,在他却意味着要穿上那沉重的朝服,去上那几年也没上过的早朝了。朱时泱一时无比头疼,眼看着察克哈苏抵京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忽而就在明日了,硬是折腾了一个晚上也没睡实,第二天四更时分便乖乖起了床,着桂喜换过了最为正式的一套朝服,戴上朝冠,出奉天殿上朝。 众大臣也是几年没上过朝了,一时老臣难抑心中激动,新臣难抑心中好奇,俱是早早地等在了午门外,皇帝起驾乾清宫的号令一发,顿时肃然分作两列,由左、右掖门入正殿行礼。一时间,整个紫禁城中回荡着雄浑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 朱时泱举止得体地让众卿平身,眼见得乌泱泱一片人,从眼前直排到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之下,心里也不免紧张,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沉声吩咐传瓦剌部首领察克哈苏进朝。 察克哈苏等一行人昨晚便已抵达京城,暂住在由礼部尚书安排的客栈里,只等明日朝见过皇帝之后,方可入住皇宫。 朱时泱的口谕一道道传下去,一直没入宫门外,过了盏茶时分,才见察克哈苏一行人浩荡而来,沿路大臣整齐地肃立两侧。察克哈苏到达正殿门外,与两侍卫解下身上所配刀剑,进得殿来,单膝下跪,行蒙古礼,以汉话流利道:“臣察克哈苏见过大明天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时泱这才得以仔细打量这位瓦剌首领。只见他身着蒙族服饰,五色长袍过膝,窄袖束手,大热天的,颈间犹装饰着一整条白狐皮,捂得满头大汗。头上花白的头发以皮质发带收束,编成数条小辫,垂在颜侧和脑后。身体似乎不是很好,一直微微气喘,还不时极力压抑着咳嗽,以免君前失仪。 朱时济心中暗想,原来一直被我大明当做心头大患的人就长这样,如今看来,也没什么可怕,即使是虎也是病虎一只,只不知他老迈成这样,为何非要亲自来朝,像以往一样派个使臣不就好了吗,也省的自己还得上朝迎接。暗中心念万转,面上却带了笑,抬手吩咐察克哈苏免礼平身。 此时早有御前太监上前去,接过察克哈苏侍卫手中此次朝贡的礼单,朗声念道: “……贡:西域良马五百匹,貂皮五百张,白狐皮二百张,……风干鹿肉两千束,马肉一千五百束,狍子两百口,野猪一百口……风干野菜三十车,腌菜五十坛,酒……” 尺把长的一张礼单,生生念了半个时辰进去。朱时泱坐在龙椅上直打瞌睡。好不容易等御前太监的声音停止,朱时泱才回过神来,如此这般地对察克哈苏感谢了一番,又循例絮絮问了些诸如此行怎样,亲自来朝,不胜荣幸之类的话,可算是挨到退了朝。 剩下的事便是由礼部尚书和范哲甫出面了,只在明日傍晚还有一次国宴。朱时泱暂时放下了天大的一桩心事,一回后宫便困得支撑不住了,换过便服倒头就睡,一觉就到了下午。 桂喜见主子醒了,过来禀报道:“皇上,陆大人一个时辰前便来了,请皇上批今日的奏章。” 朱时泱还未完全清醒,打了个呵欠道:“老规矩,让他在外面念,念完了朕再批。” 桂喜道:“奴婢方才是这么对陆大人说的,但陆大人说,跪诵奏章之前,要先见皇上一面,有要事禀报。禀报过之后,才去外头读奏章呢。” 朱时泱暗忖道,哎呀,还跟朕讲起条件来了,真是成日里不能给个好脸色看,此番不知又要闹什么幺蛾子出来,朕且得会会他。于是吩咐桂喜道:“那就让他进来吧。”自己从床上坐起身来,懒懒地整理周身衣物。 陆文远进得殿来,行跪叩礼毕,便道:“皇上,微臣有一事不得不说。”说罢,低头等着朱时泱接话。 朱时泱才懒得搭他的茬儿,继续自顾自地摆弄衣带环佩。陆文远等了半晌没有下文,委屈地抬头看了朱时泱一眼,只好尴尬地继续道:“微臣前段时间曾得知,西北镇远将军来报,说瓦剌近来一直在边关暗中屯兵,恐有异变。且由瓦剌内部密探探知,察克哈苏的继子赤兀良谋反,软禁多个亲王,意图篡位。镇远将军为此上万言奏章,以引起朝廷重视,然而却未取得效果。” “今日察克哈苏亲自进京朝贡,修和之心昭然,本是好事,但却与前番边关屯兵,意欲进犯之举相互矛盾,短时间内,何以如此出尔反尔?所谓反常即是妖,不可不引起皇上重视。” “今日午上上朝之时,微臣由于品级低,在殿中站位靠后,恰好可以看见察克哈苏与身边侍卫解下佩刀时的情形。但微臣却看见察克哈苏并未佩刀,反倒是他身后的两个近侍,长刀短刀的,佩戴颇为严整。” “蒙古族世代游牧,草原生存环境恶劣,自祖上便传下防具时刻不离身的传统,就算是前元皇帝,也都遵从祖制,有佩饰刀剑的习惯。如今察克哈苏贵为瓦剌部首领,却连防具都不佩,实在有违常理。微臣见他年迈体衰,本不必大费周章地亲自来朝,那两个身边近侍,虽时时不离左右,却神情倨傲,颇为察克哈苏所忌惮,分明是正在胁迫他的光景。” 一言至此,真有些石破天惊,朱时泱本没太在意,此时却也不禁暗中一惊。 陆文远见皇上露出沉思神色,只道他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愈加急切地奏道:“由此微臣大胆猜测,察克哈苏进京朝贡,恐怕并非出于本意,而是受到篡权的赤兀良威胁。赤兀良暗中屯兵边关,是有意进犯,却将察克哈苏推到我朝来,又使人佩刀胁迫,分明是想将察克哈苏于进京朝贡期间暗害,然后嫁祸我朝,以我朝保护不利为由进犯边关。察克哈苏一死,不但瓦剌兵权汗位尽归赤兀良所有,而且更找到了进兵我朝的理由。如此,便能将一切不合理解释清楚了。” 朱时泱听他这么一解释,顿时也有些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之感。只道如此一箭双雕之计,当真妙绝。只不过会这么轻易就被陆文远猜中?自己如果一旦听信,将来证实子虚乌有,岂不贻笑大方?朱时泱在心中暗暗计较,最后还是觉得事不至此,决定像以前一样,只把陆文远的话当放屁。 陆文远道:“当然这也只是微臣主观的猜测而已,也许事情根本没有这么复杂,但为保险起见,微臣还是斗胆建议皇上,着重加强对察克哈苏在京期间的保护,如此,一切方可无虞。” 朱时泱一念已定,只觉他小题大做,当下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陆大人说完了?” 陆文远不知皇上圣意,只得道:“微臣说完了。” 朱时泱道:“那便出去念奏章吧。朕乏得很,还得再睡一会儿。” 陆文远见他浑不在意,直想跪下再谏。但话已至此,该说的都已说尽,再说恐怕又得招惹皇上圣怒,只好暂时先退了出去,只求皇上能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一分半分,来日若真不幸东窗事发,不至临时毫无应对。 第14章 事发 次日,为察克哈苏接风的国宴设在了前朝太和殿。大明天子亲自主持,朝廷一品大员,六部尚书和所有在京亲王作陪。 太和殿富丽堂皇,还未及傍晚时分,便四处点上了儿臂粗的宫廷宴烛,整个大殿内灯火通明。铺了明黄绢布的案桌一直排到殿尾,成群的宫女太监流水价似的端上各色菜肴,宫廷大膳、特色小炒、鲜果点心,将案桌个个摆得满满当当。殿外不时有太监传报亲王到来,殿内便是一番忙乱,各人伺候着各人的主子入座。这些北京城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贵主子,如今却全成了别人的陪客。 待诸方坐定,宴席之上一片肃静,在后殿等待多时的朱时泱才装作不慌不忙地走出来,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接受在席各人的朝拜,吩咐免礼平身,宣布宴会开始。 席下登时一片应和之声。戏曲班子奏起琵琶、古筝、阮,手执扇子、彩帛、珠花的舞女轮番上场,蜂腰款摆,红袖翻飞,营造出一片热闹祥和的升平气氛,将宴会推向了一个又一个□□。 朱时泱天生对舞女没兴趣,又得照顾寻常大众的口味,总不能让大家陪他一起看男人舞剑吧。闷闷地喝了几杯酒,被席下众人吵得有些头疼,便懒懒地在案桌上支了下巴,一双眼睛瞟来瞟去地四处闲打量。 看了几个来回,目光便渐渐止在察克哈苏身上不动了。察克哈苏坐在朱时泱的左手边,不知为何,神色有些异常,看也不看眼前舞女一眼,只低头喝手中的酒,一杯接着一杯,倒颇有些借酒浇愁的意思。身后的两个蒙古侍卫身量魁梧,因此在众人中显得极其显眼。此刻都一言不发地按刀肃立在后,两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察克哈苏身上。 朱时泱懒洋洋地想到,这厮不会和自己一样偏好龙阳吧,这么妩媚的舞女都不看一眼,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呢。无意识地盯了他一会儿,却发觉周围的喧闹声明显小了下去,往周围一看,原来不光自己,连附近的几个亲王和坐在右手边的礼部尚书,都察觉到了察克哈苏的反常,纷纷对其瞩目,偏察克哈苏自己还不自知,只一个劲地低头喝酒,被呛得连连咳嗽也不停止。 察克哈苏身后的两个侍卫渐渐变了脸色,只见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突然上前说道:“可汗醉了,还是少喝些酒,多吃些菜吧。”说着,不动声色地接过察克哈苏手上的酒杯放在桌上,又拿起被搁在一旁的筷子,往察克哈苏盘中布了几筷子菜。 那侍卫言语得体,举止恭敬,按说没什么可供指摘之处,但朱时泱莫名觉得那得体和恭敬之中隐隐带了几分蛮横,再看那侍卫的一双眼睛,当中似有幽火闪动,竟是暗中迁怒的光景。 朱时泱顿时警觉起来,却见那察克哈苏抬起头来,唯唯称好,果真接过侍卫手中的筷子,吃起盘子里的菜来。但吃了两口,却全滞在口中不能下咽,面上的笑容,也就撑得格外勉强了。 周围众人一时面面相觑,朱时泱便开口道:“察克哈苏可汗看起来好像心绪不大好,是饭菜不合口味吗?” 察克哈苏闻言忙道:“回圣上,不是。是这□□的美酒着实醇厚,臣一时多喝了几杯,所以忘记了吃菜。” 朱时泱笑道:“既如此,朕便把那几坛当年西域进贡给先皇的葡萄酒也拿出来,与众位同乐。”拍手唤来桂喜道:“着人去酒窖抬来。”又转向众人道:“那坛酒的岁数可比朕都大呢,如今算来,也有五十多年了吧。” 那察克哈苏干巴巴地笑道:“大明天子年轻有为,我等望尘莫及。” 须臾,美酒取来,泥封一开,满堂酒香四溢。朱时泱吩咐给各桌皆送上一杯,自己便首先端起,率先品尝起来。 真正的美酒喝在口中的确不同凡响,朱时泱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上,只一味暗暗地盯了一边的察克哈苏,见他虽嘴上说是贪饮美酒,此番美酒近在眼前,却死活不敢再碰了,只满脸陪着笑,低头去吃盘中的布菜。朱时泱忽而一念想起陆文远前日所说之话,心里咯噔一声,只道这察克哈苏此时情景,不正是被身后侍卫挟持的光景吗。 眼见周围各人皆恢复了原状,自吃喝玩乐去了,朱时泱暗中定下心,凝神静思了一番,觉得仅凭方才寥寥只言数语,零星动作,并不足以判断察克哈苏就是受侍卫胁迫,想要最终确定,还需施计进一步验证才行。思考有了方向,心念转起来便容易得多,不一时,就嘴角一勾,登时计上心来。 堂下众人正自笑闹,却突听朱时泱朗朗一笑:“朕昨日去御花园,见观景塘中的荷花开得甚好,颇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韵,如今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众卿随朕一同去观赏一番如何?”说罢,眼神炯炯地只盯住察克哈苏一人,道:“可汗,你看可好?” 察克哈苏果然愣了一愣,反射般地拿眼去斜身后的两个侍卫,见那两个侍卫微微首肯,便忙道:“如此,甚好,甚好。” 朱时泱一丝不落地看进眼里,心中冷笑,还不等他离席,却又补充道:“至于你这两个侍卫,披胄带剑的,太煞风景,恐怕会冲撞了荷花的雍柔之气,如此,便领会不到赏荷的精髓了。不如就留在这,等大家归来如何?” 堂下众人一时只道新奇,从没听过赏荷竟有如此讲究,却哪知那全是朱时泱信口胡诌的,只为故意支开两个侍卫,看他们敢不敢让察克哈苏离开视线,若是不敢,则定然是受了旁人指使,要时刻监视察克哈苏了。朱时泱暗中拭目以待。 果然,那察克哈苏闻言又是一愣,刚离开凳子的屁股生生顿在了半空中,不自觉地回头以目光询问两侍卫。 其中一个侍卫果然有了动作,暗中伸出手来在察克哈苏肩头一按,强迫他坐下,而后施礼向朱时泱开口道:“圣上,我部可汗年老体衰,腿脚不便,且已有醉意,恐无法顺应圣上美意了。” 那察克哈苏连忙赔笑附和道:“是啊,是啊,臣年迈,只怕行动不便,扫了圣上兴致啊。” 朱时泱确定了先前猜测,心说此番不会真给那陆文远说中了吧。面上却犹自不露半分声色,只温言笑道:“如此,真是可惜了。”慢慢放下手中酒杯,貌似不经意地踱到堂下,至那刚才发话的侍卫跟前方自站定。 那侍卫是典型的蒙古汉子,身量极高,朱时泱一时站定,个头相较起来,居然毫不逊色。两人对视了一瞬,那蒙古侍卫终究不敢凝视天威,低头退后了一步。朱时泱才微微冷笑起来,沉声道:“察克哈苏,朕瞧你身边的奴才,一个个倒是忤逆的很啊。主子还没发话,难道有奴才说话的份儿吗!”说到后半截,已是声色俱厉,席间一时人人失色。 那两个侍卫还来不及反应,就听朱时泱又道:“这样的奴才,可汗还留着作甚,不如趁早打发了。朕的手里,倒还有几个称心如意的,不如就暂借可汗使唤。”说着,拍了拍手,四个锦衣侍卫从殿中屏风后面应声而出,在堂下跪成一排。 朱时泱对察克哈苏温言笑道:“这四个御前侍卫,是大内锦衣卫出身,武功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朕自登基以来,便用在御前护驾,从未出过差错。此番就借你一用。”转头吩咐四个御前侍卫道:“察克哈苏可汗在京期间的安全,从现在开始就由你们负责。若是出了半点差池,朕唯你们是问!” 四个御前侍卫果然训练有素,轰然答应了一声,便挤开两个蒙古侍卫,侍立在察克哈苏的身侧。察克哈苏呆愣了一时,忽然面露喜色,竟至起身跪拜道:“臣察克哈苏,谢圣上恩典。”席间众人只觉他此举莫名其妙,唯有朱时泱与察克哈苏,并那两个蒙古侍卫彼此心知肚明。 晚宴结束后,朱时泱回到宫里,时辰却已不早了,洗漱完毕,也觉一天折腾下来,神思俱疲,便欲就寝。 谁知还未躺下,却见桂喜从殿外急急忙忙地绕进来,禀报道:“皇上,您方才在宴会上派出去的御前侍卫回来了一位,说是有察克哈苏密信一封转交皇上。” 第15章 平反 朱时泱神色一凛,直觉此事必有后续,来不及多想,忙吩咐带那侍卫进殿。 侍卫进得殿来,也不多说,直接将一封书信交与朱时泱,朱时泱迫不及待地拆开看了,一边看一边暗自心惊。 原来,那察克哈苏的现今处境,竟被陆文远丝毫不差地料中,瓦剌内部赤兀良谋反后,挟持软禁察克哈苏与所有亲王,借此掌握了部落内的大部分兵权。 赤兀良此人野心极大,早对明朝边境的几处重镇虎视眈眈,无奈察克哈苏保守谨慎,自己又实力不够,因此一直没能如愿。如今察克哈苏掌握在手,他自然肆无忌惮,此番胁迫察克哈苏进京朝贡,一能麻痹明朝,使大明误以为瓦剌有心求和,再以奇兵突袭,更易成功。二在大明境内暗杀察克哈苏,既能使自己继位更名正言顺,又能以此为借口进兵大明。 赤兀良妙计已定,只欠东风,察克哈苏却苦不堪言,时时要看别人脸色行事,担惊受怕却终究免不了一死。是以方才在晚宴上想起自己恐怕命不久矣,悲从中来,不觉失态多喝了几杯,才被侍卫胁迫。幸而大明皇帝心明眼利,一眼看穿,派出御前侍卫贴身保护,方能保住性命。如今察克哈苏附信言明,刺杀行动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就在今晚,是以请求朱时泱为自己暗中更换住所,然后在原处派兵埋伏,定能抓住刺客。 朱时泱一时也下不了决定,他久不摄政,对政治方面的事不甚在行,往日里混混也就罢了,如今认真起来,却觉得还是有个人在身边商量一下比较稳妥,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陆文远,当下吩咐桂喜道:“快,宣陆文远进宫。” 桂喜惊愕道:“皇上,如今宫门已落了锁,陆大人恐怕进不来了……” 朱时泱打断他的话道:“落了锁打开不就行了?还有,此番察克哈苏不是送了五百匹良马来?着人挑一匹训得好的给陆文远骑,叫他有多快就来多快。” 桂喜一时惊上加惊,夜里重开宫门已是违禁,紫禁城内禁止骑马却是先祖定下的规矩,如今独独为陆文远破例,桂喜真猜不出皇上对陆文远抱着何种态度了。 半个时辰后,陆文远在皇上寝殿前勒缰下马,星夜来见。 朱时泱已没心思跟他叙礼,将那一封密信交与他看了,便问道:“陆卿以为朕该如何?” 陆文远急而不乱,将密信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两遍,道:“皇上暂且照做就是,如此,即使不成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朱时泱当下点头,再不犹豫,吩咐桂喜道:“你马上派人将察克哈苏秘密转移到延庆殿去,记住,一定要保密。然后到御前点五十名亲兵,在原址埋伏,快去。” 桂喜领命,转身欲走,陆文远却伸手拦住他,对皇上道:“皇上,蒙古壮士武功极高,刺客更是高手中的高手,亲兵虽然擅于作战,却只局限于战场,像这种需要一对一较量的情况,恐怕派锦衣卫比较合适。” 朱时泱想了想,点头赞同道:“陆卿言之有理。朕今日曾与察克哈苏的侍卫近距离接触过,发觉那侍卫呼吸吐纳之间颇有底气,武功绝对不低。大内中所有能排得上号的高手都在锦衣卫之中了,桂喜,你便去抽调一队锦衣卫,暗中埋伏好了。” 谁知桂喜却为难地道:“皇上,锦衣卫指挥使司不在紫禁城内,等奴婢帮察克哈苏转移完毕,再出宫去叫锦衣卫,恐怕就来不及了。” 朱时泱刚想骂他没用,却见陆文远抱拳道:“桂公公言之有理,这两项任务所涉及的路线的确南辕北辙,需得派两人同时为之,方能事半功倍。皇上若信得过微臣,这暗中转移察克哈苏一事,不如就交给微臣来办。” 朱时泱点头同意,陆文远和桂喜便同时领命而去。 寝殿里一时寂静下来。朱时泱满心担忧地在门口踱了几个来回,浮躁的心思渐渐沉静,遂感到了几分困意。见两人应该都不会很快回来,便和衣在榻上躺了,不一时,竟兀自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夜色方自深沉,床前蜡烛的烛泪已堆了几层,大约已是子时的光景。桂喜却还没有回来,寝殿里空荡荡的,只有朱时泱一人。 朱时泱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心里惦念着察克哈苏的事,也没心思再睡了,走到殿前推开门,打算吹吹夜风清醒一下。 没想到门口却立了一个人,月白色的便服,浅青色发带,身量纤细,却不是陆文远是谁。此时正背对着殿门,倚在廊下的立柱上低着头打瞌睡,衣领间露出雪白的一段后颈,引人遐思。 朱时泱不自觉地贪看住了,却见陆文远听到自己开门的声音,业已转过身来,睡眼朦胧地看了自己一眼,就要屈身下跪。 朱时泱莫名心里一软,伸手扶住了他,道:“夜深露重的,陆卿怎么在这儿呆着?” 陆文远道:“微臣将察克哈苏转移到延庆殿之后就回来了,本想在这等等消息的,却不想睡着了,请皇上恕罪。” 朱时泱笑道:“这却是何罪之有。陆卿既困倦,便进殿来歇上一歇吧。” 陆文远惶恐道:“皇上寝殿,微臣怎敢……” 朱时泱却打断他的话,执了他的手笑道:“朕要你进,你进来就是。”硬是将陆文远拖进了殿中。 陆文远进得殿来,慌得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与朱时泱在榻边坐了叙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好在不多时,锦衣卫来报,果然抓住了刺客,已暂时押至东厂诏狱,只等明早天一亮,便送与察克哈苏处置。 朱时泱点头称好,对陆文远笑道:“如此,察克哈苏在京的安全就算是保住了,那赤兀良再想进兵大明,恐怕也找不到借口了。这都是陆卿的功劳啊。” 陆文远淡淡一笑:“都是皇上决策英明,微臣何功之有。只是皇上有没有想过,此番察克哈苏在大明境内是安全了,但一旦回至瓦剌,重新被赤兀良掌控,恐怕还是逃不了一死。” 朱时泱悠然道:“那便跟朕毫无关系了。只要他没死在大明境内,不被赤兀良找到借口进兵就行了,至于其他,朕才懒得管那么多。瓦剌与大明那么多年的宿怨,太宗皇帝就是在亲征瓦剌的途中病逝的,如今察克哈苏被赤兀良谋反,也是他的报应,朕肯救他一命,已是仁至义尽了。” 陆文远道:“皇上此言差矣。赤兀良若想进兵大明,恐怕不是一个借口就能阻止的。这个借口没了,还有下一个借口,只要他有心找,我们必定防不胜防。此番他胁迫察克哈苏的计谋被识破,也许能暂缓他对大明用兵,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朱时泱皱眉沉思了一会儿:“那依陆卿来看,朕应该怎么办?” 陆文远道:“如今能保大明边境平安的唯一办法,就是阻止赤兀良掌权,他没了兵权,自然就无法引兵犯境。而要阻止赤兀良掌权,察克哈苏就绝不能死,因为只有他在,赤兀良才无法名正言顺地登上汗位。” 朱时泱道:“照你这么说,朕还得一直保护他不成?这在大明境内尚行得通,可他回到瓦剌,又当怎么办?” 陆文远道:“皇上宜派兵助他平反,镇压赤兀良。如此,察克哈苏重新掌握军政大权,那些边境的屯兵,便不再听赤兀良调遣了。” 朱时泱皱眉道:“这不是养虎为患吗?蛮夷寡信,察克哈苏掌权后恩将仇报,反咬一口又当如何?” 陆文远道:“不会。察克哈苏本是必死之人,蒙皇上相救方保住性命,如今再派兵助他平反,乃是帮人帮到底。皇上如此不计前嫌,察克哈苏只有更加感激的份儿,如何会恩将仇报,反咬一口呢。若真如此,只怕也不配为人了。” 朱时泱深以为然。 三日后,察克哈苏起程返回瓦剌。朱时泱派五百亲兵随行保护,一直送至瓦剌边境,又亲自修书一封,命西北镇远将军领兵五万,助察克哈苏入瓦剌境内平反。经过三天三夜的战斗,终将赤兀良斩于阵前。 察克哈苏重新掌握大权,对朱时泱的慷慨相助感恩不尽,于全军面前郑重立下誓言,自己与后世子孙愿对大明称臣,绝不主动引兵犯境,如有忤逆,天人共戮。并着史官将此次平反之事记入史册,流传后世,以永记大明恩德。 朝野上下闻此消息一片哗然,皆道先祖数征不下的边患瓦剌,如今却被不费吹灰之力就收为臣下,可见当今圣上之英明。又有当日国宴上亲眼见到皇帝与蒙古侍卫周旋的尚书并亲王等人,更是将朱时泱如何心明眼利看穿赤兀良奸计,如何巧施妙计帮助察克哈苏摆脱侍卫胁迫等事传得神乎其神,一时之间,人人只道当今圣上久居深宫尚英明若此,将来一旦临朝,大明岂有不更加繁荣昌盛之理?朝堂内外一片恭贺之声,连国运前景都因此而更见清明。 第16章 动作 这一日,陆文远又奉命送奏章进宫。那范哲甫深谙溜须拍马之道,遇此机会,如何能不竭力奉承,挑选的奏章有一大半都是赞扬皇上如何英明神武,收服瓦剌,功盖先祖的。朱时泱倚在榻上,翘着一双长腿,一边翻一边乐得合不拢嘴。 桂喜见皇上高兴,也跟着高兴起来,竖起大拇指奉承道:“皇上这次收服瓦剌,不但造福边关百姓,更圆了大明几代先祖的夙愿,真可说是盖世之功勋。奴婢能有幸伺候皇上这么英明的君主,真是奴婢三生修来的福分啊。” 朱时泱闻言自然更加高兴,嘴上假意谦虚道:“这全仰赖先祖保佑。”心里却多少有些心虚,只因这一切毕竟是陆文远事先料到的,自己只是顺应他的建议而已,如今倒真怕他跳出来抢自己的功劳。 朱时泱高兴之余偷眼打量陆文远,见他还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垂着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丝毫没有居功自傲,邀功请赏的意思,便试探道:“陆文远,此次收服瓦剌,你也有功劳在其中,朕想封赏于你,进进你的官职,你可有什么想做的官啊?” 陆文远道:“皇上谬奖。此次收服瓦剌,全凭皇上决策英明,与微臣实无半点关系,又何谈功劳。至于升官,既无功劳,更无从谈起,只望皇上收回成命。”一番话,只将功劳全数推给了朱时泱。 朱时泱试探出了他的心意,终于放下心来,道:“你此番倒是嘴甜。不过升官一事,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陆卿到时可不要后悔。” 陆文远低头道:“微臣绝不后悔。” 朱时泱也乐得不再催他了,只心安理得地把此番功劳全揽到了自己身上。也难怪他对此如此看重,原来他登基以来执政不勤,从来耳边听着的都是指责之声,何曾听过这种朝野上下声口一致的赞扬。方才说是为陆文远升官,其实也只是客气客气,哪有几分真意,反倒怕他答应下来,来日公诸于朝野,抢了自己的功劳去。如今陆文远如此乖巧,朱时泱也就越发安心了,眼看着奏章批得差不多,便让桂喜整理了一下送回到陆文远手上,打发他道:“既这样,陆卿就退下吧。” 陆文远倒有些意外,平日里怎么也得罚自己念几个时辰的奏章才算完,如今怎地如此痛快就放自己回去。想了想,还是谨慎问道:“皇上今日不让微臣念奏章了吗?” 朱时泱道:“你这人真有意思,朕不罚你,你反倒自己来讨罚。”见他一本正经地盯着自己,笑意终于止也止不住漫到了脸上:“朕今日心绪好,就暂且饶你一次。拿着你的奏章,快滚吧。” 陆文远应声退了出去。 次日,陆文远依旧像往常一样,去内阁领当日应送进宫去的奏章,范哲甫正在内阁办公,见他来了,并不急着把奏章给他,而是把他领进了一处偏殿,掩了门说要与他谈谈。 这处偏殿正是陆文远上次顺走假圣旨的地方,范哲甫把门一关,他的心就怦怦怦乱跳了起来。只因这段时间以来,他为了以防万一,都是时刻把假圣旨随身带着的,如今那圣旨就藏在他的贴身小衣里,叫他如何能不紧张,只怕范哲甫是为此事而来。 然而范哲甫却并没有提起这件事的意思,只状似不经意地道:“我最近听说,皇上认为收服瓦剌一事你也有功,想升你的官,你为何不肯接受啊?” 陆文远闻言松了口气,却又立时警觉起来,只因皇上说这话时,明明只有桂喜和自己在场,范哲甫何以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桂喜也是范哲甫的…… 陆文远没有继续想下去,转念斟酌了一下措辞,沉着应对道:“皇上肯承认下官有功,是皇上开明,但身为人臣,最忌居功自傲。况且皇上对下官向来缺乏好感,下官若一时居功贪进,更不会给皇上留下好印象,只会使皇上认为下官有意和他争功,如此一来,官是升了,但恐怕无法坐稳,来日皇上一旦反悔,下官只怕是摔得比升得更快。倒不如不贪这一时之快,以退为进,如此虽然失去了升官的机会,但却能将现在的官位坐得更稳。” 范哲甫暗暗点头,只道这陆文远年纪不大,城府却不浅,竟能想到这一层去,当下微微笑道:“陆大人思虑周全,连本官都自叹不如啊。” 陆文远说出这一番话却是刻意而为之,只为让范哲甫觉得自己是可用之人。其实他拒绝皇上升官的时候哪里想过那么多,只觉得皇上肯听自己的建议就已是对自己最好的奖赏了,更何谈以退为进地算计皇上,如今光说说都觉得难受,连忙结束话题道:“范大人谬奖了,下官仰仗大人提拔才得以有今日,自当好好珍惜才是。” 哪知范哲甫却冷笑道:“你既知道全靠本官的提拔才有今日,又何以做出对本官不利的事情来呢?” 陆文远心里咯噔一声,来不及细想,连忙跪道:“下官时刻感念大人恩德,如何敢对大人不利?” 范哲甫哼了一声道:“那你何以背着本官,私自带着沈纶去见严庸?你不知本官下令,严禁严庸与其同党接触吗?” 陆文远心里一沉,只道他原来说的是这事,其实当日在门口与两守卫周旋,就知此事早晚必为范哲甫所知,只因那两守卫俱是他安插在刑部的眼线。陆文远对此早有应对,当下答道:“大人恕罪,下官当日同意带沈纶去见严庸,只因他仅是想给严庸送些吃食,下官看他可怜,才执意为之。不过下官仔细检查过食盒,并无异样,两人见面的时候,下官也一直在一旁监视,并无任何差错,大人尽可放心。” 范哲甫不悦道:“妇人之仁!那严庸已是将死之人,有什么值得可怜,你难道忘了,当初是他害你丢掉状元的?如此寡断优柔,怎么能做成大事?” 陆文远道:“下官有错,请大人责罚。” 范哲甫皱眉道:“罢了。不过那严庸,活得也足够长了,如今瓦剌一事已过,也是他该死的时候了。你今日就进宫去,将本官请旨处死严庸的奏章递上去,看着皇上批了,此事若再办不成,你也不用回来见本官了。” 陆文远心里暗暗叫苦,连忙领命退了出去。 进宫的路已是走得熟了。陆文远径直寻到朱时泱平日里的常呆的偏殿,果见桂喜侍立在门口,请他进去通报了,便捧着奏章进入了殿中。 朱时泱正在案前作画,一副墨竹,倒真绘出了几分苍劲风骨。见陆文远进来,一时高兴,便将那新鲜出炉的墨迹赏给了他。陆文远连忙谢恩,仔细收在身边。 朱时泱志得意满地提笔批奏章。心里舒爽,看得也就格外仔细,看了几份,突然“咦”了一声。 陆文远正满心担忧着严庸的生死,见皇上出声,一颗心顿时拎到了嗓子眼,连忙接话道:“怎么了,皇上?” 朱时泱点点手中的奏章道:“这范哲甫上奏章说,严庸矫诏,要请旨处死他,还说自己前番为此事上奏了几次,朕都未批,问朕是怎么回事。” 陆文远暗暗叫苦,只因以前的奏章全都是被他藏起来的,今日实在躲不过,才呈了上去,本以为范哲甫会继续沿用以前的奏章,却没想到他新写了一篇,还将前几次没有得到批示的疑问添了上去,摆明了是不信任自己。一念未完,果然听朱时泱继续道:“这严庸矫诏一事朕倒是知道,但范哲甫何时给朕上过奏章要朕处死他?这段时间朕明明每道奏章都看了的,怎会没印象?” 陆文远一时不敢接话,但见朱时泱翻来覆去地看,一支朱笔在手,随时都要批下去的样子,也是担心已极,心想此时若不出声阻止,等御批一下,严庸恐怕凶多吉少,当下也顾不了多少,硬着头皮朗声道:“微臣有一不情之请,望皇上准奏。” 朱时泱抬头诧异地望他一眼,道:“你说。” 陆文远道:“微臣觉得,严庸矫诏一事颇为蹊跷,若草率将其处死,恐怕不妥。” 朱时泱疑惑道:“哪里蹊跷了?” 陆文远道:“这……臣暂时还不知道,但总觉此事与赈灾一事紧密相关,只怕没那么简单。微臣没有真凭实据就向皇上妄言是微臣的过错,但希望皇上能看在严庸尽忠报国几十载的份上,暂且饶他一命。” 朱时泱笑道:“朕还以为你跟范哲甫是一伙的,都巴不得他早死呢,如今看来,竟不是了?” 陆文远道:“结党营私乃朝政大忌,微臣断断不敢为之。” 朱时泱微微点头,兀自考虑处死严庸一事。自收服瓦剌以来,他对陆文远的话倒很有了几分重视,如今听他说严庸矫诏事有蹊跷,也不由得留心起来。再者,他本身也并不是很想处死严庸,矫诏虽是大错,但内容于己似乎并无利害关系,况他虽不理政,却也知道这些年来,全凭严庸在前朝牵制范哲甫,才使大权不致偏向一方,如果处死严庸,范哲甫失去牵制,真不知会闹出什么后果来。思虑再三,终于谨慎下笔。 第17章 殷勤 陆文远从偏殿里出来,绕到没人的地方,急急将那范哲甫的奏章翻出来一看,只见末尾处草草写着四字朱批:“此事暂缓”。陆文远心头一松,几乎笑出声来。 回到内阁,便将那奏章给范哲甫看了。范哲甫皱着眉头半晌没说话,又过了一会儿,才质问他道:“本官不是让你看着皇上批的吗?怎么如今却是这么个结果?” 陆文远佯装委屈道:“下官是看着的,但皇上的意思如此,下官也不敢多言。” 范哲甫心头烦乱,斥责了陆文远两句,却也无法,便放他走了,自己坐在桌案后面唉声叹气,心想此番想要弄死严庸,恐怕得另寻他路了。出神了半晌,却听有人“嘿”的冷笑了一声。 范哲甫心下恼怒,抬眼去寻,见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粗犷汉子,身着三品文官锦袍,正扯了一边的嘴角,斜眼瞟着自己。 范哲甫本来就火大,当下更气得火冒三丈,将手中的奏章“啪”的一声摔了,厉声问道:“你是何人?竟敢取笑于本官!” 那三品粗犷汉子却是不慌不忙,来到范哲甫桌案前,抱拳一揖道:“下官吏部侍郎梁佑卿,见过范大人。” 范哲甫阴沉着脸道:“你方才冷笑什么?” 梁佑卿微扯了一边嘴角道:“下官是在笑大人用人不淑。” 范哲甫一愣,问道:“此话怎讲?” 梁佑卿反问道:“方才那位陆文远,大人对他了解多少?” 原来这梁佑卿今日是来内阁办事的,想当初陆文远刚到吏部任职时,他便瞧陆文远不顺眼,只道这人生得妖眉狐目,分明是个男儿身,却比女人还要清秀荏弱,当真是男生女相,令人作呕。又兼听说他不受当今圣上的待见,便更跟着生了几分轻慢之心,平日里总寻尽了机会与他过不去,不是差遣他端茶倒水,铺纸研磨,就是言语间处处挤兑。 然而陆文远只一味低调做人,并不与他计较纠缠,梁佑卿一个巴掌拍不响,便也只得暗自没趣,后来眼看着陆文远一夜之间由吏部主事蹿升至吏部侍郎,与自己平起平坐,也不敢再造次。好在陆文远不是锱铢必较,有仇必报之人,升官后便一心专注于公务,并没有着意与梁佑卿难过。 可有些人天生促狭善妒,你对他宽容,他却未必承你的情,梁佑卿自陆文远被范哲甫擢升后,内心一直暗暗不服,心想自己比起陆文远来并不差,范哲甫何以不选自己而选择了他,如今一见这番光景,便登时计上心来,连忙出言挑拨。 范哲甫闻言果然皱眉沉思,梁佑卿一看这两人之间果有嫌隙,忙趁热打铁道:“范大人就那么信得过他吗?放他独自一人去给皇上送奏章,那他在皇上面前说过些什么,又有谁知道?大人就能保证他不会劝皇上不要通过那道奏章吗?” 范哲甫心里咯噔一声,只道自己怎么从没想到这层,往日里拿奏章去给皇上批,皇上往往看都不看就同意,如今怎么不但看了,还破天荒地有了异议?再加上陆文远前番曾私下带了沈纶去见严庸,确实有些可疑,如今若说是他从中作梗,也不是没有可能。但那严庸曾害得他丢了状元,如此宿怨,陆文远又凭什么帮他?想来想去,却只是想不通,脸色越来越阴沉。 梁佑卿见状越发胸有成竹,继续道:“大人再了解他,却有下官了解他吗?他与本官同为吏部左、右侍郎,平日里在一起共事,连桌案都是相邻的,若说了解,在下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范哲甫果然被他的话打动了,微眯了眼睛问道:“那依你看,陆文远是个什么样的人?” 梁佑卿冷笑道:“依下官看,陆文远是个断断不肯依附大人的人!” 范哲甫心下大震,面上却强撑着不肯承认道:“你这么挑拨本官与陆文远的关系,不知有何好处?” 梁佑卿抱拳道:“下官不过是为大人着想,不愿您再受陆文远的欺骗罢了。大人若是不相信下官所说,不妨一试。” 范哲甫道:“如何试法?” 梁佑卿道:“大人当初提拔陆文远,是为了什么?” 范哲甫暗想,还不是为了将他安插在吏部,以方便提拔自己的党羽,剪除严庸的党羽。 梁佑卿见他沉吟,便道:“范大人不方便明说不要紧,但只要把想做的事差他做一件就可知道。他若毫不犹豫地去做,范大人今后便可用人不疑了,反之,他若犹犹豫豫,百般推诿,相信不用下官说,大人也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范哲甫心下暗暗赞同,想到自己把他收为同党以后,严庸就因为矫诏一事下狱,此后一直忙忙碌碌,倒一直没顾得上利用他职位之便安插党羽的事,如今一想,倒还真有一试的必要。 梁佑卿又补充道:“但下官还得提醒大人一句,大人差陆文远做的这件事,需得有一定难度,否则简简单单就能做到,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范哲甫深以为然。 转过日来,范哲甫便拟了一份贬黜沈纶的文书送到吏部,要陆文远去找傅潜签字钤印。陆文远盯着那文书看了半晌,果然道:“大人,沈纶乃都察院左都御史,官居正二品,朝廷三品以上官员的职位调动都需事先请示皇上,大人如今越过皇上而来找下官,恐怕不合规矩。” 范哲甫心中冷笑,嘴上却道:“你也知道,皇上那里请示与否,只是走个过场,没什么用的,况且本官当初提拔你,不就是因为你在吏部任职,方便办事吗?如今你不会连这点忙都不肯帮吧?” 陆文远低头犹豫。范哲甫已试出了结果,也不欲与他多言,将那文书随手扔在案上,道:“你好自为之吧。”便转身扬长而去了。 陆文远为此一整天坐立难安,次日一早,便寻到都察院,把此事与沈纶说了,要他早想对策,自己则能拖一天是一天。然而几天过去,却又并不见范哲甫来催,陆文远也就继续装聋作哑,只做不知。这一日收拾桌案时,更是心念一动,将那纸文书偷偷掖进了一堆废纸里,瞅着旁人不注意的空子当成垃圾扔了,只等范哲甫下次来时,托辞“丢了”,再拖个一日半日。 可这一切哪里逃得过梁佑卿的眼睛,他早把自己当成了范哲甫在吏部的眼线,陆文远刚扔完垃圾,他便将那纸文书从中翻了出来,入内阁求见范哲甫。 范哲甫正在办公,听梁佑卿找他,虽有些疑惑,但还是让人带他进来,梁佑卿便把那污迹斑斑的文书拿出来给他看,道:“范大人,那姓陆的如此作为,摆明了是不为您所用,下官真不知道,您还留着他做什么?” 范哲甫叹道:“本官只是想不明白,那严庸等人如此害他,他为什么还要帮他们。”叹了一叹,忽而又坚定了语气道:“罢了。不管怎样,这人是断断留不得了。梁大人,你不是一直愿为本官所用吗?那好,本官这就交给你一个任务,只愿你不要学那陆文远,辜负本官才好啊。” 梁佑卿抱拳笑道:“下官定不负大人所托。” 转过日来,陆文远一进吏部大堂就觉得不对,自己的桌案很明显被人收拾过,文书整齐地码放成几摞,毛笔依次排放在笔架上,砚台里的墨水是新磨好的,还散发着墨香味,甚至连凳子都被人细心地擦过,纤尘不染,光可鉴人。 陆文远疑惑地四处看了看,想不出有谁会这么好心,心中正自没个计较,却见梁佑卿从外堂转了进来,手里端着一杯茶,一见自己就双眼一亮,大声道:“哎呀,陆大人今日来得可早,口渴了吧?来,喝茶,喝茶。”说话间,人已到了眼前,将滚热的一杯茶双手递了过来。 陆文远被他吓了一跳,不知这闹的又是哪一出,平日里不给脸色看已算难得了,今日怎地如此殷勤,心下很是疑惑,却碍于礼节,不得不伸手将茶接了过来,放在桌上。 梁佑卿见状更加殷勤备至,将脸上的一堆笑挤了又挤,点头哈腰道:“陆大人用过早饭了吗?若是没用,属下即刻去为大人买来。” 陆文远更加疑惑,想到梁佑卿与自己素来不睦,一向只有水火不容的份儿,如今一夕之间竟有这么大的变化,只怕没安好心,便摆了摆手道:“不必了。” 谁知梁佑卿却兀自缠着不放道:“那大人还有别的吩咐吗?请尽管吩咐,属下即刻去办。” 他一口一个属下,嗓门又极大,那些原本埋头公务的同僚们被他这么一闹,纷纷抬头向这边瞩目。陆文远有些尴尬,一时猜不透他意欲何为,只好以不变应万变,淡淡道:“梁大人太谦了,你我本是同级,何苦以属下自称。梁大人若是有闲,不妨将心思多多用在公务上,陆某一介布衣,就不劳梁大人费心了。”说完,便坐到位子上,铺纸砚墨,自埋头于公务。 梁佑卿最见不得他这副半死不活的嘴脸,当下恨得牙根痒痒,却又记起范哲甫的嘱托,只好强笑道:“陆大人教训的是,属下这就照办,这就照办。”也坐下来,装模作样地看起了文书。 其间,陆文远因为公务里外进出了几次,梁佑卿也趁机起身为他添茶倒水,整理笔墨纸砚。陆文远心知肚明,却只佯作不知,只不卑不亢地干自己的事,对手边的茶碰也不碰,摆明了划清界限。梁佑卿暗中憋气,却又不便发作,只在动作间加重了力道,收拾起来劈哩乓啷的。周围的同僚见他反常,本就留了一份心,如今全抬头看着他,有些平日里依附他的实在看不过去了,见陆文远进了傅潜的公堂办事,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便压低声音问他道:“梁大人,这陆文远与你同级,你何必这么巴结他。” 第18章 吹捧 梁佑卿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冷“哼”了一声:“你懂什么,陆大人功勋卓著,岂是你我所能相比的。” 堂下众人听了这话只道反常,那些本不太在意的也被撩起了好奇心,纷纷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等听下文,梁佑卿便道:“你们可知道前些日子皇上收服瓦剌一事?” 堂下众人议论纷纷,只道他问的是废话。收服瓦剌一事轰动朝野,早已是天下皆知,便有人接口道:“这又有何不知?当今皇上英明神武,堪破赤兀良诡计,救了察克哈苏性命,又起兵助他平反。察克哈苏感其恩德,便对大明永世称臣。这都是当今皇上圣明的缘故啊。” 堂下一片赞同之声,人人皆对当今圣上称赞有加,更有人高声呼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哪知梁佑卿却摇手道:“差矣,差矣。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就听梁佑卿继续道:“你们以为是皇上一手收服了瓦剌?其实不然。当今皇上英明是不假,但这堪破了赤兀良诡计,又建议皇上出兵助察克哈苏平反的,却是陆文远陆大人。当今圣上只是采纳了他的建议而已。” 此言一出,堂下一片哗然,便有人问道:“那这么说,真正‘英明’的,却是陆文远陆大人了?那他当真称得上是功勋卓著了。不过,梁大人是从何得知这一切的呢?” 梁佑卿得意道:“当然是陆大人亲口告诉我的。”言下之意,颇以此为自豪。 众人见他如此,更是止不住地议论,一直到陆文远从傅潜的公堂里出来,才方自渐渐止住,然而眼神却是与先前不同了的,藏也藏不住,瞟来瞟去,只在陆文远身周乱溜。 陆文远坐了一会儿,只觉芒刺在背,却又摸不着头脑。偶尔到堂下与众人接触,发觉各人态度大变,已不如先前自然随便,倒是多出了几分尊敬疏远之意。陆文远心思谨慎敏锐,相信自己不会判断错误,便瞅了个空子,把先前交好的吏部郎中沈文斌拉到堂外问道:“这些人今天是怎么了,好像跟往常不太一样?” 沈文斌笑道:“你也发现不太一样了?那是因为被你给吓着了,谁都没想到你能看破赤兀良的诡计,给我朝立下那么大的功勋。” 陆文远闻言大惊道:“谁说是我看破赤兀良的诡计的?” 沈文斌疑惑道:“梁佑卿说的呀,不是你亲口告诉他的吗?” 陆文远奇道:“我几时亲口告诉他了?就凭我跟他的关系,你觉得可能吗?” 沈文斌仔细想了想,点头道:“确实不太可能。那他这么吹你捧你,又为的是什么?” 陆文远低头沉思,按说瓦剌一事,从头至尾都知情的不过皇上,自己和桂喜三人,后来不知怎地又多出个范哲甫,这梁佑卿又是怎么知道的?皇上和自己不会出去乱说,难道是通过桂喜和范哲甫?可知道便知道了吧,又为什么非说是自己亲口告诉他的?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暂且回去做事。 过了几日,这谣言是越传越邪乎,陆文远到哪办事都会被人行注目礼。这天,他瞅着中午休息的空子,去了刑部大堂想给严庸送些吃食,不想一进大门却跟赵咏宁迎头撞上了,那赵咏宁愣了一下,接着大喜,抱拳道:“陆大人,别来无恙啊。你智破赤兀良诡计,助皇上收服瓦剌的事迹,可都在朝中传遍了,在下听了真是不胜钦佩。” 陆文远皱眉道:“你怎么也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 赵咏宁笑道:“这种事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在说,我哪里还记得是谁告诉我的。不过听陆大人这意思,是确有其事了?那在下便放心了,最近总有些别有用心之徒在借机诋毁大人。” 陆文远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得匆匆把赵咏宁糊弄过去,打算先把吃食送给严庸再细细计较。 严庸的精神倒是比前些日子好了些,却仍然对陆文远不理不睬,缩在角落里闭目养神。陆文远被谣言闹得心神不宁,也不欲与他多说,将吃食在他面前一一摆开,见他没有要过来吃的意思,便将朝中最近发生的事历数了一遍,最后道:“严大人,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了,我当初依附范哲甫本是假意,到今天已是极限,若是继续再装下去,果真罢免了沈大人,就与最初报国的初衷相悖,是万万不可为的了。所以范哲甫发现我假意依附只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一切难测,我恐怕就不能时时来看顾严大人了,只望严大人要自己多多保重才是。”说完,低头沉默了半晌,便欲起身离去。 谁知严庸却突然嗤了一声,冷冷笑道:“都已经自身难保了,却还大言不惭地让别人保重,当真可笑。” 陆文远本已转身走出了几步,闻言连忙回到牢门边,扶着木栅栏道:“严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严庸已眯起了眼睛,目光炯炯地盯住了陆文远道:“你还没有看透吗?范哲甫这哪里还是在怀疑你,根本就是已经开始对付你了。” 陆文远心里暗惊,抱拳沉声道:“请严大人明示。” 严庸叹了口气,挪到牢门边来,拿起筷子挟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慢慢咀嚼道:“你还是太年轻了,哪里斗得过范哲甫那老狐狸。我问你,你方才形容瓦剌一事的时候,是不是说幸好皇上英明,才让赤兀良的奸计没有得逞?” 陆文远想了想,连连点头。 严庸道:“可我怎么从赵咏宁那儿听说,是你先看破了赤兀良的奸计,然后去劝谏皇上,皇上是听从了你的建议,才最终收服瓦剌的。” 陆文远满头雾水,问道:“这有什么分别吗?” 严庸道:“当然有区别,而且区别大了。照你的说法,是将功劳全归给了皇上,但赵咏宁听来的谣言,却是将大部分功劳归在了你的身上。如此,你能明白吗?” 陆文远细细思量了一番,渐渐觉得浑身上下如被冷水浇透一般,每分每寸都散发出寒意,半晌,才颤声道:“严大人的意思,是说……” 严庸冷笑道:“看你这反应,我就知道被我给猜中了。你当初定是看出皇上对收服瓦剌之功看得极重,才顺水推舟不要封赏,对外也三缄其口,隐瞒自己劝谏一节,只说是皇上自己看透的,对吧?” 陆文远连连点头。 “但这件事范哲甫应该也知道,他发现你假意依附,便要将你除去,自然就把念头动到了这上,把将你劝谏皇上的事传了出去。” “在这流言传开以前,朝野上下本来都以为收服瓦剌一事是皇上一人所为,皇上也颇以此居功,他没有立即封赏你,便是最好的佐证。但流言一经传开,甭管众人信与不信,暗中必都对皇上存了一份疑心,怀疑皇上是居功自傲,故意隐瞒不报。来日这流言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觉得自己的真实想法被人戳破,失了面子,肯定会追查这流言是谁最先传出去的。”顿了顿,转而问陆文远道:“我且问你,最初知道这件事的有几人?” 陆文远道:“有三人,皇上,桂公公和我。范哲甫当时不在场,不知他后来是怎么知道的,大概是桂公公漏给他的。” 严庸幸灾乐祸地抚掌道:“这便更好了,范哲甫连不在场的证明都有了,到时候皇上一回想,自己没说,必是桂公公或你说出去的。那时候流言满天飞,范哲甫只消再补一句好像是听你亲口说的,你便有千张嘴,还能辩得清吗?” 陆文远听至此处,蓦然想起梁佑卿说是自己亲口告诉他的,竟与严庸的话不谋而合,只不知他是何时与范哲甫勾结一处的,一时只觉浑身发冷。 严庸继续毫不留情地冷笑道:“到时候皇上觉得是你害他失了面子,还能有你的好果子吃吗?范哲甫只要把你的把柄一项一项送到皇上手中,都不必他自己动手,皇上就替他把你料理了。哈哈。” “你看着吧,这还只是第一步,范哲甫接下来必有别的动作,只会比这更狠更绝,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唉,还说要我保重。”严庸摇头叹息。 陆文远深呼吸几次,缓过了神来,忽然正色抱拳道:“多谢严大人提点。陆某现在知道,未必就迟了,最终鹿死谁手,却也未可知。大人此番肯帮我,可见是信任于我了,那前番矫诏之事,不知可否也透露一二。” 严庸笑道:“你有这自信是好的,不过还是先顾眼前吧,你若连自保都尚且不能,却还有什么必要告诉你呢。” 第19章 危机 当晚回到客栈,陆文远连晚饭也没心思吃,只坐在床边发愣,思考接下来的对策。过了一会儿,小厮平安从外面回来了,将卖货的包裹一放,便趴到床底下去不知道在找什么。陆文远被他闹得不自在,轻踢了他一脚道:“做什么?回来就鬼鬼祟祟的。” 平安却没反应,半晌,从床底下拖出一张黄纸来,纸上还压着一只鞋。陆文远认出那张纸是自己前些日子练毛笔字,写错了丢掉的,不知怎么跑到了床底下去,那只鞋子则是平安穿坏了的,他一直舍不得扔,原来也藏在了床底下。陆文远刚想笑,却见平安满头是灰地从床底下钻了出来,皱眉道:“少爷,你今日回来以后,动过床底下的东西吗?” 陆文远诧异道:“我回来以后就在这坐着了,床底下脏兮兮的,只有你会藏东西,我去动它做甚?” 平安的神色更见凝重,跑到门窗边检查了一遍,凑过来对陆文远低声道:“少爷,不好了,白天咱们不在的时候,肯定有人进来过。” 陆文远闻言一惊,便听平安继续解释道:“前几日我就发现,屋里的东西似乎被人挪动过,但不是很肯定,又想到大概是你动的,便没深究。但是昨天,我偶尔趴到床底找东西,竟然看到灰尘上有新被人蹭过的痕迹,而且延伸到很深的地方。少爷你从不把东西放到床底,我近来又没钻到床底下过,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有人趁咱们不在时进来过,而且钻到床下找过东西。 “为了证实这个猜想,我昨天特意从你练字的废纸里寻了一张,把我的鞋压在特定的位置上,放到了床底。结果刚才拿出来一看,果然已经被人挪动过了,他事后虽然按原样摆了回去,但具体位置却不对了。少爷你看,本来我把鞋压在这个‘泱’字上,如今却跑到了这个……嗯?这是什么字?” 陆文远忙让他不要深究,岔开话题问道:“这么说,你能肯定是白天有人进来翻过东西,不过事后又照原样摆好了,不让我们知道?” 平安肯定地点点头。 陆文远心念万转,瞬间就想到了那张假圣旨。范哲甫想通过皇上处死严庸的路子被断了以后,必定又会回头寻找假圣旨这个物证,好给严庸定罪。如今查来查去,恐怕已经怀疑到了自己头上,自己又正好住在他手下的客店里,他便趁自己不在时着人来翻。 陆文远一念至此,惊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幸亏自己小心,一直将那假圣旨随身揣着,要不然被人搜到,此番还不知身在何处了。再加上今日在严庸处得到提醒,范哲甫早已开始对付自己,这客栈是断断不能再留了。 陆文远当下开始收拾行李,并叫平安打着结房费的幌子,出去看看有没有盯梢的人。哪知平安出去不一会儿就转了回来,道:“不注意看还不知道,咱们这层楼上,一直有六七个大汉在到处溜达呢,一看就不安好心,那楼下的店小二更吓人,我一出去就对着我笑,少爷,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呀?” 陆文远叫他不要心虚。两个人关门闭户收拾完毕,便吹熄了灯坐在床边,只等夜深人静,四周安静下来,甭管是跳窗爬墙还是溜墙角,今晚定得逃出这客栈去。 两人心如擂鼓地坐了不知几个时辰,门外的嘈杂声渐渐小了下去,透过窗纸投进来的亮光也渐渐暗了,最后只剩夜色。两人又竖耳细听了一会儿,平安便悄悄走到门前,将窗纸舔了个小洞看了半晌,回头悄声道:“不行,那些大汉就睡在走廊上呢。” 又走到窗边推窗一看,后巷倒是一片清明,不见守卫。平安便把大包小裹都挂到了陆文远身上,蹲下身示意他上来:“少爷,我背你从窗户跳下去。” 陆文远挣着手脚问他行不行,平安悄声笑道:“老子小时候学过几年轻功,背你跳个二楼没什么问题。” 陆文远将信将疑地趴了上去,平安背着他上了窗台,往下跃去,陆文远只觉身上一轻,耳边呼呼风声掠过,还没等反应过来,便“啪”的一声摔到了地下,平安被自己压在身底下,发出了一连串的惨叫。 客栈里的人立刻被惊动了,几扇窗户里闪出了火光,楼上的大汉们发现有情况,纷纷吆喝起来,楼里响起一阵急似一阵的下楼声。陆文远见势不好,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也顾不上身上的包裹了,拉起平安就要跑,谁知他却扭了脚,跑也跑不快,嘴里还直喊疼,气得陆文远大声质问道:“你不是说你会轻功吗?怎么连我都比不上。” 平安颤声道:“我从小跟你一起长大的,会不会轻功你还不知道,可我要是不这么说,你会让我背你吗?” 陆文远哭笑不得,心说我是半路穿越来的,怎知你会不会轻功。眼看身后火光越来越近,马上就要被追上了,忙强拉着平安跑起来。疾跑间四处一打量,发现再过一条街就是吏部大堂了。陆文远一摸身上,大堂的钥匙还在,便拉着平安抄小道往吏部大堂跑去。 这周围的路陆文远很熟,三绕两绕就把身后的追兵渐渐甩开了,两人开了吏部大门,一路躲进了内堂,方自喘了一口大气。 大堂里黑漆漆的,两个人都不敢说话,相互依偎着听见门外的追兵渐渐近了,又渐渐远了。刚想稍事放松一下,却听大堂的门锁“哗啦啦”一响,火光闪过,门口出现了一道人影。两人定睛一看,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次日,范哲甫招梁佑卿入内阁叙话,梁佑卿汇报道:“人都抓住了。为了不引起怀疑,我今日已放陆文远如常去吏部任职了,只留了那个家奴软禁在客栈里,以防他搞小动作。” 范哲甫点点头:“圣旨搜到了吗?” 梁佑卿道:“没有。两人身上、吏部大堂,还有他们逃跑时一路经过的地方都搜了,没有。” 范哲甫皱眉道:“这倒奇了,那陈堇成明明说圣旨和奏章是封在一起的,那天早上也只有陆文远进过内阁,不是他拿的,还会是谁?” 寻思了半晌,却只没有个结果,见梁佑卿还在一旁候着,便道:“本官还有点事要办,今日的奏章,便由你进宫呈给皇上吧。” 梁佑卿连忙点头应了。 范哲甫办完事已是太阳西斜的光景了,他急急忙忙地换上官服,便往宫里去。朱时泱刚用过茶点,正在檐下逗金丝雀,见他到来,老远就道:“范大人,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已差人送过奏章了吗?” 范哲甫气喘吁吁地行过礼,刚想回答,却听朱时泱继续道:“你差的那个人朕不大喜欢,陆文远哪儿去了?他怎么不来?” 范哲甫躬身道:“臣此番进宫来,正是为陆大人。” 朱时泱感兴趣起来,将手中的鸟食递给桂喜,转过脸来问道:“哦?他怎么了?” 范哲甫道:“陆大人功勋卓著,臣是特地来为他请赏的。” 朱时泱奇道:“他何功之有啊?” 范哲甫道:“陆大人智破赤兀良诡计,在收服瓦剌一事上劝谏有功,理应受到嘉奖。” 他说得十分诚恳,朱时泱却是心头一紧,想到此事本应密不外宣,如今缘何被他知道得这么清楚,连忙追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范哲甫佯装惊奇道:“这件事朝野共知,非臣一人独晓,皇上何以问出这话?” 朱时泱闻言更加心惊,听他的意思,竟是说陆文远劝谏一事早已传开,众人皆知,只有自己蒙在鼓里。那自己这些时日来接受四方恭贺,居功自傲的形状,看在这班其实早已心知肚明的朝臣眼里,岂不真如跳梁小丑一般了?如此想着,真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 范哲甫见皇上半晌不发一言,脸色却见阴沉,便知他已想到了那一层去,心下暗笑,连忙煽风点火:“皇上,为陆大人请官,实非臣一人之心愿,更是朝堂上下众望之所归。”说着,从怀中掏出早就拟好的奏章,呈给朱时泱道:“皇上请看,这是朝中大臣联名为陆大人请官的奏章,可见陆大人功勋之卓著,使人心生敬佩。” 朱时泱却只一味阴沉着脸不去接,桂喜见状,连忙接过来呈上前。朱时泱这才拿起来翻了翻,见朝中许多重臣都赫然名列其中,心下更是不快。 原来这范哲甫今日所办之事,正是四处找人在奏章上联名,为的就是让朱时泱知道陆文远劝谏一事所传之广,进而联想到自己此番所失面子之大。 朱时泱果然皱紧了眉头,隐忍不发。范哲甫见状,更加争谏道:“皇上,赏罚分明方是驭臣之道。收服瓦剌,陆大人功不可没,只有对他大加奖赏,才能激励朝中上下,使贤能之士多多涌现。” 朱时泱冷哼了一声,翻弄着手中的奏章,似在沉思。范哲甫继续道:“臣看过几天便是西北镇远将军进京接受封赏的日子,皇上不如将陆大人一并封赏了,也是人心所向,好事成双。陆大人为人谨慎低调,若不是席间偶尔酒醉,吐露真言,臣等恐怕今日也未必能知他竟为国家立下如此功勋。皇上得此贤臣,实为社稷之大幸。” 朱时泱听得一凛,忙追问道:“这些都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范哲甫佯装无辜道:“是啊,皇上,不然臣等又是从何而知的呢。” 朱时泱心下恼怒,想到自己当日要为他进官,他执意不肯,分明是将功劳全数推给自己的意思,如今却又出尔反尔,跳出来争功,害得自己大失面子,当真不可饶恕,手中狠捏了奏章,沉声问道:“这奏章,朕非得今日就给你答复吗?” 范哲甫连忙摇手道:“不必不必,此事不急,皇上大可细细思量。” 朱时泱面色阴冷,负了手,又将目光转回到那笼金丝雀身上,分明是已在下逐客令。范哲甫行礼告退,转身走了两步,却又折回,恭声问道:“皇上,明日的奏章,仍由陆大人来送吗?” 朱时泱冷声道:“不必了。”语气中隐隐已含怒意。 第20章 绝境 当晚朱时泱连晚膳都没用好,夹了几筷子菜,也是食之无味,遂仍回到檐下,去看那几只金丝雀。 那几只雀儿白天活泼,叽叽喳喳的,如今天色见暗,却一个个都将脑袋缩到了翅膀底下,动也不动,实在没什么好看。朱时泱的心思本也不在这上,想的全是陆文远劝谏一事,一会儿是他跪在地下,对自己说“微臣绝不后悔”,一会儿是他独倚廊柱,在夜色中对自己投来朦胧的一瞥,一会儿却又是满堂朝臣在殿下掩着嘴偷笑。 这一站便是几个时辰,却是越想越乱,忽喜忽怒,心中更见烦闷。 眼看着掌灯时分早已过去,外头的蚊虫逐渐多了起来,桂喜只怕皇上被叮了,一直在周围团团乱转地打扇。又过了些时候,宫外的天黑得越发深沉了,夜风里已带了点入秋的凉意,朱时泱却仍然没有进殿去的意思。桂喜担心他着凉,从殿里取来一件大氅与他披了,见他眉头紧锁,只盯着笼里的金丝雀不放,忽而心念一动,小声劝道:“皇上,时候不早了,您看这鸟儿都睡了,您也该早点进殿歇着了。” 他说这话本是好意,哪知朱时泱静了一时,却突然大怒起来,吼道:“混账,竟敢拿朕跟鸟比,朕看你是不想活了!” 桂喜被唬了一跳,马上意识到皇上这是无处撒气,只好迁怒自己。连忙闭上了嘴,再不敢多言,只唯唯地等着挨骂。 朱时泱这一吼,却将笼里安睡的金丝雀都惊醒了,一个个吓得炸了毛,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下查看,惊恐无助的神态使朱时泱联想到前些日子进宫来的小公子,心里竟莫名生出几分惆怅来,又想到若不是陆文远从中作梗,自己怎么会和那小公子弄得万水千山相隔,心中更见恼怒,将肩上的大氅一扯,转身大步进殿去了。 次日,梁佑卿从宫中拿了奏章回来。范哲甫打开一看,只见末尾二字朱批:“照准”,写得笔画生硬,隐隐含了一股怒气,旁边还淋淋漓漓地洒了几滴朱墨,分明是摔笔时甩上去的。范哲甫嘴角一勾,心说陆文远,你的死期就快到了。 两日后,西北镇远将军进京,朱时泱在前朝奉天殿主持朝会,对瓦剌一事中的有功之臣进行封赏。这是他半月以来第二次上朝,程度之频繁,虽跟先皇无法相比,但已实属前所未有了。是以朝堂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即使是那些没能受到封赏的大臣,看到皇上如此勤政,也实比受了封赏还要高兴。 不高兴的只有朱时泱和陆文远两人。朱时泱坐在龙椅上,只觉殿下众臣虽表面上恭谨尊敬,私底下却还不定怎么便派笑话自己呢,真应了陆文远前番和自己争辩时的那句“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了,越发得坐不住,只吩咐御前太监宣读进封的谕旨,自己好赶快下朝。 陆文远站在堂下,心中只觉沉重,频频抬头想看盾皇上脸色,却无奈隔着大半个朝堂,看也看不清楚。 御前太监捧着谕旨不慌不忙地出列,朗声宣读道: “镇远大将军刘崇禹,守戍边关多年,使百姓安康,夷狄不兴,与朕谋谟帷幄,决胜千里,斩将破军,平定瓦剌,功效尤著。今着封为平西侯,食邑万户,袭一等功,赐黄金三百两,白银一千两。” “吏部左侍郎陆文远,束身自修,执节淳固,效礼守典,心怀家国,在瓦剌一事中劝谏朕有功。今着进封为吏部尚书,官拜二品,赐黄金一百两,白银五百两。” 太监的话音方落,堂下立刻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之声,陆文远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只因那吏部尚书一职,现由傅潜担任,如今自己官至此处,那傅潜又当何如?一念至此,连忙抬起头来,频频以目视之。可那傅潜站在他前方,又哪里看得到,只看见周围的大臣们交头接耳,对自己和傅潜投以闪烁不定的目光,显然也是同样心存疑虑。陆文远心中更加忐忑,果听那太监继续念道: “前吏部尚书傅潜,在职期间政绩平平,毫无建树。且对手下人监管不力,调度失调,深负朕之厚望。今着降为吏部左侍郎,官拜三品。” “尔等须秉承圣训,不负朕意,钦此。” 陆文远浑身一震,只觉如坠冰窟,此时才明白范哲甫手段之毒辣,先借为自己请官之名将流言捅给皇上,让皇上认为失了面子,迁怒于自己,又在满朝文武,大庭广众之下,给自己加官进爵,以光耀门庭之喜,衬傅潜仕途失意之悲,如此,使自己既失了君心,又引起傅潜的恼怨,沦为孤家寡人,又何愁不一扳即倒? 一念至此,只觉冷汗涔涔而落。 朱时泱认为自己面子有失,哪里还肯多待,当即宣布退朝,匆匆隐入后宫。陆文远领旨谢恩毕,连忙从地下爬起来去找傅潜解释,可张了张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犹豫间已被一群前来恭贺的同僚围住。陆文远只得勉强应付一阵儿,再透过人群去寻傅潜,却见他早已走出了朝堂之外,在周围的人流中踽踽而行,孤单的一抹背影,极尽落寞之意。陆文远喉头一哽,只觉心中颇不是滋味。 梁佑卿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紧走几步赶上前方悠然而行的范哲甫道:“范大人此计果然妙绝,不但使陆文远丧失君心,更将他与傅潜离间,真可谓断其左膀右臂。不过,那陆文远如今成了吏部尚书,权力在握,恐怕第一个就要拿我开刀,那时,又当如何?” 范哲甫笑道:“你怎么机灵一时呆傻一时?他拿你开刀,乃是自投罗网,只因本官寻的就是这个把柄。那时只要说他公报私仇,擅自打压官员,把弹劾的奏章往皇上那一呈,还怕他没有摔下来的一日吗?”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道:“等陆文远一倒,本官即求皇上将你提为吏部尚书,到时,你我二人联手,大可将这天下收入囊中。” 梁佑卿闻言大喜,自此更加依附范哲甫不提。 只说陆文远回至吏部大堂,即与傅潜办理交接事宜。陆文远站在一旁,听傅潜絮絮地交代近来未完的事务,待写的文书,又将各级绶印取来一一交与自己。陆文远心里乱糟糟的听也听不进去,暗暗觑着傅潜脸色,却见他面色如常,只看不出个子丑寅卯,遂借着他将绶印递过来的机会攥了他的手道:“傅兄,你可怪我……” 傅潜一愣,叹了口气,苦笑道:“都是皇上的旨意,我怪你作甚,不要多心,只好好做事便是。”虽是如此说着,却暗中将手抽了回去。 陆文远目送他转身离去,内心一片冰凉。吏部尚书一人独用一间公堂,本是无上尊荣,如今在他看来,却只有“高处不胜寒”之感。他在桌案后坐了一时,想到自己如今上见罪于当今圣上,下结怨于亲友同僚,还有一个陆安被软禁在客栈里作为威胁,当真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阵风吹来,就得摔个粉身碎骨。越想越觉心惊,做事也做不进去,干脆放下手头事务,去后巷透气。 沈文斌见状,也起身跟了出去,本想向陆文远恭贺升迁之喜,却见他面向远方,眉头深锁,一脸忧惧之色,心里感觉不对,连忙开口询问。陆文远与他素来交好,本没什么可隐瞒的,又兼之心头苦闷,欲与人一吐为快,遂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沈文斌听罢只觉心惊,只道这官场险恶,处处龙潭虎穴,真不是一般人能轻易涉足的,想了一想,方道:“陆大人,如今你一朝展翅,官至二品,本该是施展拳脚之时,却生生被人牵制,可见那范哲甫与梁佑卿已成为你的阻碍,不得不除了。下官位卑职低,不敢与大人并肩,但只要大人吩咐,下官一定支持到底。” 陆文远被他一席话说得心潮翻涌,也意识到自己必须背水一战。遂坚定了心智,重整旗鼓,自回公堂细细计较应对之策。 陆文远定下心来细想,发觉此时若想变被动为主动,只有充分利用手中职权。此时正逢夏秋相交之际,已到了开始官员年终考核的时候,陆文远遂下达文书,将傅潜差去地方执行考核,一来可暂解他被无端贬官之尴尬,二来可避免他与梁佑卿同堂共事,以防梁佑卿进一步从中挑拨。又修书一封交与傅潜,只望他能理解自己的用心。 过了几日,又拟了一道奏章,请旨罢免梁佑卿。想了想,用别人不放心,便央沈文斌进宫投递。沈文斌看了奏章,却不肯去,只问陆文远:“大人,你如今职权在手,大可直接罢免他,何必非得请示皇上。要知奏章呈给皇上之前,都得经过内阁审阅,大人的奏章一旦落到范哲甫手中,定会被他压下来,转过头对付大人的。” 陆文远笑着将他送至门外,道:“你这才看错范哲甫了。他将我推上二品,乃是欲擒故纵,只为激怒皇上,借皇上之手将我扳倒。此番我罢免梁佑卿,是他巴不得抓住的把柄,因此他不但不会压下奏章,反而会第一时间呈给皇上,好治我个公报私仇,滥用职权之罪。” “至于我为何不直接罢免他,反而要请示皇上,乃是因为朝廷规定三品以上官员任免需得上达天听,虽然到如今只沦为个形式,可有可无,但做与不做却涉及到对皇上尊重与否,万万不可大意。” 沈文斌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转而却又忧虑起来:“可如此一来,大人今后的命运,就全掌握在皇上手里了。皇上若肯相信大人,大人就能绝处逢生,若只一味迁怒大人,那大人可就危险了。真如赌博一般,叫人捏一把冷汗。” 陆文远苦笑道:“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了。一味束手待毙也难免会被范哲甫抓到别的把柄。只盼皇上能念及我往日好处,不要一味受范哲甫的蒙蔽才好。”说罢,忧心忡忡地望向紫禁方向,但见一片云烟袅袅,缭绕宫墙之上,当真是诡谲变幻,前程莫测。 第21章 生机 次日傍晚时分,两本奏章便明晃晃地摆在了朱时泱面前,一本是吏部尚书陆文远以政绩平平为由请旨罢免梁佑卿,一本是范哲甫集合部分言官弹劾陆文远公报私仇,滥用职权。奏章中不但详细描述了陆文远与梁佑卿之间的大小过节,还附官员联名以证实确有其事,只请皇上严加处罚,以正视听。 朱时泱一时头大如斗,不知该如何裁决。差桂喜拿来笔墨,想起前番流言频传使自己失了面子,心中不禁恼怒,直想一惩陆文远为快,然而笔尖点到了奏章上,却又犹豫起来,只因他这几日身居后宫,静时思虑,已冷静不少,又想起那瓦剌一事,陆文远劝谏有功是确有其事,得此封赏也实至名归,反倒是自己意图居功,心术不正,如今丢了脸也怨不得别人,思至此处,便将毛笔搁回了砚台边,转而去看范哲甫的奏章。 范哲甫的奏章字迹工整,措辞文雅,叙述论证,有理有据,按说没什么可供指摘之处,然而朱时泱却看得心生疑惑,只因那范哲甫前番还颠颠儿地跑来自己面前与陆文远请功,如今过了不到几天,却又义正言辞地要自己惩罚他,如此出尔反尔,实在不像老臣所为,又一念想起陆文远劝谏自己时说的那句“反常即是妖”,用来形容他此番作为倒是恰当,更觉事有蹊跷,越发细细思量起来。 朱时泱心想,照目前情形来看,范哲甫想处罚陆文远,显然是与之交恶,前番陆文远请旨不要处死严庸时,也曾说过自己与范哲甫并非同党,因此这一点基本可以肯定。 既然两人彼此对立,以范哲甫的心性,是必定要除掉陆文远而后快的,但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先来为他请官,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恐怕是为了达到最终目的而使用的手段,只为让自己迁怒于陆文远,从而惩罚于他。 而自己迁怒陆文远,为的是他将劝谏一事泄漏,使自己在朝野上失了面子。看来这才是整个事件的关键。 想至此处,却又卡住了。朱时泱遂从前往后推想起来,按说瓦剌一事,从始至终参与其中的,只有自己,桂喜和陆文远三人。按范哲甫的说法,此事是陆文远喝醉了之后说出去的,但这只是他一面之词,可不可信尚且未知。如今只假设不是陆文远说出去的,自己也没说,那么就只有桂喜这一个可能了。 朱时泱思至此处,不禁无意识地拿眼去瞟桂喜,本也只是种猜测,并没有当真,却不意发现桂喜见自己盯着他,就满脸惊慌,眼珠子乱转,情形甚是可疑,更借口要去添换茶水,抬腿想溜。朱时泱连忙叫住他,细细查问。 桂喜躬身立在原地,慌得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朱时泱见此情景,更加肯定心中猜测,将两道奏章往他跟前一扔:“说说吧,怎么回事?” 桂喜吓得一哆嗦,连忙往旁边躲了躲,嗫嚅道:“奴……奴婢可不知是怎么回事。” 朱时泱冷冷笑道:“不知道你慌什么?” 桂喜哆嗦道:“回……回皇上,奴婢没有慌。” 朱时泱笑道:“没慌你怎么把拂尘拿反了?” 桂喜道:“奴婢正过来就是。” 朱时泱“啪”的一拍桌案,断喝道:“狗奴才,跟朕绕起圈子来了?说,前番瓦剌的事是不是你漏出去的?” 桂喜闻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再也不敢撒谎,连连磕头道:“皇上饶命,奴婢……奴婢只跟范大人一人说过,再没告诉过旁人了。前朝的大人们是如何得知的,奴婢实在不知啊。” 朱时泱冷哼一声道:“你为何把这事告诉他?” 桂喜颤声道:“是范大人主动来和奴婢说话,奴婢本以为没什么,就都告诉他了,哪知后来闹得朝野皆知,皇上您生了那么大的气。是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说罢,偷眼觑着皇上。 朱时泱才不信这一番托辞,愈发阴沉了脸盯着他。桂喜心知躲不过,便只好颤颤巍巍地把手伸进怀里,掏了两锭明晃晃的银子出来,小心翼翼地搁在了桌子边上,颤声道:“范大人就给了奴婢这么多,奴婢分文未动,求皇上饶了奴婢吧。”说罢伏地连连磕头。 朱时泱气不打一处来,抓起那两锭银子就砸在了桂喜脑袋上,怒道:“狗奴才,区区一百两银子就把朕给卖了?朕就值这么些钱吗?你这贪财的毛病看来是不治不行了,这就去领五十巴掌吧。若再有下次,朕定择了你的脑袋去!” 桂喜连忙叩谢圣恩,答应着自去了。 朱时泱静下来,心想这样看来,瓦剌一事定是范哲甫漏出去的,只为激怒自己,嫁祸陆文远,然后借自己之手将他除去。朱时泱暗中冷笑,提笔朱批,心说范哲甫啊范哲甫,你想将朕当枪使,朕还偏就不遂你愿。 次日奏章返还,范哲甫如意算盘落空,大惊失色,进宫询问皇上。桂喜肿着脸缩在一旁再也不敢说话,朱时泱还得靠范哲甫在前朝出力,也不便与他撕破脸皮,只一味装蒜道:“朕看这陆文远很好嘛,一上任就大刀阔斧,总比那傅潜强上许多。” 范哲甫争辩道:“陆文远只以政绩平平为由就将一三品官员贬为庶人,可见其强词夺理,居心叵测,将来一旦公诸于朝,何以服众?” 朱时泱淡淡道:“既然范大人能劝朕以政绩平平为由贬黜傅潜,那陆文远为什么不能以此为由贬黜梁佑卿呢?范大人如此说法,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说罢,施施然踱回殿中去了。 范哲甫愣在当地,直觉自己当初提拔陆文远,怕是一生当中所犯的最大的错误了。 陆文远接了奏章,却是喜出望外,真恨不得对着紫禁方向连磕三个响头。当下将梁佑卿清除官籍,遣回原籍,又趁着范哲甫暂时没有下一步动作,对部内官员进行了一番整顿。一应忙乱过去之后,吏部的一应事务终于渐渐走上了正轨。 这一日,陆文远因为公事未完,在吏部大堂留得晚了些。时至二更,万籁俱寂,只有街道上传来断续的更鼓声,使这初秋的夜显得更加冷清。 陆文远合上最后一道文书,揉了揉眼睛,刚想起身,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眼间便到了大堂前。那马猛地被人勒住,发出了一声长嘶,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凄厉。陆文远心神为之一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一个人撞开门闯了进来,竟是外出考核的傅潜。 陆文远一惊非同小可,定睛看去,只见他衣饰凌乱,满面风尘,短短半月不见,明显瘦了一圈,分明是饱受长途奔袭之苦,连忙开口问道:“傅兄,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傅潜并不答他话,回身将门掩了,又四下查看了一番,才走到近前来拉了他低声道:“陆兄,还真让你给料准了,山西的灾情益发严重,现在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 陆文远听得皱了皱眉,叹道:“这哪是我料到的,京城今夏就没下过几场雨,山西的气候又向来比京城干旱,自然更好不到哪去。” 傅潜点点头,道:“我此行按你信上指示,先去了山西,触目所见全是灾后惨景。前后问了几个百姓,才知山西今年是遭了百年不遇的大旱灾,不光春季少雨,终夏一季更是滴雨未下,又屡遭蝗虫过境,已导致夏秋两季绝收,饿死的人不计其数。” 陆文远握拳冷笑道:“灾情已发展到如此地步,我在京中却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范哲甫这工作做的,还真是密不透风。” 傅潜点头道:“除了他也没别人了。暗访了山西之后,我没有惊动知府陈堇成,而是顺路去了周围几个省道调查,得知其他几位知府早就给朝廷上过汇报灾情的奏章,却始终没有回应,只怕是尽数被范哲甫压下了。” 傅潜说着,顺过背后的包袱,从里面掏出了几份奏章道:“几位知府也猜到是范哲甫从中作梗,但却毫无办法。眼看着山西灾民大肆涌入境内,已没有能力安置,只好托我将汇报灾情的奏章带回京城来,直接呈给皇上,要皇上尽快安排救灾。再迟一步,等到流民起义造反,局面恐怕就难以收拾了。” 陆文远听得心惊肉跳,拿起奏章粗粗翻看了几眼,触目全是泣血告哀之词,一时只觉悲愤难当,道:“这范哲甫当真可恨,瞒灾不报也就罢了,若是能代替皇上布置救灾倒还尚可,如今灾情严峻至此,却仍然无动于衷,置若罔闻,真不知他安的是什么心。” 傅潜皱眉道:“我也觉得奇怪。类似的情况以前其实也有过,范哲甫虽然瞒着皇上,但对朝中的其他官员却并不隐瞒,并能做出妥当安排,及时解决问题。但如今范哲甫不但瞒着皇上,连朝中官员也一同隐瞒,且对灾情毫无反应,当真怪异已极。”想了想,突然壮着胆子猜测道:“难道他是想等灾情继续扩大,借着流民起义之势造反不成?” 陆文远道:“傅兄这话可不能乱说。你我如此瞎猜不是办法。如今若想理出一丝头绪来,只有去问严庸。他前番做出传假诏那么孤注一掷的事情,肯定是有理由的,而且十之*与此相关。” 傅潜道:“可那严庸押在刑部大牢里,生死尚且未知,又如何能见着?” 陆文远道:“这个我自有办法。傅兄只需把这些奏章好好收着,不要走漏了风声,其余的,听我的消息就是。” 第22章 结盟 次日二更时分,三道人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了刑部大堂门口,正是陆文远,傅潜,赵咏宁三人。三人皆着暗色便服,先在对街的小巷中观望了一番,确定四下无人后,才一一闪将出来。赵咏宁摸出钥匙开了大门,领着二人避开所有守卫,一路寻至刑部大牢门口。 刑部大牢日夜有人看守。赵咏宁示意两人先躲在黑暗处,自己上前与狱卒搭讪。陆文远与傅潜见他跟狱卒说笑了两句,接着往狱卒手里塞了些什么,估计是银钱,那狱卒便走开了。三人在牢门前合作一堆,一起向牢内走去。 严庸依旧在原先的牢房内,只不过又瘦了许多,几乎已称得上是形销骨立,身上也添了许多新的鞭痕,估计被是范哲甫加紧了迫害,情形甚是凄惨。 三人在木栅栏外蹲下,将严庸叫醒,陆文远便道:“严大人,前番多亏你提醒,我此时危机已解。只不过前番山西赈灾一事疑点颇多,我等今日特来请教。” 傅潜道:“半月前我奉陆大人之命,名义上外出考核官员,实则去山西一带暗访,所经过之处流民四起,田地荒芜,饿殍遍野,才知今春便初露端倪的旱灾至今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范哲甫却对此隐瞒不报,若不是陆大人派我前去,我等恐怕至今还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说着,从怀中取出几位知府的奏章,递给严庸道:“这是太原周边的几位知府托我带进京来的折子,他们以前上的奏折皆被范哲甫压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要我直接将折子面呈皇上,以防再被范哲甫从中阻挠。” 严庸接过折子翻了一遍,冷冷笑道:“我早料到会如此。范哲甫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前番朝堂议事拨去赈灾的那三百万银子,恐怕早就被他中饱私囊了,在朝堂议事时我就想到了这一点,是以对他万般阻挠。只可笑你们两个,一个自作聪明地帮他说话,一个心知肚明却唯唯诺诺不敢吭声,到如今这个地步,难说没有你们的责任在其中。”说罢,目光如电扫过陆文远和傅潜,两人一震,双双低下头去。 半晌,傅潜抬头道:“陆大人久在地方为官,对范哲甫并不了解,所以当时帮他说话也是情有可原。但我一直深知范哲甫为人,本与严大人抱着相同想法,却因不愿涉足党争而不敢公开与之对抗。如今民生凋敝若此,我深以当日的懦弱为耻,也意识到扳倒范哲甫已不仅仅是党争那么简单了,他一日不倒,国家恐怕就一日不得安宁,傅某如今愿与严大人一起,为国家社稷出一份力。” 严庸见他说得诚恳,也不忍再苛责,叹了一叹:“那次朝堂议事之后,我便暗中派人去山西一带查访,果然探知当时的灾情并不像他说得那么严重,可见是他伙同陈堇成想借赈灾之名大贪一笔。” 陆文远恍然道:“对。那次议事之后,我偶然碰到进京的流民,他们也说灾情没有那么严重,只有少数人田产太少才选择做了流民。我当时还纳闷,范哲甫谎报灾情为的是什么,如今才知他真实目的。当时他可能和严大人抱着一样的想法,认为夏季未过,来日定会降雨,夏季虽然绝收,秋季却大有指望,大可将此次从皇上手里诓出来的赈灾银两吞掉,等秋收一过,灾情缓解,便神不知鬼不觉了。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山西终夏一季滴雨未下,夏秋两季绝收,如今灾情千钧一发,若被皇上知道查问起来,贪污赈灾银两一事必会败露,因此他才屡屡将奏折压下,隐瞒不报。” 严庸点头道:“那太原知府陈堇成,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党羽,与他里应外合干这贪污*之事,已不是一回两回。只不过往日数目没有这般巨大,行事又滴水不漏,因此我虽知道,却一直没有深究。可此次事关国计民生,动用款项数目又大,于情于理都不容我再坐视不理。朝堂议事之后,我思来想去,决定抢占先机,矫诏罢免陈堇成,由我的手下人接替,这样就可以防止两人里应外合,谁知……” 陆文远叹道:“严大人糊涂啊,那陈堇成身为地方知府,平日里少不了要接圣旨,严大人的玉玺是伪造的,只消找一份以前的真圣旨一比便知,大人当时就没有想到吗?” 严庸奇道:“谁说我的玉玺是伪造的?” 陆文远也奇道:“皇上的传国玉玺天下只有一个,若不是伪造,严大人从何得来?” 严庸道:“皇上的玉玺平时都由司礼监掌印太监桂喜收着,桂喜是我在宫中的眼线,我一吩咐他就拿出来了,所以我那份圣旨其实并不算是假的,因为印章是真正的传国玉玺盖的,只有内容是后来添上去的,但却是以皇上的口吻写的,真不知那陈堇成是怎么发觉的。” 傅潜道:“可能是他事后起疑,写奏章询问范哲甫皇上到底有没有颁过这道圣旨,结果两厢对不上,大人的计策就被拆穿了。” 严庸反驳道:“可是时间不对,从山西呈上的折子,一来一回怎么也要半月,可我的假诏刚下去不久,他告状的奏疏就上来了……” 两人一头雾水,陆文远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上,方才他听到严庸说“桂喜是我的眼线”时就觉得不对了,按他先前的猜测,桂喜应该是范哲甫的眼线才对,因此会对瓦剌一事知道得如此清楚。但如今听严庸的说法却是南辕北辙,陆文远越想越觉震惊,连忙推推傅潜:“那道圣旨呢?快拿出来看看。” 傅潜一愣,旋即恍然大悟道:“对对,圣旨。”伸手在怀里摸了半晌,将假圣旨掏了出来。 严庸一见,大吃了一惊,伸手抢过去仔细看了看:“这道圣旨怎么会在你这?” 赵咏宁也是一脸惊讶:“这就是那道假圣旨?矫诏一案就因为缺此物证一直不能定案,没想到居然被傅大人藏了起来!” 傅潜苦笑道:“不是我藏的,是陆大人交给我保管的。当初我还是吏部尚书的时候,有一次半夜回吏部大堂取东西,见到陆大人和他的家人陆安躲在里头,好像正遭人追捕。陆大人见我到来,便将此圣旨托付我,并让我妥善保管……对了,陆兄,那次是怎么回事?” 陆文远遂把在内阁看见陈堇成的奏疏,并拿走了其中的假圣旨,又因为假意依附范哲甫被识破,逃跑不成被他手下人追捕的经过一一叙述了一遍。在场各人听了,一时唏嘘不已。 陆文远的重点却不在这上,匆匆将先前之事讲完,便问严庸:“严大人刚才说桂喜是你的眼线,可我怎么觉得,桂喜是范哲甫的人?” 严庸听了果然惊奇,陆文远遂将瓦剌一事,桂喜把自己劝谏皇上的消息透露给范哲甫的经过说了一遍。见众人听罢,都低头沉思,便道:“这个桂喜真奇怪,一边帮着你严大人,一边又帮着范哲甫,两头当眼线,不知他图的是什么?” 众人为此愕然了半晌,严庸终于沉声道:“他如此作为,只怕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否则如若无人撑腰,以范哲甫与我在朝中的势力,他怎敢如此左右逢源?来日被哪一方知道,怕也只有死无葬身之地的份儿。” 傅潜惊奇道:“那严大人可知,是谁从中指使?” 严庸道:“傅大人好好想想,我与范哲甫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个人,还用我说出来吗?” 不止傅潜,在场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异口同声道:“难道是……” 严庸冷笑一声道:“人人只道他荒唐昏庸,不理朝政,却不知他虽身在后宫,却对一切了如指掌。这些年来我与范哲甫在前朝斗得你死我活,始终都感到暗中有一股力量从中调停,不让哪一方过弱,也不让哪一方过强,是以双方虽然都竭尽了心力,却始终不分胜负,朝政也因此得以维持平衡。我以前曾猜到是皇上在其中动作,但平日里看他那种闲散形状,却又不太像,因此一直不敢肯定,如今听你这么一说,便*不离十了。可见当今皇帝心机之深,比之先皇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众人听罢,一时竟有些浑身发冷,半天缓不过神来。静了些时候,严庸才咳了一声,打破了沉默道:“皇上如此,也未尝不是好事,说明他虽然貌不关心,但实际上却对朝政留了一分心,绝不会对此次赈灾一事置之不理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早日让皇上知道这件事。” 傅潜道:“皇上久居后宫,平日里肯见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如今严大人身陷囹圄,我们之中在皇上跟前得脸的也就陆大人一个了,面呈奏疏这差使,恐怕非陆大人不可了。” 陆文远暗暗点头,心里却思量着如今范哲甫提防自己甚严,真不知怎么才能混进宫去。想了半晌,却又坚定了信念,只道此番就算是闯也得闯进去了,遂起身从墙上取下了一支火把,另一手攥了假圣旨过来。 众人一时不知他意欲何为,却听他压低声音道:“以前我曾对严大人说过,只要大人一心为国,陆某断然支持到底,绝不加害。今天我还是这句话。今日我们便以焚烧这假圣旨为盟,统一战线,为国为民,奋战到底。”说罢,火把一挥,熊熊火焰立刻沿着假圣旨的边角舔舐而上。 在场众人无不为之动容,严庸感动道:“陆大人救命之恩,严某永生不忘,严某今日在此立誓,毕生愿如陆大人所愿,一心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傅潜也连连点头,还未说话,却听赵咏宁抢白道:“陆大人!这可是矫诏一案的物证,你怎么说烧就烧了!” 傅潜笑着搡了他一把:“都这时候了,你不从也得从了。” 赵咏宁佯叹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啊。” 四人同时低声笑了起来。 第23章 冒险 陆文远一心惦着给皇上面呈奏折的事,次日一早便悄悄进宫去了。他顺着东华门一路尽捡人少的小路走,倒是顺利地摸到了太和殿,但太和殿一过,便是前朝重地,不但道路宽阔了起来,各路守卫更是层出不穷,想也知道其中少不了范哲甫的人。陆文远遂再不敢往前,唯恐被抓个正着,只在边缘处小心徘徊着,边观察边想着对策。 眼看日过当午,前朝的人只见多不见少,陆文远寻不到空子,刚想放弃等明天再来,却见两道熟悉的身影从前方不远的宫门中一闪而过。陆文远心里一动,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藏到门边的石墩后轻声喊道:“赵宏成,赵彦成,是你们吗?” 那两人侍卫打扮,原来正是朱时泱宫中的守卫,本是兄弟两个。先前扔陆文远扔得熟了,因此至今识得,又听陆文远准确地叫出他们的名字,大喜过望,双双招呼道:“陆大人,您在这做什么?” 陆文远招手把他们叫过来,寒暄了一番,就把自己想进宫见皇上的想法说了,问他们有没有办法。赵氏两兄弟合计了一下,便道:“这有何难?陆大人随我们来便是。” 两人一路左拐右绕,把陆文远带进了一处侍卫值班的厢房,厢房的位置很偏僻,是冬日守夜用的,现下没有人在,四处已积了薄薄一层灰尘。三人进去掩了门,赵宏成便将身上的侍卫服脱了下来,递给陆文远道:“大人把它穿上,让我弟弟带你进去,范哲甫的人便不会发现了。” 陆文远心下不安,只因此行进宫面圣,是为揭破范哲甫阴谋,一旦被他抓到,必然恼羞成怒,后果不堪设想,自己也是抱着不惜为此拼命的想法才冒险前来的,只怕连累了赵氏兄弟进去。 陆文远将这想法如实说了,并讲明了可能的后果,赵宏成却仍然笑道:“陆大人不必为我兄弟担心,我们毕竟是皇上眼前的人,出了事有皇上罩着,就算皇上不管我们,我们大不了便就此逃出宫去,反正这紫禁城也呆够了,正好趁着年轻出去闯闯。”只催着陆文远把衣服换上。 陆文远忐忑不安地换过衣服,他身量单薄,因此显得有些大,但遮遮掩掩也就过去了。遂跟着赵宏成的弟弟赵彦成,一路低着头摸进了内宫,一路竟未遭人盘问,顺利得让人咂舌。 朱时泱仍旧呆在往日里常呆的偏殿里,这处大殿名曰“咸阳宫”,是朱时泱当初做太子时的寝宫,朱时泱打小便住在这里,对这里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如今虽已迁居乾清宫,但仍时常来这里闲坐留宿。陆文远跟着赵彦成一进宫门,便看见桂喜在殿外廊下候着。他想起严庸昨晚在牢里的话,心里有几分不安,但还是坚定不移地朝前去了。 桂喜见他径直朝着自己来,只当是侍卫,一时还觉得惊奇,到了跟前一看,却见帽檐下一张俊脸如玉,五官如画,眉间紧锁了几分忧虑之色,却不是陆文远是谁。桂喜惊讶得“啊”了一声,便说不出话来了。 陆文远还只当他没认出自己,连忙伸手扯下冠帽,瞪大眼睛道:“桂公公,我是陆文远,有要事求见皇上,还请桂公公通报一声。” 桂喜反应过来,连忙点头答应,进殿去了。过了一时,复又转出来,对陆文远弯腰道:“陆大人,皇上请您进去。” 陆文远匆匆道谢,转进内殿一瞧,朱时泱正倚在榻边,笑盈盈地看着他,陆文远心中一暖,顿时觉着有了着落,屈身跪道:“臣陆文远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时泱差他起来,笑道:“陆卿这闹的是哪一出,好好的吏部尚书不做,改做侍卫了?” 陆文远勉强跟着笑了笑,也没心思闲话,复又跪下道:“皇上说笑了,臣是受到范大人的阻拦,实在没有办法才扮成侍卫混进来,只为见皇上一面的。” 朱时泱奇道:“范哲甫拦你做甚?朕明明说过让他放你进来的。” 陆文远道:“具体的臣一时也说不清,只求皇上改日再问未迟。臣此来是有要事要禀报皇上,请皇上容臣说完。” 朱时泱见他满面焦躁,说起话来也是急火火的,一时有些跟不上节奏,茫然地“噢”了一声,便道:“你说吧。” 陆文远时刻担心着会被范哲甫撞见,连忙将怀中的奏章掏出来,语如连珠地奏道:“皇上,山西灾情益发严重,终夏一季滴雨未下,粮食绝收,大量灾民涌入周围省道,灾情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内阁范大人却偏偏知情不报,私自积压奏折,隐瞒灾情。半月前臣派人前去查访,才知情形之严峻,各府知府为防范哲甫从中阻挠,托臣将奏章直接面呈皇上,望皇上当机立断,尽快主持救灾事宜。” 朱时泱边听边翻着奏章,一时却也看不进去,反应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道:“这山西旱灾,朕记得前月议事不是讨论过吗?当时拨了两百万两赈灾,怎地还会严重了?” 陆文远刚想说“是因为赈灾银两都被范哲甫贪污了”,但心念一转,却想到自己手里根本没有证据,昨天与严庸讨论得再肯定,也终究只是猜测。陆文远心里一空,嘴上也跟着失言,暗自悔恨昨晚怎么没想到这一点,犹豫间却听外头桂喜通报道:“皇上,范大人来了。” 陆文远大惊失色,料到范哲甫会来,却没料到他会来得这么快,竟似是早有准备。陆文远连忙转脸望向皇上,却见朱时泱也显得有些惊讶,还没来得及说话,范哲甫就已从堂外转了进来,在陆文远身边端端正正地跪下,沉声道:“臣范哲甫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时泱很快恢复常态,让他免礼平身。范哲甫站起身来,四下打量了一下,笑道:“这不是陆大人吗?怎么穿了侍卫的衣服,害老臣差点认不出。” 陆文远暗暗叫苦,却听朱时泱替他答道:“还不是让你给逼的,你为何不让他见朕?”顿了顿,又道:“罢了,范哲甫你来得正好,朕也正有些话要问你。” 范哲甫恭敬道:“皇上请问。” 朱时泱将面前的奏章收了收,推到他面前道:“山西的旱灾越发严重,夏秋两季都绝了收,你怎么不告诉朕?” 范哲甫果然早有准备,欠身答道:“臣不告诉皇上,是因为不想皇上担心。这点国事臣自认还是可以处理妥当的,皇上平日里公事繁忙,臣理应为皇上分忧。” 朱时泱皱眉道:“可是赈灾的银两前月不是刚拨过吗?怎么没有缓解灾情反而加重了呢?” 范哲甫气定神闲地答道:“灾情加重,是臣应对不利,臣自认有罪。但前月的银两,赈的是夏季的灾情,此番灾情加重,则是秋季的灾情,本是不同。臣只求皇上给臣一个机会,让臣妥善安排救灾,戴罪立功。” 朱时泱点了点头道:“如此最好,此次赈灾若再出了什么问题,朕唯你是问。” 范哲甫抱拳道:“臣定不辜负皇上信任。” 陆文远的一颗心却如坠万丈深渊,只道此番闯宫非但没让皇上意识到灾情的严重,反让范哲甫撞个正着,三言两语就将皇上哄骗过去了,严庸昨晚还说皇上英明,英明在哪里了?心里正揪成一团,却听范哲甫笑道:“皇上没什么事的话,臣这就告退了。”又转过来对自己道:“陆大人还跪着做甚?不如跟臣一起出宫去,将这衣服换上一换?” 朱时泱笑道:“是啊,陆卿穿着侍卫的衣服,难看虽不难看,但终究不成体统,还是随范大人去换过了吧。” 陆文远心里一片冰冷。只因此番被范哲甫撞破自己拆穿他的秘密,来日定会大加报复,此次出宫去了,再见皇上不知何年何月,甚至不必想得那么远,也许只消明日便焉有命在了。陆文远瞬时间心念万转,只求能想出个办法,让皇上短时间内不致忘了自己,来日一旦遭到毒手,也能指望着被皇上偶尔念起,救自己一命。 范哲甫已行过了礼作势要走。陆文远急道:“臣还有一事,求皇上允准。” 朱时泱道:“你说。”范哲甫也停下脚步不走了,站在一旁等听。 陆文远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紧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道:“皇上,从明日开始,臣还想日日进宫为皇上送奏章。” 朱时泱惊讶地笑了笑,还没回答,却听范哲甫抢先道:“陆大人贵为吏部尚书,官居二品且事务繁忙,臣怎敢再拿这等事来劳烦陆大人。来日差个手下来送就是了。” 朱时泱听了不悦道:“给朕送奏章怎么就是小事了?” 范哲甫知道皇上一急就口不择言,却不知皇上何时对送奏疏这事这么在乎了,以前就算自己来送都是跟见了仇人一样,连忙道:“臣失言了,以后都由臣亲自来送。” 朱时泱却不买账:“不必了,朕看就由陆卿来送很好。陆文远,从明天开始,你便进宫来送奏章吧,谁要敢拦你,朕第一个不让。” 陆文远好险抓住了一根稻草,连忙叩头谢恩。朱时泱这才让他们告退了。 两个人从殿里退出来行至门外,范哲甫似笑非笑地说了句:“陆大人真是好聪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文远预感到今后的路不会好走,当下细细计较了一番,匆匆出宫去,找到严庸、傅潜、赵咏宁分别叮嘱了几句,最后站在夜色中茫然四顾。 京城的街道此时还很繁华,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陆文远却只能感觉到彻骨的凉意。果然,过了没多久,一队锦衣佩刀的侍卫从前方的大道窜出,直奔陆文远而来,瞬间就将他裹入其中,席卷而去了。整个过程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用上。 周围被惊动的人群呆愣了一时,纷纷回过神来,有人便道:“看刚才那些人的行头,八成又是东厂的。” 另一个道:“东厂特务当街抓人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知这次又是哪个大官,可怜呐。” 其他大部分人则对此讳莫如深,只敢在眼中流露出恐怖的神色。有几个调皮的孩子在人群中窜来窜去,高声唱了几句“沾了东厂,家破人亡。”的歌谣,便被自家大人捂住了嘴,拖回家去了。街道上很快便空荡荡一片,只剩下几片干枯的落叶,在萧瑟的秋风里孤单回旋。 第24章 东厂 陆文远被人用黑布罩住了头,拖行了一阵儿,只觉周围越来越静。最后耳听得一阵吱吱呀呀的开门声传来,门内的动静立刻清晰起来。男人女人凄厉的痛呼惨叫,变了调的挣扎嘶吼,各种各样铁器相互碰撞相磕,皮鞭抽过皮肉的闷响混杂成一片,直听得人头皮发麻,同时一股血腥恶臭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逼得人只欲作呕。 陆文远被绑住双手,推倒在地上,手肘撞得生疼。旋即头上的黑布被人摘去,一道耀眼的火光直刺得他睁不开眼,缓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置身于一处类似刑堂的地方,周围的墙上挂满了绳子、枷锁、皮鞭之类的刑具,上面无一例外都沾染着陈旧的血迹,还有许多陆文远此生连见都没见过的家伙。他看得呼吸为之一窒,就听先前的大门又是一响,连忙扭头望去,只见范哲甫屈身走了进来,满脸嫌弃之色,用一块白巾紧紧地捂住了口鼻。 陆文远挣扎起来,跟范哲甫一同进来的一个厂役模样的人见状过来狠踢了他一脚,尖声道:“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东厂诏狱。我劝你还是省着点力气吧,以后有你折腾的。” 陆文远的动作为之一滞,没想到范哲甫狠毒至此,连死都不肯让他好好死,定要扔进东厂这人间地府里来滚上一遭。 要知东厂乃太宗所创,最初称为“东缉事厂”,为镇压政治上的反动势力而设。后来发展为特务机构,直接对皇帝负责,专司对朝中官员的监视工作,可以不经司法审讯,直接进行抓捕审讯。东厂的刑罚也因此花样百出,只为撬开犯人牙关口舌,甚至不惜屈打成招。 陆文远一时不禁肝胆俱寒,厉声质问道:“范哲甫,你将我刑囚在此,不怕来日皇上问起,无从交代吗!” 范哲甫手持白巾在眼前扇了扇,冷笑道:“等皇上想起你来的时候,你早就没命在了,到时我只需禀明皇上你得暴病死了,皇上就算想追究,也无从下手。”说完,对身边的厂役低声附耳道:“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刑罚,能让他受尽痛苦,外表上还看不出来,只让人当作是得暴病死的?” 那厂役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道:“大人,东厂刑罚太多,小人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不过,小人知道有位行刑官厉害得很,不如叫他来给大人细问。” 范哲甫点点头,那厂役便径去了。半晌,带来一人,但见生得细眉细眼,其貌不扬,大约三十来岁年纪,许是因着面色苍白,而显得有些阴柔。 范哲甫面露疑惑,问那厂役道:“就是他?看得倒普通,能有什么高超手段?” 那厂役却正色道:“大人可千万别小看他,自他来此担任行刑官至今,死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单说前些日子行刺察克哈苏被抓住的那名刺客,打他手底下过堂,只一晚上,第二日送去给察克哈苏看时,吓得他回瓦剌的路上都一直在吐。” 范哲甫也听得心下一挣,招了那行刑官过来,细问道:“你可知什么刑罚,能让人受尽痛苦,表面却看不出来,只让人当成是得暴病死的?” 行刑官道:“这倒不难,不过刑罚的乐趣,恰恰只在施刑人与受刑人之间,若是说给了第三人听,却还有什么意思?”说着,在陆文远面前缓缓蹲下来,指尖似有若无从他脸颊上划过:“大人要罚的就是他吧?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真是可惜了。” 陆文远厌恶地别开脸去。那行刑官并不恼,只直起身笑道:“大人将他交给我,便放了一百个心吧。” 范哲甫也笑道:“如此甚好。你大可多折磨他几天,等本官解够了气,再弄死不迟。” 行刑官道:“下官谨遵大人吩咐。” 范哲甫和厂役便退了出去,那行刑官将陆文远从地下搀起来,进入了一间密室。密室中央点着一炉炭火,将整个室内醺得暖意融融。室中并不见刑具,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那人将陆文远安置在一张椅子上坐了,轻声笑道:“这是在下在东厂内的卧房,大人看可还舒适吗?” 陆文远不答,那行刑官便又道:“在下已答应过范大人,要将大人外表完好地交出去,因此这刑罚的伤口,自是越小越好,再小便也小不过针了。” 说着,从桌上取下一卷牛皮布,轻轻展开,只见密密麻麻几排银针,在炉火下闪着寒光,乍看足足有几百根。 那行刑官笑道:“这银针,要先在特殊的药水中浸过,然后选准人身上的骨缝下针,别看只是小小一根针,却能让你痛苦万分,在下可以告诉大人,人身上有二百单六块骨头,有多少骨缝,还用得着在下说吗?大人便踏踏实实地,和在下慢慢玩上几天吧。” 行刑官说罢,起身从桌上拿来几条牛筋锁,将陆文远的手脚紧紧缚在了椅子上,试了试松紧。 陆文远立即挣扎起来,却哪里挣得动,被行刑官撸起了一边衣袖,露了半条小臂出来。 肌肤暴露在陌生的空气中,立时便起了一层薄栗,行刑官以冰冷的指尖划过,最后停在他手腕处游移摸索了一阵,笑道:“大人还真是生得匀称,所谓增一分嫌胖,减一分嫌瘦,这种体质,最适合受刑了。这刑罚能用在大人身上,也算是它的福气。”说着,拈起一根银针,缓缓下在了腕处。 银针穿过皮肤,没入骨缝。陆文远最初还不觉得很疼,但当针尖最后准确地停在一点,疼痛便如一张网一般千丝万缕地发散出去,瞬间传遍了整条手臂。骨头咯咯作响,筋肉蜷作一团,当真好像有一把刀在其中搅动分割一般,生生要将手腕与手臂断开。 陆文远只觉眼前一暗,撕裂般的疼痛还没过去,却又有一种麻痒之感从下针之处散发出去,真如噬骨之蚁,附骨之蛆,沿着手臂逡巡而上,想是事先浸过的药水发生了作用。一时间,两种感觉交汇一处,直如水之遇火,烧得整条手臂都灼热发红了起来。陆文远咬牙隐忍了一时,只觉疼痛如潮水一般排山倒海而来,一波强似一波,几道牛筋锁俱已勒进了肉里,边缘处已渗出血来,却连这疼痛的万分之一都及不上,终是牙关一松,溢了一声□□出来。 那行刑官听在耳中,笑了笑,回手又拈了一根银针,嘲弄道:“大人这便受不住了吗?可还差得远着呢。”说着,又是一根银针下去,位置却上移至肘部,两处疼痛相互呼应,彼此交锋,陆文远只觉整条手臂像要从肘部断开一般,浑身早已被冷汗湿透,口中的□□也变为了惨呼。 行刑官又扳开他的手指,在五指骨节处一一埋了银针下去。陆文远拼命蜷着手指挣扎,却听他温言劝道,这银针所下之处皆有讲究,若是一个不小心挣偏了位置,残废了也是常有的。陆文远遂也不敢再挣,强忍着又让他在整条手臂上下了足足有几十处针去。其间晕过去醒过来不知多少次,最后终于挨到那行刑官罢了手,待得被押回牢房,整条手臂动也动不了了,嗓子也已喊得嘶哑,浑身汗出如水洗一般,真如从地府里滚过了一遭,一头栽倒在牢中稻草上,便昏死了过去。 次日一早却又被泼醒,押进密室,那行刑官早已穿戴整齐,坐在桌边等待。陆文远仍被用牛筋锁在昨日的椅子上,便听他道:“大人昨日玩得还尽兴吧?今日我们换一种玩法,试试膑刑如何?” 第25章 受刑 陆文远一听大惊失色,只因这膑刑乃是挖去膝盖骨,使人不能站立的酷刑,战国孙宾正是受此刑罚才将名字改为孙膑,一念未完,却又听他笑道:“大人不必害怕,范大人的嘱托在下还是记得的,断不会在大人身上试些见血的刑罚,只不过将这银针下在膝盖处,既不会伤了大人,又能达到与膑刑同样的效果,大人难得来东厂一趟,不试试怎么行呢。”说着,在陆文远跟前蹲了下来,动手将他的两条裤腿挽至膝盖上方。 陆文远念及昨日所受之苦,记忆犹新,心悸之余难免有些畏缩,明知毫无用处,却仍旧极力挣扎起来。这情形看在那行刑官眼中,便真如困兽之斗,颇有几分玩赏的意思,冷冷看了许久,直到他力竭而衰,才从容下了一根针进去。 陆文远不顾其他,痛极而呼。那行刑官又连下几根针,根根没入骨缝,几乎能听到针尖与筋骨摩擦的吱吱声。陆文远只觉两膝剧痛,直比昨日的断腕之痛还要惨上几分,眼前一阵明一阵暗,不久便昏昏沉沉地垂了头,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行刑官只当他晕过去了,从桌上取来一盏凉茶,抬手便泼在了他脸上。陆文远被一激,微微抬了抬眼皮,还没攒足气力继续挣扎,却见行刑官一改方才欣赏玩味的脸色,正拧了一双浓眉瞪着自己,连银针都不再下了。陆文远心里一动,强忍着膝间剧痛,继续挺住不动,那行刑官便愈加焦灼起来,又倒了一杯凉茶泼到了自己头上。陆文远这才抬起头,重新挣扎喊叫起来,暗地里却留了一分心神,时刻注意着他的表情,果然见他舒展了眉目,手中的银针也越发狠毒刁钻地扎了下来。 陆文远心立时有了计较,只道这人痴迷刑罚,连住处都设在东厂,可见其本性残暴嗜血,时时以囚犯受刑时的惨状为乐。而自己的刑罚本不见血,只有挣扎惨叫,才能满足其观感。是以方才自己假装晕倒,他则闷闷不乐,自己醒过来继续折腾,他便志得意满。 陆文远渐渐止住了动作,声音也小了下去,最后只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密室内一片寂静,只剩炉中炭火偶尔发出毕剥之声。 行刑官的神情逐渐由满足变为疑惑,又掠过一丝惊慌,最后气急败坏起来,想尽一切办法折磨陆文远,银针也下得更快更密,只为让他重新喊叫。陆文远怎肯遂了他的心意,只挺着身子一动不动,双手紧抓了椅子扶手,指节绷得发白,也不肯再轻易喊叫一声,即使偶尔痛极一时没有忍住,发出的声音也比原先时低上许多,远远不能使那行刑官满意了。 如此一天下来,只觉身心俱疲,回到牢中,受过刑的地方犹自疼得厉害,全身直如瘫了一般动弹不得。昏睡过去之前,陆文远朦胧地想到,自己这样下去,真不知还能撑上几天。 睡到半夜,突然听见牢门上的铁链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陆文远惊醒过来,以为是那少年官员又来提审,睁眼却见赵咏宁正打开牢门走进来。陆文远吃了一惊,连忙撑起身子,问道:“你怎么来了?” 赵咏宁一脸惊慌,紧走两步上前捂了他的嘴道:“大人快别问了,只随我走便是。”说着,将陆文远从地上搀起来,见他身体虚弱,行动不便,干脆拦腰扶着,连拖带拽地出了牢门。 原来赵咏宁见陆文远自打从宫中出来就心神不宁,便疑心他出了事情,过了两天,果然连人影都寻不见了。赵咏宁急得四处打听,终于从东厂的人那里探知陆文远被下了诏狱,又听说了行刑官的名字,更是大惊失色。要知那行刑官手段之狠毒朝野闻名,刑部以往为了查案也借调过他几次,赵咏宁因此知道落到他手里的人几乎没有能活下来的,便更加心急如焚,只怕拖久了陆文远会出什么差池,连夜托关系进了东厂,只为尽快捞他出来。 陆文远跟他走了一段,本来还满心绝处逢生的喜悦,到了门口,却迟疑起来,渐渐顿住了脚步。 赵咏宁见他不走连忙使劲拉他,却听他道:“不行,我这么一走,岂不是会连累你吗?” 赵咏宁着急道:“都什么时候了,陆大人还意气用事?快跟我走!” 陆文远却道:“非是我意气用事,只是你想想看,范哲甫这次只抓了我一个,说明他还不知我有同党,或者说还不能确定。可如今我若跟你逃了,来日范哲甫追查起来,难免不将你,严大人和傅大人一同牵出,到时我们人人自身难保,要扳倒他岂不更是难上加难?倒不如我在此撑上几天,你们趁此机会赶快收集证据,争取一举将范哲甫扳倒,再来救我不迟。” 赵咏宁急道:“可那行刑官如此没人性,我只怕大人撑不到那时候就……”满脸欲言又止。 陆文远却强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已找到了对付那行刑官的办法,再撑几天应该不成问题。”想了想,又正色补充道:“此次被抓进来之前,我去找过严大人一次,听他说那批赈灾银两上都刻有‘赈’字,你们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应该很快能掌握证据。” 赵咏宁道:“对,严大人也和我与傅大人提起过。这银两上的‘赈’字,是银两发出去的前一夜他秘密找银匠烫上去的,由于时间不够,只烫了一批,混在那两百万两银子之中,只为为将来事发留下证据。如今范哲甫的诡计被你撞破,他若已察觉银两有异,定已开始销赃,而将这些银两出手最快的办法,就是经由他手下的客栈。我与傅大人已暗中派人留意京中各个客栈是否有带‘赈’字的银两流出。” 陆文远道:“如此便好,那赵大人就快走吧,此地人多眼杂,不宜久留。” 赵咏宁为难道:“可你……” 陆文远笑道:“不用担心,我的命向来大得很,况且还有皇上一处指望。你们尽管放手去做,不必有所顾虑。”说罢,毅然推开赵咏宁的手,自回牢房去了。 却说那赵咏宁本是借口向守门的厂役讨教审讯犯人的法子,趁机把他灌醉,偷了他身上的钥匙才进来的。如今那烂醉的厂役稍稍清醒,一摸身上的钥匙没了,又不见了赵咏宁的踪影,只道大事不好,连忙找来帮手巡查牢房。查到陆文远的门前,见他面朝下睡得正香,又回原处一看,钥匙好好的掉在地下,原来竟是虚惊一场,遂也没有深究。 次日,那行刑官又差人来提陆文远。陆文远早有准备,先从牢中地下择了一小团干草放入口中,暗中含住,才跟着来人往密室去了。 那行刑官已等在了密室中,见了陆文远,笑道:“大人等得不耐烦了吧?今日宫中死了两个侍卫,东厂人手不够,只好把我派去验尸,是以来晚了。” 陆文远心里咯噔一声,只怕那两个侍卫就是赵氏兄弟,然而口中含了干草,怕被他发觉,因此也不敢细问。又听他自言自语道:“不过是衣服被扒去,咽喉处抹了一刀,却又有什么可验。白白耽误工夫。” 那行刑官说着自去收拾那些银针药水,收拾完毕,叫来几个厂役,将陆文远摁到床上绑住,一层层剥去衣服。 陆文远不知他意欲何为,只觉那人冰冷的指尖一寸寸抚过肌肤,不时按压,似在他身上寻找什么,直到按到背后脊椎骨的时候,陆文远突然觉得一阵刺痛传来,不禁周身打了个颤,就听那行刑官笑了一声道:“大人这里以前受过伤吧?” 陆文远不用回想也记得,那里正是两次遭受廷杖之处,如今伤口虽然早已痊愈,病根却是落下了,一到阴雨天气就隐隐作痛,几乎直不起腰来。如今被他察觉却也没什么稀奇。 行刑官又道:“这银针插在伤处又是别有一番滋味,和前两次不可同日而语的。大人忍得了前两日,不知还忍得了今日吗?”说着,从桌上取来了银针,将陆文远面朝下平放在床上,便向脊椎骨缝中下了一根针进去。 陆文远只觉一阵激痛传遍全身,连心神都为之模糊,整个腰部以下都没有了知觉,伤处却疼得如同要被拦腰折断一般。 陆文远紧咬着口中的干草,固执不发一声,那行刑官却只想要他开口,越发细密地下了针去,还不时调整针的角度深浅,以求更大限度地刺激骨骼筋肉。 陆文远眼前一阵阵发黑,口中干草咬了又咬,几乎嵌进牙肉,却也只觉喉中惨呼之声就要冲破牙关而出。恍惚间想起当日廷杖情形,皇上一张俊脸,在眼前晃来晃去,只作愤恨之色,眼眶一湿,几乎忍不住哭出声来,却又自虐似的敛聚了心神,以死抗争,誓将一口银牙咬碎,也绝不出声。 第26章 得救 那行刑官折腾了一天,见陆文远只如死尸一般一动不动,也觉甚是无趣,终是差人把他送回了牢房。陆文远吐出口中干草一看,已是一团稀烂,混着咬牙咬出的鲜血,丝毫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如此过了几天,陆文远每次去密室之前都事先在嘴里含上一团干草,死撑着不挣扎喊叫。那行刑官长时间寻不到乐趣,便渐渐对他失了兴致,一日提得比一日晚,最后干脆不再理睬。陆文远死里逃生,这才喘上了一口气。 却说朱时泱在宫中等了几日,始终不见陆文远来送奏章,甚至连范哲甫都一连几天不见踪影,一时等得心焦,终于差人把范哲甫叫了来,当面问话。 范哲甫本是怕他问起陆文远的行踪,才故意躲着不来,这次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前来面见皇上。 朱时泱也不跟他绕弯子,开口便问道:“陆文远这几日到哪里去了?他不是说过要给朕送奏章来吗?” 范哲甫道:“回皇上,这几日没什么要紧的奏章,因此臣就没差陆大人来送。” 朱时泱疑惑道:“怎么会没有要紧的奏章?前两天不是刚说过山西灾情严重了吗?这难道不是要紧事?” 范哲甫暗惊,心想皇上怎么还没忘了这事,嘴上却从容应答道:“皇上,赈灾事宜臣已尽力在安排,相信不会再出差池,皇上不必挂心。” 朱时泱点头道:“如此甚好。那明日便叫陆文远进宫来吧,就算没有奏章,陪朕聊聊天也是好的。” 范哲甫一听大惊失色,只道这皇上怎么一心只对陆文远念念不忘,他被自己下了诏狱,生死尚且未知,就算还活着,也绝不能让他再见到皇帝,否则非但山西一事得被捅破,单是自己瞒着皇上动用东厂势力这一条,就足够让皇上龙颜大怒了。一念至此,连忙抱拳奏道:“皇上,陆大人近日身体欠佳,正在宫外将养,明日怕是不能前来了。” 朱时泱一愣,皱眉问道:“他前些日子不还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就病了?” 范哲甫道:“陆大人的病来得急,因此没有防备。” 朱时泱隐隐有些担心,沉吟了一时,突然抬手唤过了桂喜:“如今天色还不晚,你速速与朕换过便服,出宫探看陆文远。”说完,又转头问范哲甫道:“你可知他住在宫外何处?” 范哲甫一时惊上加惊,连忙阻拦道:“皇上,微服出宫不是小事,需得事先告知朝臣,望皇上三思啊。” 朱时泱不耐烦道:“朕又不是下江南,那陆文远就在京城之中,朕去看他一眼,一会儿就回来了,告诉朝臣干什么。” 范哲甫一计不成,慌忙跪地继续阻拦道:“皇上,陆大人目前病情不明,皇上贸然前去,恐怕对龙体不利。”说着,对桂喜使眼色道:“桂公公,您快帮臣劝劝皇上吧。” 桂喜遂也道:“是啊皇上,范大人说得有理,皇上龙体安康重于一切,需得三思而行。” 朱时泱疑惑道:“你们怎么一个个全都跟朕对着干?莫非是陆文远出了什么事,你们怕朕知道?” 桂喜一愣,范哲甫连忙道:“不是的,皇上,陆大人只是身体不适,等过两日病情稍愈,臣一定带他来见。” 话说到这份儿上,朱时泱也不便再争了,只好收了出宫的念头,叮嘱范哲甫要他尽快带陆文远前来,便转身进殿去了。 却说桂喜伺候朱时泱用过晚膳,就一直在殿外候着。初秋时节,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眼看就要暮色四合的当儿,却有一名侍卫从宫门外绕了进来,来至桂喜面前道:“桂公公,有位名叫刘大千的地方官员想见您,现下正在西华门外等着呢。” 桂喜并不认识这个叫刘大千的人,但他平日里为皇上物色朝臣子弟,少不了要接触各色官员,直以为这个刘大千也是为此而来,因此也不疑有他,当下跟着那名侍卫去了。 两人一路穿过大半个紫禁城,来到西华门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宫门落了锁,只有两个值夜的太监在此闲坐,见桂喜到来,慌里慌张地跪地问安。 桂喜左右瞧了瞧,并不见那刘大千的影子,便问侍卫道:“人在哪儿呢?” 那侍卫搔了搔头,也是一脸困惑:“咦?刚才还在这儿的呀?” 桂喜白了他一眼,又问那两个太监:“你们可看见有什么人在此等我?” 两个太监面面相觑,纷纷摇头道:“回公公的话,小的们一刻钟前才来换班,因此并没有看见。” 那侍卫却在身后“哦”了一声,猜测道:“刘大人可能是见宫门落锁,以为今日见不到公公,所以自行回去了。” 桂喜白跑一趟,心下有些不悦,斥了那侍卫两句,便赶忙起程回宫了。这一来一回,生生耽误了半个时辰进去,到得殿中,就见皇上脸色阴沉,正坐在桌案后看书,看见自己进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把一双浓眉皱得越发紧了。 桂喜直以为是自己擅离职守惹得皇上不悦,连忙悄无声息地绕到皇上身后垂手侍立,等候吩咐。谁知过了半晌,皇上却并不发话,桂喜见桌边茶凉,便悄悄儿地端起茶杯准备去茶房添换热水,谁知刚走出两步,就听皇上在身后道:“你且站着。” 桂喜听出皇上语气不善,连忙转回身来,恭声问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朱时泱目光只盯在书页上:“东厂现在是你在管吧?” 桂喜道:“是,皇上。这全仰仗皇上的提拔。” 朱时泱冷笑一声:“你也知是朕提拔你,那又为什么和范哲甫合作一伙,瞒着朕将陆文远抓进了诏狱去?” 桂喜一惊,只不知此事皇上是从何得知的,却不知原来方才前来传话的侍卫正是赵氏兄弟中的赵宏成。他与弟弟赵彦成将陆文远带进宫来后,怕被范哲甫发觉,因此当天便逃出了宫去。谁知出宫后不久,正撞见东厂侍卫当街抓走陆文远。赵氏兄弟深知东厂手段之残酷,不忍陆大人遭到迫害,连忙又潜回了宫中,打算伺机营救。 但二人一不知皇上是何意思,二来又忌惮着皇上身边的桂喜,因此一直在暗中观望,不敢妄动。今日皇上招范哲甫来问话,二人听得皇上也不知陆文远身在何处,便料定是范哲甫从中捣鬼,连忙计较一番,一个编了个理由将桂喜从皇上身边支开,一个将陆文远身陷诏狱之事告诉了皇上,只求皇上为他做主。 朱时泱乍听此事颇为震惊。这些年来范哲甫弄权,常借东厂之手来排除异己,他也是知道些的,但毕竟没触及到自身利害,一直懒得管,就随他们去了,如今却算计到自己头上来了,朱时泱如何能不生气,当下更冷了声音道:“你以为朕不知这些年来你与范哲甫的勾当?瓦剌之事是如何传出去的?陆文远进宫来向朕汇报灾情的那天,范哲甫何以那么快就来了,你敢说不是你报的信?今日更好,连朕都一并蒙进鼓里去了!” 桂喜哪敢否认,扑通一声跪在地下,连连叩头道:“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但奴婢也是受了范哲甫的胁迫,不得已而为之。范哲甫在朝中一手遮天,奴婢哪里开罪得起,因此只能曲意依附,为他所用。求皇上恕罪。” 朱时泱刚要发作,想了想,却又暗叹了一声,只道这些年来也是难为桂喜了。只因自己不理朝政,对范哲甫态度不明,身边的一应人却又都是揣测着圣意办事的,见自己对范哲甫向来姑息,便也不敢轻易违背他的意思,是以即使不情不愿,也只能替他办事。 朱时泱后悔不迭,也不忍苛责桂喜,遂差他起来道:“如今朕的意思已很明白了,你是朕的人,只对朕负责,不必听命于旁人。朕现在就命令你,去东厂把陆文远救出来,如有半点差池,朕要你和整个东厂陪葬!” 第27章 刺客 却说范哲甫从皇上宫里出来,只道这陆文远是再多一日也留不得了,匆匆办处理完了内阁的事,便直接出了东华门,往东厂诏狱去了。 东厂诏狱里仍旧潮湿血腥,范哲甫招来那行刑官询问,听说陆文远还没被折磨死,便轩了一双眉道:“前几日分明答应得好好的,怎地如今却不照办,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戏弄于本官!” 谁知那行刑官却道:“大人送来的那个犯人,不会喊不会叫,却与死尸有什么两样,还用得着在下来费心吗?” 范哲甫气得七窍生烟,也没心思和他计较,只一心想快些弄死陆文远,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只说个方法,能快些置他于死地就是。” 行刑官想也不想:“鸩毒。” 范哲甫道:“那便快些与本官取来,将此事办成,本官重重有赏。” 行刑官依言去将鸩毒拿来,范哲甫便亲自带了两个厂役去寻陆文远。 陆文远正呆在牢房的角落里,见范哲甫到来,反射般的缩成了一团。范哲甫见他虽鬓发散乱,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但却精神奕奕,不像是备受折磨的样子,更是恨得牙根痒痒,当下招来两个厂役,吩咐道:“快把他与本官毒死。” 陆文远只怕自己魂归于此,连忙挣着手脚挣扎起来。可他连日受刑,身体虚弱,如何能挣得过两个厂役,没几下便被制住,动弹不得,被一个厂役捏开牙关,另一个厂役扼住咽喉,就要把那暗红色的鸩毒往嘴里灌。 陆文远满心绝望,闭上眼睛准备受死,却突听牢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由远而近,有人在其中提高声音喝了一声:“住手!”嗓音尖细,不是桂喜是谁。 两个厂役一抖,立即停止了灌药的动作,陆文远反应快,连忙从厂役手中挣脱,将几滴已经流进嘴里的□□尽数吐了出来。又一回手将厂役手中的□□打翻在地。 范哲甫不料此着,登时慌了手脚:“桂公公来此有何贵干?”桂喜却连看也不看他,只尖着嗓子道:“传皇上口谕,即刻放陆文远陆大人出东厂诏狱,不得有误。” 范哲甫彻底变了颜色,趁陆文远还没走出牢门,一把将桂喜拉到一边低声道:“桂公公,你何必如此,就让本官毒死陆文远,你回去汇报皇上,就说来晚了一步,不就结了吗?桂公公你别忘了,如今你我可是站在一边的。” 桂喜却袖了手,冷冷道:“大人这是哪里话,奴婢是皇上的人,自然要跟皇上站在一边。放陆大人出狱,是皇上的意思,奴婢也帮不了大人了。”说着,便弯腰进入牢中,将陆文远从地下搀了起来,掺了几分喜色低声道:“陆大人,如今皇上发了话儿,奴婢的腰杆也就挺得直了。大人这就随奴婢走吧。” 陆文远死里逃生,一刻也不想多呆,连忙跟着桂喜向外走,心里已开始盘算,此番一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将山西灾情之重向皇上禀明,以免他再受范哲甫的蒙蔽,然而一念未完,却听范哲甫在背后恨恨道:“陆文远,你别高兴的太早,你的家奴还在我手里,你若敢在皇上面前乱嚼舌头,就别想再见到他。” 陆文远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被桂喜引至宫中已是亥时有余,朱时泱却还没有睡,正负手站在殿外,仰头望着夜空。陆文远乍见那一袭明黄衣袍只觉眼眶发热,倒地跪道:“臣陆文远谢皇上救命之恩。” 朱时泱淡淡笑道:“出来了?可曾伤着哪儿了吗?” 陆文远道:“托皇上的福,并不曾伤到。” 朱时泱道:“那便好。今日天色已晚,便在宫里歇一晚吧,朕也乏了,就先去睡了,明日再招你详谈。”说着,自转身进殿去了。 陆文远被桂喜引到一处偏殿,沐浴更衣毕,已是月至当空。陆文远躺到床上,感到内心无比安定,不多时,便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时天已大亮,陆文远去找皇上谢恩,皇上却还没有醒。陆文远在前院等了一时,不知不觉便踱到了宫门口。此时正值侍卫换班,便与赵氏兄弟撞了个正着。陆文远在东厂听闻宫中死了两个侍卫,只当是他俩,如今一见两人无恙,自是喜出望外,道:“你们俩还活着?” 赵氏兄弟笑道:“大人这话说的,怎么好像我们应该死掉才对。” 陆文远知道自己失言,连忙道歉,道:“我前些天在听说宫中死了两个侍卫,只怕是你们受我连累,被范哲甫暗害了。如今不是,真是太好了。” 赵氏兄弟道:“哦,你说的那两个侍卫是前朝的,前几天值夜时被人一刀抹了脖子,连衣服都扒去了,死得可惨。说起来,我兄弟两个还与他们有过一面之交,现在想想,还真有点难受。” 三人唏嘘了一阵,桂喜便来寻陆文远,说是皇上醒了。陆文远连忙随他前去。朱时泱已穿戴整齐,正坐在桌前用早膳,见陆文远到来,便吩咐桂喜添了一副碗筷,邀他同用。陆文远不敢推辞,只好坐下,跟着他吃了一顿饭。 用过早膳,朱时泱只说想出去走走,便引了陆文远,一同往御花园闲逛。桂喜想跟过来,被朱时泱呵斥了一声,原来还在气他先前为范哲甫所用,罚他留在殿中面壁思过,不许跟随。 御花园里秋意渐深,比之春秋却别有一番情致。满地菊花开得正好,松柏尤绿,枫叶泛红。朱时泱兴致勃勃地一路走一路看,陆文远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上,只盘算着如何能让皇上意识到山西灾情的紧急。 然而盘算了半晌,却又想起昨晚离开诏狱时,范哲甫以陆安性命相威胁的场景。如今他若提及山西灾情,惹来范哲甫怨恨,来日必定拿陆安开刀。陆文远再心系家国,也不愿陆安为此遭受屠戮,一时之间心中矛盾,难免犹豫起来。 朱时泱不知他心思,只一味与他闲谈说笑。陆文远心中有事,那秋景看在眼里也全不是那么回事,口中淡淡应和,却也不敢怠慢。踌躇间,忽见前方走来了两名锦衣侍卫,见皇上与自己经过,远远地便垂手侍立在了道侧。 朱时泱贵为天子,根本不把两个侍卫放在眼里,继续游玩观赏只当没看见,还嫌他们挡了路边的风景。陆文远却是心生疑惑,只因宫中侍卫各有固定的值守岗位,现下又过了换岗时间,本没有四处走动的道理,这两个侍卫何以跑到御花园里来闲逛? 这么一想,陆文远从两人身边经过时就留心多看了几眼,这一看,更是发现了些不同寻常之处。原来这两个侍卫的衣饰远看虽无异状,但从陆文远的角度却可发现其颈间领口处有些暗色的污渍。且衣服的大小尺寸并不合身。更奇怪的是,两个侍卫虽然低头垂手,貌似恭敬,但眼神却一直在暗中瞟向这边,其中一个与陆文远的目光撞个正着,其眼中所含的阴戾狠毒,便在瞬间暴露无遗。 陆文远心头一凛,顿时警惕起来,突然联想到前些天宫中死了两个侍卫,衣服被人扒去的事。眼前这两人领口处的污渍,不正像是喷溅的鲜血吗? 心念万转之间已与两侍卫擦肩而过。陆文远终是不放心,频频回头看顾,果然发现两个侍卫一改方才的行路路线,竟转身跟上了自己与皇上,且距离越来越近。陆文远直觉事情不好,连忙转头想引起皇上注意,却是来不及了,只听此刻背后呛然一声刀响,有人断喝了一声:“狗皇帝,拿命来!” 第28章 同榻 陆文远一时来不及多想,喊了一声:“皇上,小心!”便飞身扑到皇上身后挡住了皇上。两个侍卫此时已拔刀在手,脚底生风,两柄钢刀闪着寒光,瞬间已逼到了眼前。陆文远毕竟一介书生,不知该如何闪避,干脆把眼一闭,冲着刀锋撞了过去。 两个侍卫本是冲着皇上而去,不欲与他多缠,纷纷向两侧闪避,直取皇帝,却被陆文远寻到了空子,生生撞开一个,又拉住了另一个的衣袖,回头高喊道:“皇上,小心!” 被撞开的那名侍卫趔趄了一下,重振刀风,直逼朱时泱而去。朱时泱幼时习武的底子仍在,只惊了一瞬便冷静下来,侧身堪堪避开一刀,又趁着那名侍卫暂时收不住势,寻到空门一掌击在其胸前,将其生生震到了几丈开外,跌落在花丛中,钢刀也脱手飞出。 陆文远的情形却是已在维谷边缘,被他拉住衣袖的那名侍卫哪里肯就范,回手一刀向陆文远头顶砍去。陆文远拼着气力死死撑住他的手腕,但他毕竟从未习武,又兼刚从东厂诏狱里出来,体质尚且虚弱,撑了一时便渐渐体力不支,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额上渗出了冷汗。那侍卫也是被他惹火,偏偏跟他耗上了。双手执了钢刀,拼命往下压,非要砍到陆文远头上不可。陆文远眼见凛冽的刀锋一寸寸逼到了眼前,急中生智,将头偏了一偏,与此同时手上再也吃不住力,稍稍一松,那柄钢刀便携了雷霆之势直贯而下,锵然一声钉进了陆文远的肩头。一时间鲜血四溅。 朱时泱失了颜色,两步抢上前来与侍卫缠斗。那侍卫回手去拔陆文远肩上的钢刀,却被陆文远死死攥住了刀锋,满手淌血也不肯松手。那一刀也许是正钉进了肩头的骨缝之中,一时之间被卡得死死的,那侍卫拔了两下没□□,反而将陆文远拽倒了。朱时泱趁此机会一脚踹在那侍卫心口处,将陆文远从他手下抢了出来。 此时御花园周围的守卫已被惊动,“抓刺客”之声四起。那两名侍卫还没从地上爬起来,便被闻声赶来的大队侍卫抓住,扭到一起捆了个结实。 陆文远却已倒地不醒,伤处鲜血泊泊,染红了半边身子。朱时泱一时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其他,长臂一揽就将其横抱起来,冲开四周的侍卫向最近的一处寝殿跑去,一路跑一路高喊:“传太医!” 太医急急而至,看了陆文远伤势,寝殿里很快便变得乱纷纷一片。各人如无头苍蝇一般进进出出,端水送药,忙得团团乱转,一时之间也没有人顾得上朱时泱。 朱时泱混在人群之中,眼见得一盆盆水端进来时是清的,端出去时却殷红一片,扔在床头地下的染血棉布越堆越多,心里只是惶恐。挤到床边一看,正看到众太医合力把钢刀从陆文远肩上拔下来。刀锋离开伤口的一刻,鲜血随之喷溅,瞬间染红了枕席。朱时泱不知怎的心头一酸,竟生了几分泪意出来。 陆文远却被拔刀时的激痛疼醒了,微微睁眼一看,就见朱时泱站在一众忙乱的人群中静静盯着自己,胸前龙袍上沾染了大片血迹,不知怎的竟显出几分落寞。陆文远迷惑地皱了皱眉,终是撑不住,渐渐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殿内已燃起了烛火,窗纸上映出的夜色深沉,不知已是何时分。陆文远动了动,发觉伤处已被包扎过,却仍是疼痛难当,稍稍牵扯就惹起一头薄汗。 四周很安静,并不见其他人在。陆文远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遂转着眼睛四处打量,打量了半晌,却又惊得“腾”的一声坐了起来。 原来他身上所盖锦被,身下所铺棉褥,连带床头帷帐、流苏,一应俱是明黄颜色,再回头一看枕头,竟是玉石质地,上雕九尾缠龙,除却当今天子,还有哪个枕得?这么看来,自己竟是睡在龙床上了。陆文远一惊非同小可,当下顾不得伤处疼痛,连滚带爬地下了龙床。 朱时泱正在侧殿里浅眠,听到声响惊醒过来,转至正殿一看,陆文远正在地下挣扎,伤处棉布上已有血迹缓缓洇开,想是伤口又被挣裂开了。朱时泱连忙上前将他一把捞了起来,连声问道:“你怎么了?” 陆文远冷不丁被人抱在怀中,不禁愣了一愣,定睛看去却发现那人竟是皇上,一时惊上加惊,更加挣扎起来道:“皇上龙床,臣怎敢安睡,请皇上恕臣大不敬之罪。”说着就要下地跪拜。 朱时泱怎容他挣扎,只怕他乱动扯坏了伤口,当下把他抱到床上扯过被子盖了,摁住他挣动的双手道:“朕要你睡,你便睡就是了。今日太医说你的伤深至筋骨,朕怕乱搬动你会对伤情不利,因此让你睡这儿。你要再挣,自己弄坏了伤口,岂不是辜负于朕了吗?”说罢,含笑看着陆文远。 陆文远遂也不敢再动,眼见朱时泱一张俊脸近在眼前,竟是比平日远观更要俊朗几分,心头一慌,连忙低下头喃喃道:“可……可臣睡这儿,皇上睡哪儿?” 朱时泱朗朗一笑道:“这乾清宫这么大,难道还会缺了朕的睡处?朕就睡在旁边的偏殿里。” 陆文远一惊道:“皇上九五之尊,怎能屈居偏殿,应该臣睡偏殿才是。”说着,又要挣扎着下地。 朱时泱看他坚持,一时也是无奈。然而想了想,却又心头一动,坐到床边道:“既然这样,那朕干脆也睡在这儿。这龙床这么大,躺两个人没什么问题。如此,既不会委屈了朕,卿也不必下床折腾了,可好?” 他嘴上虽在征求陆文远的意见,却早已脱了鞋子上得床来,扯过被子盖在身上。陆文远一时惊呆了,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他扶着躺了下去。朱时泱舒服地抻了个懒腰,再自然不过地将被子往两人肩头上拉了拉,便闭上眼睛睡了。 陆文远却哪里睡得着,在被窝里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不小心碰醒了皇上。如此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才敢转头看了皇上一眼。 朱时泱此时已睡得熟了,呼吸沉静,侧脸安详,远不见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凌人之姿。陆文远看了半晌,终于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不久便困意席卷,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床帐里一片暖意融融。陆文远转头一看,发现皇上不知何时已醒了,正面朝自己侧身躺着,两人的目光一时撞个正着。陆文远一惊,连忙撑着要坐起来。朱时泱看他惊慌,觉得好笑,伸手扶了他一把,终于忍不住笑道:“朕又不吃人,你这一大早的,倒是怕个什么?” 陆文远唯唯地答不上来,只一个劲地往床里缩。朱时泱看他脸色虽苍白,精神却比昨日好了不少,便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陆文远不敢多想,连忙答道:“回皇上,已经无妨了。” 朱时泱笑道:“一夜的工夫就无妨了?蒙朕呢吧?这可是欺君大罪。快过来,让朕瞧瞧。” 陆文远哪敢过去,连忙推辞道:“臣身体腌臜,恐污了皇上圣目。” 朱时泱不肯依,笑着把他拉到近前来,扯过他捂在身上的棉被要看。两人正在拉扯之间,却听桂喜在帐外小心翼翼道:“皇上,刑部左侍郎赵咏宁赵大人一早儿就来了,说是昨日的两个刺客已审出了结果。皇上要不要去看看?” 朱时泱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连忙正了颜色,掀开帷帐跨下床来,道:“此事要紧。快伺候朕更衣洗漱,传赵咏宁来见。” 第29章 审案 赵咏宁进得殿来,见皇上正伸平了胳膊由几个宫人伺候着穿衣,不敢仰视,连忙低下头去,伏地叩首道:“臣赵咏宁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时泱挥手道:“起来吧。听说昨日的刺客已审出了结果,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咏宁俯首道:“回皇上,昨日那两名刺客押到刑部,还没过堂就招了,原来都是山西的灾民,因为活不下去流亡至京城,又仗着自己有武艺在身,进宫杀了两名侍卫,抢了衣服佩刀去,伪装作宫中侍卫,伺机刺杀皇上。” 陆文远在帐中听得一惊,只道此事怎么又与山西灾情有关。然而转念又想到,这不正是个让皇上了解灾情的大好机会吗?范哲甫前番得以蒙蔽皇上,就是因为皇上久在深宫,没有意识到灾情的严重,何不利用这个机会让皇上好好认识一番。一念至此,连忙从帐中探出头来,奏道:“皇上,灾民进宫行刺,实是胆大妄为,罪不容赦,但由此也可窥见山西灾情之严重。只求皇上明鉴,早日出面主持赈灾事宜,拯救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一番话说得铿锵恳切,却没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赵咏宁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只道自己上次见他还是在东厂诏狱,怎么如今竟跑到龙床上了。一时惊疑不定地看看陆文远又看看皇上,心中兀自猜测个不停,连眼下的正事都忘了。 朱时泱见他如此形状,也猜到他是想歪了,不动声色地往陆文远身前挡了挡,沉下脸咳嗽了一声。赵咏宁回过神来,连忙低下头去。陆文远也知自己失了形状,却又不甘放弃,继续对朱时泱奏道:“皇上,山西灾情刻不容缓,皇上不能再受范哲甫的蒙蔽了。皇上想想看,臣刚一将灾情汇报给皇上,范哲甫就将臣抓进了东厂诏狱,可见其掩饰心切,山西此番灾情加剧,定与他脱不了干系。皇上若想切实了解灾情,不妨去刑部听审。这两名刺客皆是山西灾民,自然对灾情深有体会。” 赵咏宁也道:“皇上,陆大人说的是。山西灾情实非想象的那么简单,微臣昨日主审,已深有体会,皇上切不可受范哲甫的蒙蔽,轻视灾情,不如就如陆大人所言,移驾去刑部一审便知。” 朱时泱见两人言行恳切,神情凝重,遂也重视起来,又想到昨日两名刺客拔刀相向,甚为猖狂,也是心中有气,想了一想,终于沉声道:“也好,你们便去准备,朕即刻前去听审。” 皇上摆驾出宫,前朝大为震动。范哲甫得了消息大惊失色,想要前去阻拦,却又如何阻拦得住,眼睁睁地看着皇上的御驾远去,只能跌足长叹。朱时泱本不让陆文远伴驾,只怕他伤势加重,却又实在拗不过他,只得吩咐桂喜拿来一件自己的便服与他穿上,一同来到刑部。 刑部大堂内肃穆森严,两行公差手执刑棍分列两侧,刑部尚书并刑部左右侍郎已在堂下恭候,见圣驾到来,立即带领众人行叩拜大礼,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时泱差他们起来。堂上的公案后已设下一处屏风,朱时泱领着陆文远步入其后,在桌前坐了,便吩咐开审。 堂上众人纷纷就位,刑部尚书亲自主审,两位侍郎左右作陪,公堂上一时寂静无两,只听刑部尚书一拍惊堂木,沉声道:“带犯人!” 四名公差将两个刺客带上堂来,哗啦啦一阵锁枷声响,方自跪定。刑部尚书又一拍惊堂木:“堂下犯人,胆敢进宫行刺当今圣上,该当何罪!” 两名刺客已受过刑,浑身伤痕累累,几乎跪也跪不住,闻听此言,却是撑足了气力,厉声笑道:“笑话,那狗皇帝昏庸顽政,弃苍生黎民于不顾,人人得而诛之,我等本是替天行道,又何罪之有?” 陆文远在屏风后听得一惊,连忙看顾皇上脸色,见其沉了脸一言不发,眉目微锁,不知是何心意。 刑部尚书浓眉一轩道:“大胆狂徒,竟敢出言不逊,来人,给我大刑伺候!”抽了一片堂签扔到地下。两列公差中立即有人应声而出,左右摁倒了两名刺客,咿咿呀呀上了一顿刑。 两名刺客疼得上气不接下气,却犹自骂不绝口。朱时泱等得不耐烦,示意刑部尚书停手,继续询问山西受灾一事。 刑部尚书不敢怠慢,连忙吩咐左右住了手,再拍惊堂木,问道:“堂下犯人,本是山西籍贯,为何流窜进京?” 其中一名刺客道:“山西屡遭虫灾旱灾,夏秋两季绝收,我等家人均饿死,本想相携进京来讨条活路,却不想京中物价更比河南贵了三成不止,哪有我黎民百姓的活路?与其坐着等死,不如去找那个狗皇帝赔命,此番山西饿死无算,全是那狗皇帝作下的祸端。我两人便仗着有些武艺在身,偷偷潜进宫去,杀了两名侍卫,夺走衣服佩刀,伺机刺杀皇帝。那日在御花园里撞见他,便仓促出了手,谁知老天不保佑,被你们这群狗官抓住。” 刑部尚书听得这人一口一个“狗皇帝”,只怕皇上生气,连忙前来请示要不要用刑,朱时泱只挥手叫他继续问。 刑部尚书遂回到堂前,继续问道:“山西灾情已到了何种程度?” 堂下刺客恨声道:“田地荒芜,民不聊生。就只说我们村里,本来有七十多口人,到现在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寥寥几口。很多老人孩子早在夏天的时候就饿死了,剩下的每天顶着烈日到山上挖草根,啃树皮。可山上挖草根,啃树皮的人比草根树皮还多,几天就挖了个精光,到最后只能吃观音土充饥。那观音土生涩难咽,一旦吃下去就会存积在肚中,有进无出,无异于饮鸩止渴,最后胀死的人比饿死的人还多,肚皮撑得比西瓜还大!” 他说得声泪俱下,堂中听者眼观其哀,耳听其恸,一时之间莫不变色。陆文远震惊之余暗盾皇上脸色,见他眉头紧锁,已现出沉思之色。 便又听那刺客继续道:“入秋之后,几乎家家都死过人,眼见秋收也没有了指望,便都拖家带口地外出逃难去了。我二人一路进京,沿途尽是同病相怜的灾民,哀哭之声不绝于耳,有人走着走着就倒下去,家里人却连裹尸的草席也没有,只能将尸首扔在路边,被苍蝇野狗糟蹋。走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支撑不住,有时堆起来的尸首都能将路堵住,不得不加以焚烧才得以过去。” 他越说越是悲愤,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我二人一路眼观这惨凄之景而来,越发恼恨那朝中的无良君王。他若能有一星半点的英明,又怎会让我等百姓陷于这水深火热之中而不闻不问。这么个儿皇帝,我们还留他作甚,不如杀了他给家乡百姓报仇,也把那位置留给贤能的人来坐!” 朱时泱听得握紧了拳头,将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作陪众人一时大气也不敢出。半晌,才听他长出一口气,暂时压下了怒火,伸手敲了敲屏风,沉声道:“你且问他,朝廷夏季不是拨过银两赈灾吗,怎么没有收到吗?” 刑部尚书听毕,连忙将此话转述了一遍,就听那刺客冷笑了一声:“收到了,每户十四文钱。十四文能干什么?买几个馒头,还不够全家人一顿吃的。如此敷衍于我等,却与戏弄有什么分别?还不如攒起来,给你们那皇帝老儿买个棺材用!” 朱时泱再也忍耐不住,“啪”的一拍桌子,将上面的茶杯都震到地下摔了个粉碎,振衣而起,大步绕到堂前,指了那刺客怒道:“朕明明拨了两百万两赈灾,你山西道人口再多,分到每户手里怎会只剩下十四文?” 那刺客乍见龙颜震怒却是毫无畏惧,针锋相对道:“你光知拨银赈灾,却不知朝中尽是贪官?苛收赋税,鱼肉乡里,那赈灾银两到了他们手里还有再见天日的一天吗?只怕全被用作贿赂朝中权贵了。可笑你整日朝堂危坐,却连如此奸臣当道都浑然不觉,真不知你这皇帝是如何当的!” 朱时泱气得浑身发抖,振臂一指堂外,怒道:“来人!拖出去给朕斩了!” 堂上刽子手立即应声而动。那两名刺客一边被拖出门外,一边还方自骂不绝口道:“狗皇帝,你杀得了我二人,杀得了山西万千百姓吗?堵得了我二人之口,堵得了天下苍生的口诛笔伐吗?今日我等便是做了鬼,也要睁着眼看着这大明江山败在你手里!” 骂声未绝,已是血溅当地。两颗人头呈到堂上,竟当真是怒目圆睁,眼角尽裂,至死也不肯闭上双眼。 满堂众人见此情形俱是失色,纷纷跪伏在圣上脚边,不敢轻发一言。偌大的刑部公堂一时寂静无两,只闻众人惊惧的呼吸之声。 半晌,朱时泱终于缓缓开口,沉声道:“山西一事,给朕彻查!” 第30章 彻查 三日后,朱时泱在乾清宫主持朝会,彻查山西遭灾一事。太原知府陈堇成已被押送至京,周围各府知府也都应诏前来,纷纷在殿外等候传召。六部尚书、侍郎,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大理寺卿、大理寺少卿、内阁大学士全部到场,分列左右。朝堂之上气氛无比肃穆严整,朱时泱端坐龙椅之上,目光阴沉,在堂下众臣中游移不定。 陆文远回头,傅潜,赵咏宁,沈纶等人在众官之中向他暗暗点头。他们几人这三天来衣不解带,辗转各处,早已将范哲甫伙同陈堇成贪污赈灾银两,导致山西灾情加剧一事的证据搜集得*不离十,只等今日朝堂一战,彻底肃清朝廷。陆文远此时再观范哲甫形状,只道他是气数已尽,罪责难逃。 范哲甫在朝堂上的站位列于百官之首,本来还有一个严庸同排而立,但也因矫诏一事身陷牢狱,如今真可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此刻心中却只有悲凉。只因这山西一事现在由皇帝经手,他再手眼通天,也从中做鬼不得,这三日来几乎是束手待毙,被人抓牢了把柄。如今只盼不像太/祖时的贪官那样被判剥皮揎草,也就别无他求了。 一时朝堂上百官就位,御前太监宣布朝会开始。朱时泱便沉了声气,缓缓说道:“几天前有人假扮侍卫,进宫行刺一事,众卿都听说了吧。经刑部一审,是山西流亡进京的灾民所为。朕听从陆文远与赵咏宁所言前去听审,才知灾情之重。黎民百姓对朕心存怨怼,且揭发知府陈堇成贪污赈灾款项,导致灾情加剧。朕今日召尔等来此,便是要好好查查这贪污受贿一事,看究竟是哪些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陷朕于不义之地!” 说到后半段,已是声色俱厉。众臣没见过皇上如此,一时不敢作声,那范哲甫更是内心一片冰凉,只觉腰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便听朱时泱又道:“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乃是朝中三司,主管刑狱典案,此番可否派一人出来主审?” 三司官员闻言交头接耳,低声议论,正慌慌张张,没个计较之时,却见吏部尚书陆文远出列抱拳道:“皇上,臣虽非三司官员,但愿毛遂自荐,主审此事,求皇上恩准。” 朱时泱道:“哦?陆卿要审?”瞥了一眼堂下的三司官员,见他们一个个都缩着脖子,连正眼都不敢看自己,便知指望不得。遂又看陆文远道:“既然如此,准。” 陆文远抱拳道:“谢皇上恩典。但臣还有一个请求,请皇上给臣特权,可以对官位比臣高的官员进行审问。” 朱时泱道:“这朝中官位比你高的也只有范哲甫一人了。朕准你便是。” 陆文远道:“谢皇上。如此,臣便开始了。”遂正了衣冠,走到大殿中央站定,沉声说道:“要查贪污赈灾银两一事,必然要从旱灾说起。臣记得,最初听闻山西遭灾,是在几个月前朝堂议事的时候。内阁大学士范哲甫呈上知府陈堇成的奏章,极言河南灾情之刻不容缓,请求朝廷拨款赈灾。这件事,当时在场的众位大人和皇上都可做见证。” 殿中官员纷纷点头称是,就听陆文远又道:“当时,严庸与范大人争论,说是灾情不明,需先派人调查才能进行应对。而范大人则力陈灾情之重,已没有派人调查的时间,越快下拨赈灾银两越好。” “可是,臣后来问过几个从山西进京的流民,他们说当时的灾情其实并没有到多耽一时半刻就会饿死人无算的程度,只是比往年欠收,只有少数田产微薄又兼遭蝗灾的百姓活不下去,去外省做了流民。范大人与灾民的说法并不一致,不知是为何?” 范哲甫道:“陆大人口说无凭。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真的问过山西灾民,又如何知道灾民是不是那么说的?” 陆文远道:“范大人说的是。既然这样,我们便叫几个山西道各县的知县和知府来问问。他们虽不是灾民,但所辖之地皆不出山西左右,想必不会将灾情曲解到哪去。”说罢,向朱时泱抱拳道:“请皇上传他们进殿。” 朱时泱道:“传。”御前太监一路高声传出去。须臾,殿门大开,一列身着各色官服的地方官员鱼贯而入,为首一人带领众人跪下道:“微臣平阳知县林淮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时泱差他们站起来说话。陆文远遂走到这位知县身边道:“林知县,据你所知,山西灾情具体的发展过程是怎样的?” 林知县低头谨慎地想了想,道:“回大人,旱灾从今春开始就初见端倪,春季一季,只下了寥寥几场雨,到春末夏初的时候,很多地方都庄稼欠收,又遭受了蝗灾,与往年不可同日而语。” 陆文远打断他道:“当时是否已到了须臾之间就会饿死人的地步?” 林知县道:“那倒不至于。当时虽然灾情始现,但大部分百姓都还寄希望于秋收,只有少数田产少又遭了蝗灾的生活困难,但听说朝廷已下拨了赈灾款项,也暂时安定了下来。灾情真正严重起来是在夏末,因为山西终夏一季竟然滴雨未下,境内所有土地都被暴晒龟裂,庄稼颗粒无收,这才到了须臾之间就会饿死人的地步。” 陆文远道:“皇上,朝堂议事之时正是春末夏初,那时灾情并没有那么严重,范大人尚把它提到朝堂上来公开商议,而到了夏末,当灾情真正严峻起来,范大人却将它压下,瞒而不报,如此自相矛盾的作为,不是奇怪的很吗?” 朱时泱点头。堂下众人一时也纷纷低声议论,却听陆文远又道:“先按下这边不提,再说前几日在刑部审讯刺客。那两名刺客说,朝廷今夏下拨的赈灾银两虽已下发,但分到每人手里只有十四文钱,只能买几个馒头,这话皇上和刑部的诸位大人都曾听到。” 刑部尚书等人纷纷点头,陆文远继续道:“臣替皇上算了一笔帐,山西一道现在的在籍人口大约百万,如果以每人得到十四文钱来算,大约折合银子三万两。那剩下的银子哪里去了呢?” 陈堇成道:“帐不是大人这个算法的。赈灾银两并不是全数下发到百姓手中,还有些要用来买秋种,兴修水利等等,再说那刺客的话有几分可信?大人未免有失偏颇。” 陆文远道:“好,就算如你所说买秋种,修水利会有所花费,但何至于花掉那么多?众人皆知赈灾银两至少有一半应该发给灾民,如今却只发了不到三万两,那剩下的钱又去哪儿了?至于那两名刺客,本是抱了必死之心来京城刺杀当今圣上,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们说谎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难道做鬼也要陷害于你不成?” 陈堇成一时低头唯唯,陆文远又道:“所以如此看来,赈灾银两中一定有一部分去向不明,臣综合以上情况推断,是被范大人联手陈堇成给贪污了。两人在春末夏初时谎报灾情,诓出朝廷银两收入私囊,本侥幸以为山西虽春季干旱,但夏季会普降甘霖,可以指望秋收缓解灾情,却没想到夏旱比春旱还严重,灾情不但没缓解,反而大大加剧了。两人怕贪污之事会因此被发现,所以范哲甫才将灾情压下不报。如此,一切反常都可解释得通了。” 陈堇成闻言大惊。范哲甫怒道:“陆文远,你没有证据就妄加猜测,欲陷害于我,你以为皇上会听信你的谗言吗?” 陈堇成也道:“是啊皇上,陆文远实是含血喷人,皇上万万不可轻信啊。” 陆文远道:“是吗,陈大人?那前几日在你府库里搜出来的二十万两银子又作何解释呢?一位地方知府一生怕也挣不到这么多钱吧?” 陈堇成道:“那是府衙多年来攒下的赋税收入,臣分文未动,一直堆放在府库之中。” 陆文远道:“那为什么其中有些银子底部会烫有‘赈’字呢?” 陈堇成疑惑道:“赈字?什么赈字?”范哲甫却是已颜色尽失。陆文远将一切看在眼中,抱拳向皇上奏道:“皇上,此次朝廷下发的赈灾银两中,有一部分在底部刻有‘赈’字,这是前内阁大学士严庸为防止贪腐,特意做下的记号,用以区分赈灾银两。皇上可以传严庸上殿,当面对质。” 朱时泱道:“哦?有这事?快传。” 殿外立即有侍卫领命而去。过了盏茶时分,只听一阵锁链叮当之声,严庸便已出现在了大殿门口,除去枷锁,进殿来跪拜道:“草民严庸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因为没有官衔在身,朱时泱并没有让他起来,问道:“赈灾银两上刻有‘赈’字,究竟是怎么回事?” 严庸身上还穿着那身血迹斑斑的囚服,精神却是矍铄,鬓发颜面已稍事整理过,因此仍显得气度不凡,风骨铮铮,当下抱拳道:“那是草民料到会有官员贪腐,事先做下的证据。就在赈灾银两从国库发出的前一晚,草民连夜秘密召集了一批银匠,在银两的底部烫上了‘赈’字,但因为时间仓促,只烫了一批。不过也足够作为辨认的依据了。” 陆文远补充道:“严庸所说的那批银匠,臣找到几个,现下都在殿外等候,皇上若不放心,可以召来细问。” 朱时泱示意不必。陆文远便又道:“在陈堇成府库里发现的那二十万两银子里,有很多底部刻有‘赈’字,可见并不如陈堇成之说是历年攒下的赋税,而是赈灾的灾银。陈堇成,你对此作何 解释?” 陈堇成不料此招,彻底慌了神,来不及多想,颤声争辩道:“那……那是未用完的灾银,暂时堆放在府库中。” 陆文远道:“是吗?如今山西灾情如此之重,时刻有百姓饿死,陈大人不将这二十万两用于赈灾,却堆放在府库中积攒灰尘,不知是何居心?” 陈堇成被问得满头冷汗,无言以对,惊慌道:“这……” 第31章 肃清 朱时泱的脸色已阴沉下来。便听陆文远又道:“事情偏偏又巧的很,近几天,京城市面上也流出了不少底部带有‘赈’字的银两。傅大人,这段交由你来说。” 傅潜应声出列,拍了拍手,便有两个家奴打扮的人从殿外奔进来,将一个看起来很重的包裹放在了殿中央的空地上。傅潜遂道:“这些天,臣特意查了一下,发现在京中市面上出现的灾银,最初都是从京中的一些客栈里流出来的。臣为证实此事,吩咐家奴暗中用正常银两兑换,这些都是臣的家奴从各个客栈换来的。” 说着,上前将包裹打开,只见其中明晃晃的一堆银子,有些还是完整的银锭,有些已经被磕碎,个个底部都刻有一个浅浅的‘赈’字,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楚。御前太监上前取过几个呈给朱时泱,堂下大臣也纷纷围过去观看。朱时泱问道:“朕送去山西的赈灾银两,怎么会从京中的客栈里流出来?” 傅潜道:“皇上的疑问臣也有过,因此请赵大人利用职权之便将这些客栈一一查访了一遍,结果发现了一个共同点。” 朱时泱已被挑起了兴趣,连忙问道:“什么共同点?” 傅潜道:“这些客栈,都属于同一个人,那就是内阁大学士范哲甫范大人。” 此言一出,堂上响起一片低呼之声,但却不是因为惊讶,而是因为恍然大悟,只因范哲甫私下经商已不是什么秘密,除了朱时泱之外满堂皆知。 傅潜向赵咏宁示意了一下,赵咏宁便出列,从怀中掏出一叠方纸道:“这是臣从各个客栈中索来的契约,上面有客栈经营者与范大人的签名,足可证明范大人与这些客栈的关系。” 御前太监从赵咏宁手中接过契约呈给朱时泱,朱时泱皱着眉头一一翻看。陆文远道:“且不说范大人无视朝廷禁令私自经商。单是灾银从范大人手下的客栈中流出,就可看出范大人与灾银有着无可争议的关系。由此臣方才才敢做出猜测,此批赈灾银两正是由陈堇成与范哲甫联手贪污的。” 陈堇成已在地下软成一滩,范哲甫却还强自争辩道:“你凭什么说这些灾银是从我的客栈中流出?说不定你们是从别处收集来,只为嫁祸于我的。” 陆文远道:“大人就不要争辩了。皇上若真不放心,大可派人到契约上的客栈中搜查,定能搜到尚未被花出的灾银。还有,范大人应该是最近才发现灾银上有记号的吧?此批被贪污的灾银数量不小,短时间内应该很难出手,皇上不妨再着人到范大人的府上搜一搜,说不定还有剩下。” 朱时泱道:“那便去搜。范哲甫,这次朕便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两路搜查队伍立即出发,朝会暂作休整。大约一个时辰后,两路搜查队先后返还,果然在客栈中搜到了尚未花出的灾银,范哲甫家中的银库里也发现一堆灾银,大约有七十万两之多。 朱时泱冷笑道:“事已至此,范大人还有什么话说?” 范哲甫早已心灰意冷,呆呆道:“臣无话可说。” 朱时泱遂道:“内阁大学士范哲甫伙同太原知府陈堇成贪污赈灾银两,谎报灾情,致使山西灾情加重,百姓深受苦难,着罢免现任官职,所有家产充归国库,暂时押至刑部收监,待来日会同大理寺、都察院深入审理。退朝。” 御前太监刚要喊,陆文远抢先打断了他道:“皇上,如今范哲甫入狱,内阁空虚,无人主持朝廷事务,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严庸矫诏一案一直缺乏物证,久久不能定案,皇上不妨暂时恢复严庸官职,命其主持朝政,待过了这一段非常时期,再议不迟。” 朱时泱想了想,终于道:“准奏。” 扳倒了范哲甫,朝中各人也不敢松懈,只因山西灾情千钧一发,实是到了必须合万众之力,力挽狂澜的时候。严庸换下囚服就去了内阁,整理被范哲甫压下的奏章,以便更加深入地了解灾情。 陆文远退朝之后被朱时泱召进了后宫,讨论具体的赈灾方案。两人一直议到半夜还没有个结果。朱时泱被桂喜催着才好歹洗漱了一番,换了寝衣接着坐在窗前的榻上发愁,陆文远坐在炕桌另一端计算国库中还能拨出多少银两,算了半晌,终于出声道:“皇上,由于今年全国普遍干旱,各府的赋税到现在只收了一小半上来,大概有一百万两,国库中还原有一百万两,再加上从范哲甫家中抄来的一百七十五万两,一共是三百七十五万两银子。但这是所有数目,总不能一点不留吧。户部尚书说国库中至少要有一百万两存银不能动,以作紧急周转,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二百七十五万两能用了。” 朱时泱支着下巴皱眉道:“可现在不光山西一道受灾,周围其他各省也不同程度遭灾,且灾民四处流动,安置也需一大笔费用,这二百七十五万两看着挺多,周围各府各县分上一分,怕也没多少了。” 陆文远听了也跟着发愁。两人叹了一阵儿,朱时泱突然唤过桂喜,低声道:“你去查查朕的私库里还剩多少钱。” 他声音虽低,但屋里只有三人,又是夜半时分,周围极静,陆文远也支着耳朵听得一清二楚,连忙充满希望地盯住了朱时泱。朱时泱尴尬地咳了一声,转过脸去不与他对视。半晌,桂喜转了回来,奏道:“皇上,奴婢着守卫查过了,里头有玉器珍玩无算,现银有一百零四万三千六百七十五两。” 他掰着手指头算数,可见记下这么个复杂的数目实是不易,却忘了放低音量,急得朱时泱直打眼色。待说完了,抬眼发现皇上的异状,却也来不及了,早已被陆文远听了个通透。 朱时泱见陆文远两眼亮晶晶地盯着自己,知道他是想让自己把这银子拨出来赈灾。朱时泱自己也有此意,是以方才要桂喜去金库中查点数目。当下便干笑了一声:“那些玉器珍玩就算了,换成银子也怪麻烦的。朕就从现银中拨出五十万两,来充作赈灾所用好了。” 桂喜连忙附和道:“皇上英明。”朱时泱刚要得意,却听陆文远道:“皇上,赈灾银两多一分,灾民们的生机就多一分,还望皇上为灾民考虑,替灾民多留几分生机。” 分明是嫌自己拨的不够多。朱时泱心里有些不乐意,但想了想,自己平时吃喝玩乐,有个十几二十万两就用不完的用了,如今是非常时期,也该有点明君的样子才是,便道:“那朕再拨三十万两,不能再多了。” 桂喜已恨不得跪地高呼“皇上万岁”了。谁知陆文远还是一脸严肃:“皇上,山西灾民一定会感激您的恩德的。”一双眼睛仍充满希望地紧盯住朱时泱,竟是要他再多拨些的意思。 朱时泱怎会看不出,只道这普天下再找不出这么得寸进尺的臣子了,惊奇道:“朕只有一百零四万两了,你不会是想逼朕全拿来赈灾吧?” 陆文远一听这话却面露喜色,当下起身跪拜道:“皇上英明,臣在这里先替山西百万灾民谢过皇上了。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时泱不明不白就将小金库掏了个空,一时瞪大眼睛愣住了。桂喜捂着嘴在一旁偷笑。半晌,朱时泱才回过神来,认命似的佯叹了一口气:“罢了。这次就依你吧。不过这样一来,朕不就剩下三千多两了吗?真要成了历史上最穷的皇帝了。” 陆文远道:“皇上穷了自己,却救了天下。此番作为,必定会成为史官笔下的一桩美谈。皇上用 区区一百万两就买下了名声与民意,难道还不知足吗?” 朱时泱笑道:“你倒会说话。” 陆文远道:“这样一来,赈灾银两就有三百七十九万两了,虽然未必足够,但也能应付一阵了。剩下的,就只能到时再随机应变了。” 朱时泱点头称是。此时早已过了子时,两人既将此事议定,便各自回寝殿安睡。陆文远被安排在旁边的偏殿里,由桂喜引着自去收拾洗漱。朱时泱躺了一会儿,明明身心俱疲,却仍是睡不着,又耽了一会儿,桂喜也回来了,在地下打了铺盖守夜。朱时泱掀了被子下床,吓了桂喜一跳,还以为是自己把皇上吵醒了,朱时泱让他好好呆着,自己披了外衣,转到偏殿去想看看陆文远睡了没有。 陆文远也没有睡,正穿着寝衣坐在床上,低头不知在想什么。朱时泱走到床边他才发觉,手忙脚乱地掀了被子要下床跪拜,朱时泱连忙阻止了他,自己坐到床边问道:“陆卿这么晚还不睡,在想什么?” 陆文远笑道:“皇上不也没睡吗?” 朱时泱道:“朕睡不着。倒是你,有心事吧?朕今天与你议事的时候就发现了,老是皱着眉头,笑也笑得心不在焉。” 陆文远见皇上如此关心自己,心里一暖,低头道:“臣还真有一桩心事。” 朱时泱道:“哦?说给朕听听。” 陆文远遂道:“臣有一名家人名叫陆平安,先前与臣一起住在范哲甫的客栈里。后来臣与范哲甫闹翻,便被范哲甫当做了人质,一直软禁在客栈里。前些天皇上将臣救出东厂时,他便威胁臣说如果对皇上乱说就要平安的性命。要不是两个刺客出现,引起了皇上对山西灾情的重视,臣还不知敢不敢对皇上说起呢。后来我一出宫就回客栈看了一眼,那里的店小二说平安早就自己逃跑了,臣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找又不知去哪找,是以一直在担心。” 朱时泱叹道:“这个范哲甫,也真够狠毒的,连个仆人也不放过。不过你也不要担心,说不定他真的跑掉了,过几天就会回来的。”顿了顿,又道:“要不朕派人帮你找找,那个陆平安长得什么样?” 陆文远想了想,道:“嗯……大眼睛,高鼻子,尖脸儿,比臣高一点。” 朱时泱笑道:“听你这么一说,看来长得还不错嘛。不过也太没有特点了,恐怕符合的人很多,就没有再具体一点的了吗?比如衣服什么的。” 陆文远沉吟道:“衣服……他逃跑的时候臣没在身边,因此也不知道他穿了什么,但他平常爱穿一件青色短衫。” 朱时泱点了点头,刚想往下问,却听外头一阵响动,桂喜慌里慌张地冲了进来,道:“皇上,内阁严大人来了,说是有急事……” 他话音未落,严庸早已一步跨了进来,在殿中跪下道:“皇上,不好了,刚才宫外百里加急来报,河南流民爆发起义,数股队伍已集结成一股,正朝着京城来了!” 第32章 带兵 朱时泱与陆文远一时大惊失色,流民起义不是小事,很多朝代都曾毁在这上。大明自开国以来,除了西北边患,还未有过如此大的变数。朱时泱毕竟年轻,当下慌了神道:“怎么会这样?这可如何是好?”顿了顿,却又愤恨起来,咬牙切齿道:“都是范哲甫与陈堇成两个作下的好事!朕这便去下旨砍了他们!” 陆文远忙阻拦他道:“事情紧急,皇上先别管他们了。赶紧解决眼前危机要紧。” 朱时泱着急道:“那快传令派兵镇压流民,绝不能让他们踏进京城。” 陆文远道:“流民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又兼苦遭旱灾,怎能用兵镇压?只怕如此会激起民愤,引来更大的变数。” 朱时泱道:“流民就那么几个,朕派兵前去先杀一部分杀鸡儆猴,只要剩下的肯投降,朕绝不为难他们。” 陆文远道:“自古民怕兵,到时两方交战,士兵们杀红了眼,流民被逼到绝境奋起反抗,是说停就能停下来的吗?” 朱时泱恨恨道:“那便把他们全杀了,朕的天下那么大,还差那么两个流民不成?也省得朕花钱赈灾了。” 陆文远正色道:“皇上又说气话了。民是社稷之本,怎能随意杀戮,这难道是明君该做的吗?” 朱时泱气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该怎么办?” 陆文远道:“此事非同小可,只怕得尽快召集群臣……” 严庸打断他道:“如此怕是来不及了,那帮流民此时已快要行至山西太原,一旦向北继续突破真定,便会长驱直入到时京城就岌岌可危了。如果开朝会,少说也要一天,再着手安排,又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进去,如今我们最缺少的就是时间,要赶在流民队伍开至太原前将其阻住,委实是一时半刻也耽误不起了。” 陆文远一时也手足无措,但不一会儿又低头沉思起来。朱时泱见他不说话,便在一旁追问严庸流民起义的情况。两人正说着,却听陆文远忽然开口道:“若是皇上和严大人信得过臣,不如由臣领兵前去阻拦。” 朱时泱和严庸闻言吃了一惊,朱时泱道:“朕当然信得过你,但你一介文官,处理政务尚可,领兵打仗恐怕……” 陆文远笑道:“谁说臣要领兵打仗了。皇上只需派给臣五千精兵以防万一,另外立即派人将赈灾银两尽量换成米面。剩下的,都交给臣便是。” 朱时泱迟疑道:“朕这就着人安排,但你……” 陆文远笑道:“皇上不必担心,只再信臣这一次便是。只是臣不在京时,京中的一切情况就全靠严大人了,严大人也需做好万全准备,以防臣一旦失手,也好有所应对。吏部侍郎傅潜和沈文斌,刑部侍郎赵咏宁都是可托付大任之人,严大人尽可放心遣派。” 严庸点头答应,一时各个分头去准备。经过一个通宵外加一个午上,一应事务终于堪堪准备妥当。午后时分,陆文远在皇城外向皇上告别,引着五千精兵和几十车米面,急往山西而去。 太原位于山西道中部,自古以来人丁兴旺,市井繁荣。然而陆文远一路引兵至此,沿途所见却皆是一片荒凉。 城中房舍十之*破败无人,门户大敞,原先居住在此的百姓已离家逃难多时了。街道上横七竖八地倒毙着灾民的尸体,引来一群群乌鸦在半空中盘旋嘶叫。只有小部分活下来的人见官兵到来,三三两两地从破落门户中走出观望,一个个瘦骨嶙峋,面带菜色,眼神呆滞,显然是深受灾害之苦。 兵马行至城门下,陆文远抬头仰视,只见城墙高大坚实,巍峨壮阔,其势易守不易攻。看来此次平息流民起义就在此一举了,只要自己能守住城池,安抚流民,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当下便吩咐官兵们在城中安营扎寨,暂时整顿一番。 一直忙到正午时分,城中已军营遍布,各个帐中的官兵开始埋锅造饭,不一会儿,四处便升起了炊烟。陆文远在城头上看了一会儿,就见副将石守邺上了城楼,来至自己身边道:“大人,末将有事要报。” 陆文远道:“你说。”石守邺便道:“方才我在帐中巡查,见城中百姓受到士兵们埋锅造饭的香气吸引,都聚在军帐周围不肯离开。有些士兵上前驱赶,赶得急了,便引起了百姓的不满,有几处帐中已经骂将起来了,幸好被末将撞见,才拉了开来。自古民兵不合,末将只怕他们还没等到流民来造反,就先和城中的灾民打起来了。大人得快些想想办法,缓和一下士兵和百姓的关系才是。” 陆文远低头暗忖,这城中百姓分散在各处,短时间内恐怕很难将他们聚集到一起统一救济,况且如今他们已见到了士兵造饭,只怕不愿舍近求远。如此,该如何是好呢? 陆文远苦苦思索,却没看见石守邺在一旁一脸玩味地盯着自己。原来这石守邺才是这五千精兵的实际将领,他身为一介武将,却要听命于一个文官,心里自然是有些不服气。又见陆文远生得单薄荏弱,一身书卷气,只当他好欺负。前来找他汇报此事,是想借机刁难他一下。其实这五千精兵一直由石守邺带领,只要他命令士兵不许驱赶百姓,问题就可轻轻松松解决了。但他故意不肯为之,就是想以此试试陆文远的能耐,看他到底值不值得自己效命。石守邺一念至此,更加盯紧了陆文远不放。 陆文远沉吟了一时,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抬头道:“石将军,请吩咐号兵吹号,立即集合士兵。” 石守邺闻言一愣:“可士兵们才刚吃上饭,陆大人这是……” 陆文远道:“石将军照做便是。” 石守邺见他面无表情,一时也猜不透他意欲何为,只得领命去了。须臾,城头上便响起了低沉浑厚的号角声,众士兵们得令,连忙放下刚端起不久的饭碗,在城中的空地上集结。 陆文远从城头下来,站到军前一处高台上,向军中望了一望,只见士兵们个个一脸迷惑之色,显然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打断他们吃饭。更有人偷偷转头望向来时的营帐,在那里,本来聚集在营帐周围的百姓见官兵们离开,纷纷冲向饭锅狼吞虎咽。 陆文远知道他们是怕百姓将饭抢光,当下开口道:“各位壮士长途奔袭来到此处,刚吃上饭就被我打断,想来心中不快。我知道你们腹中饥馑,但这些城中灾民只会比你们更加饥馑。我方才见到你们之中有人驱赶、呵斥他们,可如果他们是你们的妻子儿女,父母兄弟,你们还会如此对待他们吗?” 他一番话说得言辞恳切,既不打官腔,又不像寻常文官那样措辞晦涩。士兵们听得懂,便都竖起耳朵等听下文。石守邺也暂时放下心中疑虑,看他接下来如何计较。 便听陆文远继续道:“我只求你们能像看待自己的妻子儿女,父母兄弟,一样看待他们。我现在就放你们回去吃饭,不过你们在回到各自的营帐之后不要驱赶前来吃饭的百姓,而要与他们互相认识,下次吃饭的时候仍旧带上他们。我看这城中剩下的百姓不多,平均分到各帐中也就两三个。不管你们心里愿意不愿意,这是一道军令。待会儿我会和石将军一起到帐中巡查,若发现有人苛待百姓,或是还有百姓没有被收容,则此帐中所有士兵一律要受到军法处置。解散。” 士兵们回到帐中,本在锅前吞吃的百姓畏惧,纷纷四散,却又不肯走远,都在附近探头探脑。众士兵有陆文远的军令,不敢怠慢,连忙将逃跑的百姓俱都拉回帐中,一一分给他们饭食。百姓们一开始又惊又疑,后来见众士兵们实在友善,便终于安心吞吃起来,又听到众士兵说以后每顿饭都可以来吃,更是喜得眉开眼笑,军帐中的气氛由此渐渐缓和。 石守邺陪着陆文远在各帐检阅,见他在须臾间就将军民矛盾解决,且比自己单纯的呵斥士兵更加有效,一时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石守邺武将性情,直率豪爽,一旦认定一人,便会赤诚相待。自此即对陆文远消除了成见,一心追随。 第33章 王爷 士兵们吃饭休整完毕,陆文远便派了两名士兵,骑快马出城,去查探起义流民现下已行至何处。石守邺奉命将城中士兵集合,训话了一番。陆文远便登上高台,正色道:“如今山西灾民爆发起义,大明江山危在旦夕,朝廷派我们前来应战,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也务必不能辜负这份信任,必得竭尽全力,护得家国周全。” “现在流民起义队伍正全速前进,相信不出三天,就会进逼到此。我知道大家一路奔袭,十分辛苦,但如今已没有时间休息,这三天,我希望大家能严守军令,一切以大局为重。我和石将军也会以身作则。待得叛乱平息,我定会向朝廷请赏,禀明诸位功劳。” “此番召集大家来此,是要下达两个命令,第一,将城中和城外无人认领的尸体集中起来焚毁,以防止瘟疫流行。” “第二,在城中搜集一切铁器,铜器,但只许在无人居住的房舍内翻找,禁止扰民,禁止从百姓手中抢夺,如有违禁,军法处置。” “现在大家分为两队,一队执行第一条命令,二队执行第二条命令,天黑之前务必完成。开始行动。” 众士兵齐声答应了一声,在石守邺的指挥下分作两拨,浩浩荡荡地开始在城中执行命令。然而人人心中都有疑惑,只道焚烧尸体尚能理解,搜集铜器铁器却是为何,难道是嫌兵器不够,想要临时铸造?各自乱纷纷地忙到天黑,却也按时收工了,只见昏暗的天幕下,城内城外原本堆叠的尸体全部消失不见,城中的空地上则堆起了数座由铜器铁器组成的小山。 陆文远命令众士兵暂时休整,埋锅造饭。其间有很多城中百姓纷纷主动将家中铁器铜器送来,以感激士兵肯将饭食分给他们。军民关系更加融洽。 吃完晚饭,陆文远却又将士兵们集合起来,下达了另一项命令:在城中挖坑熔铁,铸造大锅。 陆文远监督着士兵在城中挖出十几个大坑之后,便将剩下的士兵分作几队,轮流休息,彻夜开始熔铁铸锅。城中一时火光冲天,叮叮当当的砸铁之声响了一夜。 至次日晌午时分,十几个将近一人高的铁锅便铸好了。陆文远看后对众士兵鼓励了一番,要他们继续干下去。可众士兵们被烟熏火燎了一夜,都没怎么睡好,又强撑着按陆文远的指示干了一上午,实在不想再干下去了,纷纷撺掇着石守邺去跟陆文远求情。 石守邺表面严厉,其实也是爱兵如子,是个十足的惯孩子包,看自己手下的士兵疲累,心里不好受,便去了陆文远帐中寻他。 可进帐一看,哪有陆文远的影子,铺上的被褥还跟行军时一样捆扎着,好像从未睡过。退出帐子一问门口的士兵,果然说他从昨晚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石守邺有点慌神,军中的最高指挥失踪了那么久自己都不知道,要是出点什么事……石守邺一念想起陆文远瘦弱的身影,越来越觉心惊,连忙跑出营帐四下寻找起来。 城中熔铁铸锅的风头正盛,士兵们虽然疲惫,但分工合作起来已比昨晚熟练了许多,因此倒也有条不紊。十几个大坑周围均密密麻麻地围满了人,搅铁水的搅铁水,砸铁的砸铁,叮叮当当好不热闹。石守邺本一心以为陆文远是跑到军营中或是城墙上了,却不想此时无意中一瞥,瞥见人丛中一抹白色的身影,却不是陆文远是谁,正奋力挥舞着一柄铁锤,在眼前的砧板上砸出一道道火星。 石守邺不知他瘦弱的身躯竟能爆发出那么大的力量,只怕他不小心伤了自己,连忙上前夺下了他手中的铁锤,道:“大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陆文远在坑边忙活了一个通宵,此时已熬得眼睛都红了,面色却越发苍白,鬓发凌乱,月白色的锦袍上也抹上了一道道的黑灰,看起来像只可怜的兔子。石守邺想笑却又不敢笑,把他拉到僻静处道:“陆大人怎么自己干起活来了?” 陆文远笑道:“我昨天才说过以身作则的,怎么能不遵守诺言。” 石守邺看他笑得坦诚,倒有点不好意思开口了,想了想,才迟疑地绕了圈子道:“陆大人,这士兵们熔铁铸锅已经将近一天一宿了,身体吃不消,末将怕再这么下去,会有损军队的战斗力。这流民起义的队伍,最迟明天这个时候就到了,到时候两方交战,恐怕……” 陆文远淡淡笑道:“石将军放心,这仗打不起来的。” 石守邺吃惊道:“不打仗?不打仗怎么对付那帮流民?” 陆文远刚想回答,却有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冲到他与石守邺身边,大叫道:“大人,将军,不好了!从西边来了一支队伍,黑压压的一片,恐怕是起义军提前到了!” 陆文远和石守邺俱是大惊失色,连忙跟着那名报信的士兵登上城楼一看,果见一支队伍从西而来,大约还有一里的光景就要兵临城下了。却到现在还看不见队尾,少说也有几千人。 此时就算陆文远也慌了神,一边紧盯着远处缓缓移动的队伍,一边喃喃道:“今天上午那两个前去查探的骑兵才说流民队伍在离城三十里的地方,怎么如今过了几个时辰就到这儿了?” 石守邺也道:“是啊,就算正规军队一天最多也只能走三十里,他们怎么可能如此之快?” 城楼上的人又惊又疑,城中的士兵也得到消息,纷纷停止了熔铁铸锅,抬头向城墙上仰望。整个彰德城中一时寂静无两,只能听见众人纷乱的呼吸声和坑中铁水偶尔冒泡的咕嘟声。紧张的气氛在城中无声蔓延。 城外的队伍越来越近,城楼上的人一时心跳加速,半晌,却听陆文远“咦”了一声:“不对,这些只怕不是起义的流民。” 石守邺也眯眼仔细看了看,附和道:“大人说的是。这些人编制整齐,步调一致,绝不是流民的混杂散乱能比的。更像是正规的军队。” 说话间队伍更近了,已可以看到前排士兵亮闪闪的甲胄,为首一人骑一匹高头大马,身姿挺立,气度不凡。待到近前一看,竟是一翩翩佳公子,身着锦袍,头饰玉冠,面目极为端好。在城下一勒马缰,抬头向城上仰望。 陆文远暗自一惊,就见一士兵纵马出列,向城上众人喊话道:“速开城门,康平王朱时济引兵来援。” 康平王朱时济引兵来援,城上众人始料未及。陆文远连忙下令大开城门,自己从城楼上下来迎接。 康平王朱时济是当今圣上朱时泱最为宠爱的弟弟。两人一母同胞,出生只隔半个时辰,自小便在深宫里一起长大。每日一同读书,一同练武,甚至连就寝都在同一处,因此关系亲密,实非其他皇子所能相比。朱时泱登基后,更是将朱时济封在了全国最富庶的江浙一带,以示亲厚。这两人在手足相残,天伦尽丧的帝王家中,也算是头一份儿了。 众人心知肚明,当然绝不敢慢待了这位显赫的王爷,城门一开,城中的士兵便哗啦啦跪倒了一片。陆文远也带着石守邺在马前跪拜道:“臣陆文远见过王爷。” 朱时济连忙掀衣下马,伸手扶道:“陆大人有礼了。” 陆文远直起身来打量这位王爷,一看之下。只觉他长身玉立,风流倜傥,眉目间与当今圣上很有几分神似,却绝没有恃贵骄矜的架子,还未说话,面上便先带了三分笑意。 就听朱时济道:“本王这次前来,是听说流民爆发起义,进逼京城。本王内心甚忧,因此引兵前来阻拦,却不想陆大人早有安排。是本王唐突了。” 陆文远道:“王爷哪里话。王爷此番来得正好。昨日臣还在担心军中粮草不济,赈灾物资紧缺,今日王爷就来救火了。臣真该替皇上好好谢谢王爷才是。” 朱时济笑道:“皇兄有难,臣弟自当来救,这乃是为人臣子的本分。陆大人你看,这次本王带来了精兵五千,粮食万担,还有后续部队在路上,你我领兵在此城中撑上半月,应该不成问题。” 朱时济的队伍正缓缓进入城中,如一条长龙自眼前逶迤而过。陆文远见其中骑兵,步兵各半,其精甲装备,兵刃刀戟,竟比起自己手下的精兵也有过之而无不及。队伍中间护送着粮草,一车接一车,直望不到头。陆文远心中暗喜,心想此番有王爷助阵,自己平起叛来就更加胸有成竹了。 第34章 交锋 队伍进到城中,自有副将安排安营扎寨。陆文远便领着朱时济在城中四处巡视。朱时济从江南一带急行军至此,却仍旧精神奕奕,丝毫不露疲态,跟着陆文远在军中转了一圈,便在熔铁的大坑旁站住了,疑惑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熔铁铸兵器?” 陆文远道:“回王爷话,是在铸锅。” 朱时济面露疑惑,但转瞬就了然:“是用来赈济灾民的锅吧?” 陆文远笑道:“王爷英明。对付起义灾民,在‘赈’不在‘镇’,臣的锅,正是要用来赈济灾民的。” 朱时济笑道:“真跟本王想到一处去了。不过,那批流民应该很快就到了,这些铸锅的士兵如此疲累,到时如有突发情况,恐怕很难应付。” 陆文远叹道:“那也没有办法。只希望那批灾民能接受救济,归顺朝廷,不要大动干戈才好。” 朱时济道:“这都是说不准的,需得做好万全准备。”说着,对身后跟随的副将吩咐道:“把本王的兵集合,跟这些人换换,让他们也去休息一下,攒足精神,才能对付流民。” 副将领命而去。周围铸锅的士兵听到王爷的话,纷纷欢呼起来,陆文远和朱时济受到感染,也不禁相视而笑。 不一会儿,朱时济的副将就将士兵集结完毕,前来与铸锅的士兵替换。铸锅的士兵辛苦了一天一夜,此时如遇大赦,回到帐中倒头便睡,自去养足精神不提。 次日一早,所有铁器均已熔铸成锅,足足有一百口之多。陆文远吩咐在其中填米倒水,熬煮稠粥。又派出两名骑兵前去查探敌情。朱时济也一早就起了,在城中空地上检阅士兵,两方士兵列为两阵,听他在阵前训话。 半个时辰后,两名骑兵归来,报说流民起义队伍已在十里外,应该会在正午时分到达城下。陆文远立刻紧张起来,吩咐城中加紧熬粥蒸馒头,自己来至阵前布置队形。 朱时济和他并肩立于阵前高台之上,身后数位副将披甲持剑,一字排开,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氛在军中蔓延。 陆文远沉声道:“诸位,流民起义队伍会在今日正午时分到来,离现在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究竟能不能平息叛乱,救朝廷于水深火热之中,只看今日一举了。我希望大家能齐心协力,坚持到底。” 两军士兵齐声答应了一声。陆文远便又道:“但你们今日并不是去打仗的。这些起义的流民其实只是普通百姓,是你们的兄弟手足,父老乡亲,不是敌人。他们是被天灾逼得背井离乡,没有活路才出此下策的。因此我决不许你们轻易对他们兵戈相向,随意屠戮,除非是他们逼人太甚。今日你们主要的武器是盾牌,不是刀剑,你们要做的,是防守,不是进攻。哪怕那些流民用树枝石块将你们打得头破血流,哪怕那些流民对你们怒目而视,恶语相向,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冲动,因为他们手无寸铁,你们用刀剑对付他们,就是屠杀。我还是以前那句话,只求你们能把他们当成是自己的妻子儿女,父母兄弟,善待他们,安抚他们。我与王爷会在城楼上看着你们,我们齐心协力,一起将这场叛乱平息。” 两军士兵声震天际地答应了一声“是”,已被陆文远一番话激起了斗志。城中有百姓在一旁倾听的,也不禁眼眶发热,甚至有人自发叫起好来。朱时济转头含笑看着他,眼中有深深赞许之意。 “下面听我号令,石将军负责带人护送米粥馒头出城,王爷的军队镇守城中,以防万一。” 半个时辰后,出城队伍布置完毕,百辆板车上载着盛满稠粥的大锅和一筐筐馒头,由五千名精兵层层守护在外,渐次开出城去。队伍中最外侧的士兵均手持盾牌,内侧士兵佩□□以防万一。 陆文远和朱时济已在城头上待敌,城墙上站满了朱时济的兵,手持盾牌,将城墙围得密不透风,以防流民的飞石流矢打中各位大人。 两名前去侦查的骑兵在流民队伍与城池间来回奔驰,时刻汇报流民动向,随着他们报上的里数越来越少,城上各人的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流民起义的队伍出现在了远处的地平线上,黑压压一片,犹如决堤的海潮,向城池推进过来。陆文远与朱时济观望了一阵,便渐渐可以看清前排的流民了,果然是手无寸铁,破衣烂衫,瘦骨嶙峋,显然已饿了不知多少时候。 流民越来越近,最快的已抵达了城墙下,远处的还在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当真是漫山遍野,密密麻麻犹如蚂蚁一般,少说有上万人。城墙下的流民渐渐聚集起来,开始向城上大喊:“开门,开门。” 又等了一会儿,流民的队伍已见尽头,城墙下的人越聚越多,“开门”的声势也越来越大,陆文远与朱时济对视了一眼,认为时机已到,便吩咐周围士兵退开。 城下流民但见城头上的士兵向两侧一闪,空隙中露出了两位身穿锦袍的官员,各个气度不凡,便知大约是朝廷的人要出来发话了,渐次安静了下去。 陆文远开口道:“城下的百姓听好,我是当朝吏部尚书陆文远,这位是康平王。我等今日特奉朝廷命令前来招降各位,只要各位放下武器,归顺朝廷,我等绝不加害!” 城下流民纷纷嚷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其中有一人嚷道:“狗官,别说得好听了,你就是朝廷派来镇压我们的。只要我们一投降,就会派出城中精兵来屠杀我们,我们绝不能上这狗官的当,一定要反抗到底!”说着,举手示意周围的流民。 流民们被说得群情激奋,一时之间也纷纷举起手中树枝石头,附和着大喊道:“反抗到底,反抗到底,反抗到底!”有些冲动的,已经开始将石头往城头上扔了。 陆文远不闪不避,继续道:“各位稍安勿躁,且听我说几句。大家请看我身边的士兵,他们手持盾牌而不是弓箭,可见我们此行是来招降,而不是镇压的,我们不想伤害你们,且已备下米粥馒头,各位一路走来甚为辛苦,又深受天灾之害,想来很久没吃过饱饭了,只要各位归顺,我自将大开城门,让各位进城饱餐一顿。” 此番话果然对流民起了很大作用,很多人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喊口号的声势也渐渐小了下去。陆文远刚刚暗松了一口气,却听城下一人道:“放你妈的屁,大家不要受这个狗官的迷惑。他说城上士兵手持盾牌,但我明明看见盾牌间有刀光闪动,肯定在后排藏了□□,只等我们不备,就会将我们屠杀殆尽。大家绝不能对朝廷心存幻想,山西大旱饿死了多少人,朝廷管过我们吗?我们只有靠自己,推翻昏君,让明君执政,才有一丝活路!” 这一番话说得极狠,其中提到旱灾饿死人的事,更激起了城下流民的悲愤,一时之间,群情更加激愤,流民们开始七嘴八舌地咒骂朝廷,声势如浪,比方才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场面眼看着就要失控。 陆文远情急之中向刚才发话的那人瞥了一眼,觉得事有不对。但也来不及细想,连忙开口道:“各位不要偏听偏信,城上士兵身后并无弓/弩手,我让众士兵退开,诸位一看便知。”说着,对城头士兵下令道:“退开!” 城头士兵纷纷退散,身后空空如也,流民们刚抬头要看,却听有人发了一声喊:“都别愣着了,快打这帮狗官!” 第35章 首辅 流民们回过神来,纷纷响应,蹲地拾捡石头土块,向城头上砸来。他们手中居然大部分都持着树枝和牛筋做的土弹弓,将石头往弹弓上一搭,对准陆文远就射。城上士兵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持盾保护,陆文远还是挨了几下,好在没什么大事。 城下流民却彻底失控,开始涌向护送粥车的士兵,队伍前头打先锋的士兵连忙竖起盾牌阵阻挡,两方推来挤去,在城下展开了拉锯战。 陆文远叫过身旁的一名士兵吩咐道:“你从侧门出城,让他们别光顾着阻挡灾民,将饭食快些分发下去才是正经。那些灾民饱受饥馑之苦,想来见了吃的就会放弃反抗。” 那士兵点头去了,陆文远在城头上紧张地注视着城下的情况。只见那士兵趁乱从侧门绕出来,先知会了离侧门最近的一队士兵,接着便一传十十传百,各队的士兵们除了在前头持盾牌抵挡的,其余的都爬上粮车,将馒头抛洒向人群。果然灾民们愣了一愣,纷纷俯地捡拾馒头。 陆文远见流民的攻势逐渐溃散,才暗舒了一口气,对身旁的朱时济道:“王爷可否先帮臣在城上看一会,臣有事要出城一趟,马上就回来。” 朱时济不知所以,却也连忙点头应下。陆文远匆匆向他道谢,当下下了城楼,急调了几名士兵,又向城中百姓借了粗布衣服,命令士兵换上,自己与石守邺也换上。 石守邺被他弄得一头雾水,穿着粗布衣裳问道:“陆大人,你这是想做什么?” 陆文远道:“我刚才在城上观望,发现流民中有几人形迹可疑。他们虽穿着破烂,但身体壮健,面泛红光,不似其他灾民般枯瘦嶙峋,而且在队伍中四处乱窜,呼喊反动口号,甚至当众与我顶撞。” 石守邺想了半晌,渐渐失了颜色:“大人的意思是……” 陆文远沉下脸:“我怀疑他们根本不是灾民,而是别有用心之人安插在灾民中,煽动灾民造反的。” 石守邺不禁吸一口冷气。陆文远向其他士兵道:“我们待会儿从侧门出城,偷偷混进流民中,见到有对食物不太关心,反而左顾右盼,煽动旁人造反的人,就立即抓起来,但小心不要惊动太多人,更不能见血,你们明白了吗?” 士兵紧张兮兮地表示听明白了,陆文远便领着他们从侧门出城,溜着墙根一路疾走,悄无声息地混入了流民中。 流民依旧围在车边吃着分到的食物,个个狼吞虎咽,根本顾不上旁的。陆文远和石守邺在人群中边走便观察,很快便发现一个精壮汉子行迹可疑,他手中没拿馒头,正背对着陆文远蹲着,对周围坐在地下狼吞虎咽的流民小声道:“别吃了,你们别吃了。待会儿他们就要杀我们了。” 周围流民哪有心思听他说什么,都一心埋头吃饭。陆文远回头对石守邺示意了一下,便向那个精壮汉子渐渐挨近过去。 那精壮汉子见周围的流民无动于衷,刚想上去将他们手中的馒头抢下来,背上却被人拍了一下。 精壮汉子一回头,就见一个清秀的少年立在身后,正背着手,对自己露出淡淡一笑。那精壮汉子很是疑惑,刚想出口询问,却见那少年背后倏地闪出一道人影,身手矫捷,瞬间便欺身而上,制住了自己手脚。精壮汉子大惊失色,张口想喊,却又被捂住了嘴,连推带搡地带离了人群。 陆文远和石守邺押着他一路潜回城中,不一会儿,其他士兵也纷纷回来了,总共抓住十几人。陆文远也来不及细问什么,只吩咐先将他们暂时押在城中,连忙换过衣服,又回城头上去了。 城下流民此时也已吃得差不多了。陆文远在城头上观望了一番,见时机已到,向流民们喊道:“这下各位总该相信我们了吧,只要各位同意归降,我便立即打开城门,放各位进城安顿。朝廷的赈灾银两已经在前来的路上了,相信不久就会分发给各位。” 流民一听这话,纷纷伏地跪拜,又没有了从中挑拨煽动之人,都同意归顺朝廷。陆文远遂下令打开城门,万余流民听从士兵的调遣,缓缓进入了城中。 此次流民起义至此终于宣告平息。陆文远当即上疏向皇上报知了喜讯,又自请继续留在城中安顿灾民。朱时济也自愿留了下来。 灾后的善后事宜庞杂繁复,两人相互协作,细细计较,一一解决,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等到城中的诸般事务稍见起色,抬眼再看,竟已是隆冬时分了。 两人班师回朝。抵京当日,京城中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朱时泱披着一身纯白的貂裘,带领文武百官亲自在太和门迎接。 陆文远与朱时济并肩而来,在宫门前参见圣上。朱时泱含笑不语,一挥手,桂喜从身后步出,打开一卷圣旨,朗声读道:“吏部尚书陆文远,平息流民起义有功,又代朕赈济灾民,安抚民情,功勋卓著,今着进封为内阁次辅,兼任原职,官拜一品。” “康平王朱时济,忠谨孝悌,深得朕意,平息流民起义有功,赐白银三千两,玉器珍玩五百件。” “内阁大学士严庸,多年来协理朝中政事,劳苦功高,在流民起义期间,决策调度得当,与前线配合默契,今擢为内阁首辅,统领内阁,兼任礼部侍郎,官拜一品。” “另,都察院左都御史沈纶、吏部侍郎傅潜、刑部侍郎赵咏宁,在流民起义期间,协助严庸处理政事有功,今皆进封为内阁大学士,兼任原职,官拜一品。” “尔等须秉承圣训,不负朕意,钦此。” 被提到的众人纷纷跪地接旨,叩谢圣恩。朱时泱笑道:“如此,今后前朝的事务,就交由各位负责了。都起来吧。” 众人纷纷从地下爬起来。严庸却抱拳道:“皇上,臣有异议。” 朱时泱惊奇道:“哦?你说。” 严庸道:“内阁首辅一职,乃是百官之首,相当于前朝宰相,司统率百官,协理朝政之职,责任重大。臣自认才能平庸,且年事已高,精力有限,恐怕不能胜任,还请皇上另择贤能者任之。” 朱时泱道:“可是朝中资质比严大人老的官员怕是再没有了,严大人若都不肯担任,旁人怕是更没有资格了吧。” 严庸道:“皇上,臣有一个人选,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在场百官听至此处,皆面露惊奇之色。要知严庸本来心胸狭隘,嫉贤妒能,向来只有求皇上罢免别人的份儿,何谈举荐贤能。这么多年以来,朝中得到过严庸认可的,只有沈纶一人而已。众人由是更加好奇,直想看看这人到底是谁。 朱时泱也很惊奇,但随即心中就有了猜测,急于证明,连忙道:“严大人快说。” 严庸沉着道:“吏部尚书陆文远。” 陆文远闻言大惊失色。朱时泱证实了心中猜想,早就暗中表示同意,嘴上却假意犹豫道:“可是陆卿他太年轻了,恐怕……” 严庸道:“皇上,有志不在年高,孙权从其兄手中接管江东时也不过十八岁,却斗得过刘备、曹操两个老狐狸,成就一番伟业。可见重要的是能力,不是年龄。至于资质,大可以慢慢积累。” 陆文远急着想说话,朱时泱却暗中坏笑,抢先说道:“严大人说得甚是。既然这样,朕便进陆文远为内阁首辅,统领百官,严庸为内阁次辅,在旁协助指点。”说着,转向严庸道:“严大人看这样可好啊?” 严庸道:“皇上圣明。” 陆文远跪下道:“皇上,这如何使得?” 朱时泱打断他:“行了,朕意已决。陆卿与其想着怎么拒绝朕,不如想想怎么当好这份差事吧。地上凉,赶紧起来吧。” 陆文远只好站起来。朱时济趁机在一旁连连清嗓子,引得百官都往他那边看,朱时泱也皱了眉头笑道:“康平王,你又闹什么花样?” 朱时济佯叹道:“几年不见,皇兄真是越发英明了,这半晌只顾着跟臣子说话,连自己最亲的弟弟都晾到了一边。依臣弟看,臣弟还是早日回江南去吧,省的在这里给皇兄讨嫌。”说着,转身作势要走。 朝中百官素知两人亲厚,是以方才朱时济一番话说得阴阳怪气,他们也见怪不怪,俱都含笑看着皇上的反应。只见朱时泱两步跨到朱时济身边,伸手扯住他笑道:“瞧你这点出息,还跟朕的大臣争起宠来了,此番进宫,朕定得留你多住些时日才行,你得陪朕好好乐呵乐呵。” 朱时济果然笑嘻嘻地转了回来,作揖道:“臣弟遵命。”朱时泱便又伸手拉住陆文远:“走,快随朕进宫去吧,你们的庆功宴都已经摆下多时了。”携着二人向宫中走去。 大雪在他们身后无声飘落,转过年来,定会是个丰收的年景。大明终将否极泰来,在他们的治理下,走向更加强盛的明天。 第36章 暗杀 庆功宴过后,朝中暂时恢复了平静。陆文远仍回傅潜府上安顿。其时陆文远的小厮平安早已被朱时泱派人寻回,原来他自陆文远被抓进东厂后,就开始积极谋划脱身之策。平安十分机灵,直接把主意打到了陆文远升任吏部尚书时皇上赏的那几百两金银上。他以此为赌资,谎称自己被软禁时闷得慌,把看守的大汉和店小二都招进房中豪赌。人家每次只下十文钱的赌注,他却一下就是几两。那些大汉和店小二本来有些犹豫,但见他出手如此阔绰,哪有不趋之若鹜的道理,一时间再也抵不住诱惑,纷纷吆五喝六地赌将起来。 平安本不擅长赌博,又加上故意要输,不几日就将那几百两金银输掉了大半,却和那些大汉,店小二熟悉起来,很快就成了称兄道弟,勾肩搭背的酒肉朋友。这一日一群人正赌到酣处,平安突然说肚子疼要上茅房,众人心思都在那滴溜溜乱转的色盅上,哪里顾得上他,再加上这样的情况以前也有过几次,平安每次都会乖乖回来,因此也不疑有他,只放心地叫他快去快回。 平安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出了门头也不回地往城西跑,一头扎进了京城最繁华的集市当中。等客栈中的众人回过神来,哪还寻得到他的踪影,为了应付范哲甫的追究,便将剩下的金银分了,约定好谁也不许将赌博一事泄露出去,只众口一词说是他自己逃走的。 范哲甫痛失筹码,虽然恼怒,但更多的是心慌,赈灾一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眼看纸里包不住火,范哲甫也没心思再去追究什么了。平安便在城西躲了几天,估摸着风声已过,便悄悄潜到东厂附近探听消息。此时陆文远已经被皇上下旨救出多时,平安得到消息,好歹是放下心来,但为了稳妥起见,仍潜回城西躲藏。 又过了几日,范哲甫下狱,山西流民起义的消息传遍了全城。平安如遇大赦,第一时间就往傅潜的府上去了,希望能在那见到失散已久的主子。然而此时朱时泱派出的侍卫已经在全城范围内对他展开了搜捕,平安全不知情,还没走到傅潜府上,就被几个锦衣侍卫抓了个正着,五花大绑地送进了宫。 平安还以为是范哲甫的旧部不肯放过自己,一路上奋力挣扎,破口大骂,直到见到朱时泱才停下。朱时泱耐着性子把事情原委给他解释了一遍,便把傅潜叫来将他领回了府。 如今主仆两个相见,叙起这些事来自是感叹唏嘘,谈笑间别有一番感触。 次日,陆文远便和傅潜一同去内阁赴任。严庸,沈纶,赵咏宁也陆续前来,几个人一起将内阁清扫整理了一遍,殿内殿外焕然一新,做起事来也就格外心情舒畅,得心应手了。 时近年关,各地呈上来的奏疏大部分都是歌功颂德的祝词贺表,剩下的小部分也都没什么紧要事,陆文远一一处理妥当,抬眼再看,却也只是午时刚过的光景,便又耐下心来,从成堆的祝词贺表中选出了几份文采飞扬的,送进宫去让皇上也喜庆喜庆。 那朱时泱如今有康平王朱时济的陪伴,每日里饮酒叙旧,赋诗赏画,过得好不快活。朱时济又是个极会玩的,各种民间的花样变了法的出,哄得朱时泱合不拢嘴,更加赖在内宫里不肯出来了。陆文远借着送奏章的由头劝了几次皆不得法,便也只好暂时放任不管,想着现下快过年了,让皇上放松几日也是情理之中。 又过了几日,内阁的事务并不算重,几位大人分头处理完毕,天色却还早,陆文远便提早遣散了他们,让他们各自回府准备过年的事务,自己留下来收尾。 过了些时候,已是掌灯时分,内阁里光线昏聩,远处传来晚钟声声,紫禁城眼看就要关门下钥了。陆文远遂收拾好文书,锁了内阁的大门,出宫回傅大人府上。 街市上热闹繁华,花灯亮眼,人人往来穿梭,脸上洋溢的皆是年关将近的喜色。更有顽皮的孩子,早早便在街边点起了爆竹,此起彼伏的耀眼火光和清脆的炮竹响声,将新年的气氛烘托到了极致。 陆文远却有些心事重重,原来他这些日子在内阁当差,总时不时地想起范哲甫,他虽然祸国殃民,罪不可赦,但当初若不是他在关键时刻替自己求情,自己只怕早已死在皇上的廷杖之下了,不管他当时的目的是什么,都好歹救过自己一命。 陆文远犹豫片刻,走进了附近的一家饭馆,要了几样炒菜和烧鸡、蒸鱼,想了想,又添上一壶烧酒,一并盛在食盒里提着,向刑部大牢走去。 刑部公堂早已散堂了,只留下几个守卫值班。陆文远如今声名赫赫,无人不识,一报名头,无人敢拦,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刑部大牢,寻至范哲甫的牢门前。 几月不见,范哲甫彻底变了样,原本白白胖胖,一团和气的脸消瘦下去,两腮的皮肉都耷了下来,一条条深如沟壑的皱纹在脸上蔓延横亘,使老态尽显。身上的囚服单薄,根本抵不住灌进牢内的寒风,露在外面的皮肤冻得通红,手脚上生满了冻疮。花白的鬓发散乱,身边还放了一碗尚未吃尽的剩饭,早已干硬发馊,成了黑漆漆的一团。 陆文远皱紧了眉头,只道这范哲甫往日里再怎么罪恶滔天,现下也只不过是个可悲的老人而已,打开手中的食盒,将酒菜一一摆放在牢门前,轻声道:“快过年了,我来给你送点吃的。” 他本以为范哲甫会似前番严庸一般对自己横眉冷对,却不想范哲甫只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中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精明犀利,笑了笑,低声道:“谢谢。” 陆文远心中悲凉,不愿看他,只冷声道:“你也不必谢我,先前你曾在皇上面前救过我一次,这顿饭,就当是还你的人情了。” 范哲甫微微点头,陆文远便也不再多话,兀自转身离去。那名带他进来的狱卒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出刑部大牢,再回来一看,只见范哲甫正坐在牢门口自斟自饮。那狱卒上前道:“今儿个天冷,这饭菜陆大人一路从外头带进来,只怕已凉了吧?要不要我拿去热热?正好伙计们也要吃晚饭了。” 范哲甫只道这狱卒是看在陆文远的面子上格外关照自己,便没多想,只称谢道:“那便有劳你了。” 狱卒将酒菜收进食盒中自去了,再来时果然已酒暖菜热,香气四溢。范哲甫在狱中蹉跎了这些时日,别说是酒肉油脂,便是寻常饭菜也没吃上几顿,顿时食指大动,吃了几口,一抬眼,却发现那狱卒还没走远,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范哲甫有些不好意思,刚想招呼狱卒也过来吃点,一张口却是一口黑血喷出,腹中一阵紧似一阵地绞痛起来。 范哲甫倒在地下抽搐,很快便疼得上气不接下气,心神逐渐模糊。狱中其他的看守皆被惊动,纷纷围拢过来。范哲甫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却没想到陆文远会如此狠毒,竟等不及三司会审便要亲手结果自己,他衔恨已极,挣着最后一丝神智瞪大双眼,对着周围人嘶声喊道:“是陆文远……陆……”不经意间,却一眼搭上了远处的狱卒。那狱卒此刻正对着他,露出无比阴寒的一笑。 范哲甫目眦尽裂,霎时明白了一切,却已无力回天。只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声道:“是你!”随即便萎顿在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第37章 渣攻 次日,范哲甫的死讯报到宫里,朱时泱正坐在榻上与朱时济下棋,闻言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道了一声“晦气”。 陆文远不敢轻易起身,只好硬着头皮辩解道:“皇上,臣没有在范哲甫的酒菜里下毒,请皇上明察。” 朱时泱并不看他,只拈了一颗棋子在手里把玩,半晌,才缓缓置在了棋盘上:“罢了,死了便死了吧。那范哲甫祸乱朝纲,贪赃枉法,本就该死,如今这样,也算罪有应得。”又吩咐刑部侍郎赵咏宁道:“告诉刑部不必立案了,时近年关,朕不想将事情闹大,着礼部择个日子悄悄儿埋了就是。” 赵咏宁答应着退了出去。陆文远还想分辩,但又心知这是皇帝在帮自己把事情压下。他虽然感激,却也实在担忧,只因此事如果就这么草草了结,恐怕永远都不会有真相昭雪的一天了,那自己的清白又当如何证明难道就这样一直背负着杀害范哲甫的嫌疑吗?可劝皇上让刑部立案,又恐拂了皇上的好意,落得个不识时务的下场。 陆文远左右为难,只想不个结果,却听朱时泱在一边道:“前几天,礼部尚书建议朕出宫祭天,你以为如何?” 陆文远只好暂收了心神道:“礼部尚书的建议有理。国家刚刚经历天灾,民心不稳,皇上亲自出宫祭天,可以安抚民心,对社稷有利。” 朱时泱点头道:“那既然这样,你便着礼部去安排吧。” 陆文远只好答应着告退。 出了大殿,却见赵咏宁正在殿外的雨檐下等着。陆文远连忙紧走了两步,与他一道向前朝走去。赵咏宁低声抱怨道:“大人也真是的,去刑部探监,怎么也不吩咐我跟着,好歹有个照应。如今出了事,真是有口也说不清了。” 陆文远叹道:“我也是临时起意才前去的,谁想……”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内阁,内阁中的其他人也得到了消息,此刻正等得心焦,赵咏宁就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又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几个人各自猜测了一番,严庸便道:“陆文远,这事若真是你做下的,那你还算有点出息;若不是你做下的,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只怕不适合在朝为官。” 陆文远微微失色道:“严大人何出此言?” 严庸冷笑道:“古来官场如战场,处处龙潭虎穴,容不得一步走错。你对他人心软,他人可不会对你手软。如今这范哲甫就是个例子,你好心看他,他却至死还不忘陷害于你,幸好皇上有心将此事压下,否则一旦交由刑部立案,就算查不出什么,光是朝中言官的舆论,就能将你从这个内阁首辅的位置上拉下来。”顿了顿,皱眉道:“这样的教训一次就够,你且记着些吧。” 陆文远惶恐一揖道:“谢严大人教诲,学生记住了。” 按下这边不提,且说那厢朱时泱遣退众臣,与朱时济继续未完的残局。两人一个执黑子,一个执白子,各自默默厮杀。朱时泱心思全不在这上,落子间也就更加没有了章法。耽了半晌,就听朱时济在对面轻笑了一声,道:“皇兄输了。” 朱时泱定睛一看,棋盘上的黑子果然已被白子密密匝匝地围了起来。朱时泱苦笑,干脆推开棋盘,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了身后的靠枕上。 朱时济含笑看了他一眼,把棋盘移到自己跟前,慢慢收拾着棋子。他的手脚极轻,大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地下的炉火偶尔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案上的香炉缓缓升腾着白烟。 半晌,朱时泱终于耐不住寂寞,轻轻咳了一声,出口却是全不相干的一句话:“范哲甫是朕在东宫时的侍读,现在想想,朕还喊过他几年师傅呢……” 朱时济心知他念着师徒旧情,便委婉道:“皇兄若难过,不妨还是着刑部查一查,好歹能还范哲甫一个公道。” 朱时泱听了却默不作声,只将一双浓眉皱得越发紧了,低下头去沉吟不语。朱时济见状,小心翼翼地猜道:“皇上是怕查出来真是陆大人做的,到时不好交代?” 朱时泱回神淡淡看了朱时济一眼。朱时济便知自己八成是猜中了,遂又试探着道:“那皇兄岂不是信不过陆大人?” 朱时泱这才叹了口气:“朕也知道不该怀疑他,但如今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范哲甫死前又喊了他的名字,不由得朕不多想啊。” 朱时济反问道:“可皇兄怎么就没想过陆大人更可能是遭人陷害的呢。陆大人如今年轻有为,一 朝鹊起,声名显赫,必然会招致不少人的嫉恨,这些人若要害他,也是情理之中的。” 朱时泱迟疑道:“这……” 朱时济道:“所以皇兄现下应该做的,不是如何疑心猜忌于他,而是倚重他,扶持他,让那些胸藏暗鬼的人早日死心。皇兄岂不闻有句话叫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皇兄实在应该信任他才是。” 朱时泱心中微震,只道自己的弟弟与他私交尚浅尚且如此,自己明知他为人,却仍旧怀疑他,实在太不应该。连忙泯灭了此心思,只更加信任陆文远不提。 范哲甫的死便因着皇帝的态度而很快平息了下去。陆文远当然不放心,又明里暗里地追查了一阵儿,却全无线索,只好暂时作罢。赵咏宁便依着皇上的意思将几个知情的狱卒升官并遣返了原籍,范哲甫的尸首也很快在礼部的安排下送回老家安葬。 朝中的官员开始着手准备出宫祭天的事宜,上上下下都呈现出一片喜乐繁荣的景象。没有人再愿意提起那个曾经权势熏天,呼风唤雨的内阁大学士。他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彻底从人们的眼前和口中消失。只有陆文远偶尔会想到,这前朝的事务,真像是一潮盖过一潮的海浪一般,旧的还没完全平息,又被新的压过。而自己和范哲甫,不过是在这浪潮之间随波起伏的弄潮之人,没有哪个是能永远站在浪尖上屹立不倒的。如此想着,便暗暗生出了几分怜人悲己的苍凉之感。 钦天监选定的吉日恰好在除夕当天。朱时泱四更时分就起了,在寝殿里由桂喜和几个宫人服侍着穿戴祭天的衮冕吉服。朱时济起得更早,自己收拾停当,便在一旁跟着帮手。 衮冕吉服的一应配饰极其繁复累赘,又加上外头天寒地冻,桂喜等人生怕皇上冻着,将其里外衣装加了一层又一层,穿起来就格外费劲,直穿了个把时辰还没穿好。朱时泱本来就是个急脾气,哪受得了这般折腾,此刻是举得胳膊也酸了,满心不耐烦,只说自己要休息一会儿,便将桂喜等人全赶了出去,只留了朱时济一人与自己同坐在榻边叙话。 朱时济今日穿了一件赭色绣蟠龙的亲王礼服,与皇帝的玄色衮服相配,在殿内明亮的烛光下,越发显得肤色如玉,丰神俊朗。朱时泱看得赏心悦目,这才觉得心神舒缓了些,开口赞道:“康平王自上次一别,出落得是越发好了,朕前些日子光顾着玩乐还不觉得,如今一看,真是不错。” 朱时济听皇兄如此夸赞自己,心中欣喜。两人闲话了几句,便渐渐忘了时辰,越发说得高兴,桂喜在门外等得心焦,眼见得满天星斗西移,已差不多到了该起驾的时候,皇上的衣服却还没穿好。又耽了一会儿,就见一个人影匆匆从远处来了,走近一看,原来是陆文远陆大人。桂喜如遇大赦,连忙高声禀报道:“皇上,王爷,首辅陆大人来见。” 第38章 祭天 陆文远进得殿来,行叩拜礼毕,见皇上连衣服都没换好,当下急道:“皇上可快些吧,文武大臣们已在午门外等候多时了,祭天可不能耽误了时辰。” 朱时泱拉着脸道:“知道了,朕快些就是。都怪桂喜他们办事不利。” 桂喜等一应宫人皆唯唯,明知皇帝疲赖,却又不敢争辩,七手八脚地上前帮皇帝穿衣服。 一行人乱纷纷地忙活了半晌,好歹是将皇上收拾停当了,又从内宫里拿来一件明黄色龙纹大氅与他披了,这才急匆匆地上了轿辇,往宫门外赶去。 午门外的仪仗早已摆好,朱时泱和朱时济在此下轿,步行出宫祭天。 紫禁城的大门终于缓缓开启,乐队奏起礼乐,等待一睹天颜的百姓早已将街道两侧堵得满满当当。朱时泱迈着方步走在最前头,身后的百官分为两列,由朱时济和陆文远领头,按官阶品级依次排开。其他四位内阁大臣、六部尚书、五寺寺卿等均在靠前位置。 此时天光乍亮,长长的队伍犹如一条苍苍莽莽的巨龙自宫门中蜿蜒而出,半天也看不到尽头。京城百姓多年不见此等阵仗,一时真比过年还高兴,争着抢着上前去看那位传说中久居深宫的少年天子,一看之下,果然是英姿逼人,气度不凡,一个个膝头就不自觉地往下弯。 朱时泱见四周百姓恭敬,自是受用得很,转着脑袋四处看光景,嘴里乐得呵呵有声。 陆文远一看却暗道不好,只因皇帝出宫祭天本是件极庄严肃穆的事,此番更是为了谢天灾之罪,以安民心,本该更加谨慎低调才是,可朱时泱看起来却比皇帝亲征凯旋还要高兴。陆文远只得紧走几步,委婉地提醒道:“皇上,天气冷,您把手揣着点。” 朱时泱愣了愣,回头只见陆文远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身后的文武百官则恭谨有余,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低眉垂手,不敢有丝毫谮越。朱时泱遂也知道自己有些言行太过,连忙掩饰地咳了一声,将手重新揣回狐狸皮拢手中。 一行人默默前进了半个时辰有余,天光便已大亮了。京城清早的天气虽然寒凉,但有日头照在身上,却也并不觉得很冷。街道两侧看热闹的百姓越聚越多,礼部官员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吩咐随行的侍卫向人群中散钱。随着一把把铜钱和碎银撒出去,围观的百姓更加激动,纷纷伏地捡钱,“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朱时泱不禁又高兴起来,转着脑袋左顾右盼,却见四周的侍卫越来越密地将自己护卫起来,锦衣卫也散在人群中警觉地观望。原来他几个月前才在禁宫中险遭刺杀,此番出宫人多眼杂,护卫们更加敢掉以轻心,只将他铁桶似地围了个水泄不通。朱时泱什么也看不见,想与民同乐也不行了,只得乖乖袖了手,闷闷不乐地继续往前走。 陆文远眼尖,见周围争抢的百姓中有很多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便猜到那些八成是进京逃难的灾民,还未得到妥善安置。陆文远趁乱回头问身后的严庸:“严大人,京中流落的灾民怎么这么多?前些日子好像还不是这样的。” 严庸叹道:“哪儿啊,一直就这么多。你回傅大人府上的那条路太过繁华,所以才不觉得。”顿了顿,又神色悲戚地补充道:“这些还算是好的呢,城外那些更惨,饿的连路都走不了,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死了多少了。” 陆文远皱了眉头道:“严大人既然知道,为何不与皇上说?” 严庸道:“我早就去求过皇上拨款赈济,可皇上说今年是灾年,国库吃紧,再拿不出许多钱来了。” 陆文远想了想也是无奈,前番赈灾,皇上连自己的私库都倾空了,如今恐怕是真的没钱了。可没钱就能对那些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灾民坐视不理吗?再说国库就算吃紧,也总有些用作紧急周转的存银在,人命关天若都称不上紧急,那还有什么是紧急的呢。陆文远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再争取一下。 思忖间祭天队伍已进入了天地坛。朱时泱有些累了,在祭坛旁边的一处大殿内暂歇。礼部尚书还不放心,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将祭天的各种礼仪流程又抓紧时间唠叨了一遍。朱时泱噙着热茶听得心不在焉,半晌才道:“先皇在的时候,朕每年都跟着出宫祭天,怎会不知道这些。” 礼部尚书唯唯称是,却又丝毫不敢懈怠,继续自顾自地唠叨,很快便到了祭天的吉时。钦天监的人前来禀报,朱时泱便除了身上的明黄色大氅,只着玄色衮服,领着一众大臣重新整起队形,移驾天地坛。 天地坛宏伟肃穆,偌大的祭坛上整齐地供奉着神位,香烟升腾缭绕,各色果品牺牲琳琅满目。朱时泱果然沉得住气,焚香敬酒,三跪九叩,一板一眼,毫无差错,俨然一副君权神授的天子派头。须臾礼成,文武百官伏地高呼万岁,天地之间一派清明。 回去的路上气氛便轻松了很多,皇上坐轿,官员骑马,招摇过市。回到宫中已是午时过了,文武百官便在午门前散去,朱时泱和朱时济自乘轿辇回后宫。 朱时泱为了出宫祭天已事先斋戒了许多天,肚子里大缺油水,一进殿门就嚷着要桂喜去御膳房传膳。那御膳房的奴才可都是些人精,早将皇上的饮食习惯摸了个通透,知道他素来无肉不欢,哪受得了斋戒之苦,忙将那大鱼大肉流水价似的往御前送。朱时泱自是食指大动,一边招呼朱时济一边自行开吃。 然而吃了几口,却又渐渐放慢了动作,望着殿外出起了神来。朱时济一向最善于揣测这位皇兄的心思,看了看他,心中便有了计较,叹了口气道:“唉,恕臣弟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兄这后宫啊,也委实太清净了些,平时还不觉得,越到过年越让人心里发空。” 朱时泱闻言果然将注意力转移了过来,一脸“你也是这么觉着吧”的委屈神情。 朱时济不禁失笑,却见朱时泱越发落寞了神色,恨恨道:“你还笑。自先皇和母后先后薨逝之后,朕最怕的就是过年了,你不知道朕一个人呆在宫里有多难受,街上的炮竹声传进宫来也是空洞洞的,叫人听着直想掉眼泪。” 朱时济在朱时泱面前向来没个正形,此刻却也怅然,只道世间尊贵如天子,竟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痛,想想也算是帝王家的无奈了。不忍见他难过,便重撑了笑容,拱了拱手道:“皇兄恕罪,不过皇兄也确实该立后纳妃了,有她们陪着,皇兄就不会寂寞了。” 朱时泱闻言嗤他道:“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朕天生对女子没兴趣,再说就将你打了出去。” 朱时济失笑道:“皇兄不要啊,打跑了臣弟,更没有人陪皇兄过年了。” 朱时泱叹了口气:“还好意思说朕,你自己的王妃在哪?” 朱时济嘻嘻笑道:“皇兄还不知道我?大家都是同道中人。” 朱时泱苦笑。朱时济见他好歹开怀了些,这才稍微正色劝道:“可皇兄不能跟我比呀,我一介王爷,逍遥惯了,怎么都行。皇兄可是天子,中宫正位哪能一直空着,还是得早作计议。”顿了顿,见朱时泱又要脸色发沉,连忙补充道:“实在不行,立个男后,纳些男妃也好啊。 第39章 设宴 朱时济道:“实在不行,立个男后,纳些男妃也行啊。臣弟看着皇兄身边的妙人儿也不少,可惜都跟流水似的留不住,难道就没有一个半个能入得了皇兄法眼的吗?” 朱时泱叹道:“说实话,其实都不错,但朕总觉着少了些什么,跟哪个都不长远。” 朱时济暗忖道,你少的不就是情吗,可身为帝王,无情总强过有情。这话没法明说,朱时济只好自在心中感叹。却听朱时泱又抱怨道:“那个桂喜也忒不称职,见朕不催他,就一直懒怠着,也不怎么为朕引荐朝臣子弟了,害得朕现在跟你在这胡扯。” 说到桂喜,两人不知怎地突然都有些不自在。朱时泱意识到自己似乎提及了某个不该提及的话题,心中暗暗后悔,却又不好就此遮掩过去,便轻轻咳了一声,试探着道:“当年那件事……你可还怪朕?” 朱时济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怎么会,皇兄不必挂怀,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朱时泱见他笑得还算坦然,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微微点头道:“是啊,过去的事就叫它过去吧。朕会好好待桂喜的。” 话说到此处,两人虽都笑着,却多少有些尴尬。朱时济低头吃菜,朱时泱也干笑着陪了几筷子。过了好半晌,还是朱时济有心调解气氛,抬眼看了看朱时泱,忽然轻笑了一声。 朱时泱正等着台阶下,连忙凑上去问道:“你笑什么?” 朱时济道:“我笑皇兄骑驴找驴。眼巴前儿就搁着个现成的美人坯子,还到处派人去物色。” 朱时泱大为惊奇,问道:“是谁,朕怎么没发现?” 朱时济道:“陆文远陆大人啊,你看他的相貌、身段、品行、才学,哪样不是一等一的?” 朱时泱恍然大悟之余微微点头,但旋即又摇起头来,闷闷道:“陆文远确实不错,但可惜性情太古板了些,见到朕不是数落朕的不是就是开口就谈国家大事,无趣得很,无趣得很。”说着,却又笑了起来,道:“说起陆文远,朕与他相识竟是因为他上疏劝朕立后,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气得朕打了他五十廷杖,现在想想,嘿,也真是有趣。” 朱时济眯眼看着朱时泱,见他兀自沉浸在回忆里,说的话前后矛盾也没发觉,遂心知肚明地坏笑起来,也不点醒他,只瞪大了眼睛装蒜道:“那傅潜傅大人呢?臣弟瞧着他也不错,相貌堂堂,又饱读诗书,和陆大人很相配呢。” 朱时泱心不在焉道:“傅潜好是好,可是不对朕的路子。”说罢,却又猛地回神道:“你说他跟陆文远是……?” 朱时济摇手道:“臣弟可没这么说,只是瞎猜而已。不过朝中一直有传闻说,陆大人住在傅大人府上。” 朱时泱狐疑道:“竟有这事?” 朱时济不置可否,拿起筷子夹了片素烤鹿肉,放在口中慢慢咀嚼。朱时泱兀自阴沉了脸色。 朱时济看了看他,又道:“皇兄何必担心过年没人陪,如今的朝廷已经不是当年那样老臣当道了,现在年轻的官员,像陆文远、傅潜、赵咏宁,不都跟皇上年纪差不多,肯定能与皇上玩到一起去的,臣弟看那三四品的官员中也有不少出类拔萃的,皇兄不妨将他们都请了来,一同热闹热闹。” 朱时泱听得眼睛一亮,也道是个好主意。看着天色还早,连忙着人把户部尚书叫了来,问道:“朕想在宫中宴请朝中官员,可朕的私库里已经没有现银了,若从国库里出,能出多少?” 户部尚书扳着手指头算道:“上月皇上设的庆功宴,加上此次出宫祭天修缮街道和天地坛的花费,总共是二十万两。国库中本还有一百万两银子,减去这二十万,只剩八十万了,三月又有全国的士子春闱、殿试,接着是恩荣宴,再接下来是皇上您的万寿节,这至少要留出二十万两银子来,这样就只剩下六十万两了。而这六十万两中,有五十万两是万万动不得的了呀,就算皇上要了臣的脑袋,臣也不能从命,因此最多只能给皇上拨十万两了。” 朱时泱听罢,郁郁不乐地皱眉道:“朕怎么这么穷?” 户部尚书惶恐道:“皇上坐拥天下,贵不可言,如今国库空虚,实是因为旱灾所致,中原各地赋税收不上来,国库自然不比往年充盈。但只要四月一到,今年最早的一批税赋收上来,便可将此境况大大缓解了。” 朱时泱怏怏道:“十万便十万吧,快些拨给朕就是。” 户部尚书领旨而退。 朱时泱银子到手,立马忙活开了,一边派人到京城最有名气的张师傅处去定制烟花炮竹,一边指挥尚膳监去采办宴饮所需的食材,待得一一吩咐下去,天也黑得透了。朱时泱疲累地坐在窗前榻上,想到明日便能和朝中官员共度新年,心中便自安定不少,就连眼前这除夕的夜,竟也不似往日那般凄切难熬了。 次日,朱时泱一早儿就起来了,穿上朝服去接受百官的元旦朝贺。朝廷上下一片喜气洋洋,朱时泱自然更加高兴,只等朝会结束便宣旨留下一品大员,在宫中一同宴饮作乐。朱时泱早就盘算好了,今日请一品,明日请二品;三品,四品则各占一天,京中亲王再另择出一日,这样断断续续,也够他乐到正月十五了。朱时泱喜笑颜开,待百官恭贺毕,循例问了声“有本速奏,无事退朝”,便想叫太监传自己口谕。 谁知他眼色还没使出去,便听堂下一人道:“皇上,臣有事要奏。” 朱时泱有些意外,定睛一看,此人站于百官之首,却不是陆文远是谁,只好叫他速速奏来。 原来陆文远自昨日祭天得知京中灾民境况后,就一直放心不下,这年也过得郁郁不乐,只等今日早朝快些向皇上奏明。当下郑重出列跪谏道:“臣昨日随圣上祭天途中发现,去岁因旱灾流落在京中的灾民尚未得到妥善安置。臣更去城外看过,那里滞留的灾民更多,冻饿交加,景况凄惨,死者无算。臣请皇上拨款为灾民搭建临时窝棚过冬,待到开春,再着官兵统一遣送回乡。” 朱时泱觉得有点扫兴,只道他一开口就死啊死的,甚是晦气,却也不便不管,只得目视了户部尚书道:“刘大人,国库可还有余银可用?” 户部尚书低头苦着脸答道:“回皇上,实在已没有了。得等今年的赋税上来,才能稍作周转。” 陆文远道:“国库就算再空虚,也肯定会有存银,刘大人平时总口口声声说要用作紧急周转,现在人命关天,难道就不紧急吗?为何还是不肯拿出来。” 户部尚书都快哭出来了:“陆大人真是冤枉臣了,不是臣不想拿出来,是实在不能够了,就算是皇上要了臣的脑袋,臣也会这么说的。” 朱时泱知道户部尚书为难,便抢先陆文远一步道:“好了,朕知道了,朕再另想办法就是。” 户部尚书入列,松了一口大气。陆文远也只好道:“但请皇上务必快些,早一刻钟,便有更多的灾民得救。” 朱时泱道:“朕知道了。还有事吗?” 陆文远道:“回皇上,还有。” 第40章 请赏 陆文远道:“回皇上,还有。”说着,又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了几份奏疏,一一展开读了起来。 朱时泱耐着性子细听,发现竟是几位御史和科道言官的弹章,其中有弹劾皇上在祭天过程中行为不端的,有弹劾队伍中有官员趁乱捡钱,搅乱秩序的,甚至有弹劾陆文远和严庸随意谈话的。朱时泱听得又是生气又是无奈,一时哭笑不得,却听陆文远道:“皇上,这几位言官正直敢言,忠心可鉴,理应受到嘉许,臣斗胆替他们请皇上的赏。” 原来,自那范哲甫专政,朝中的言官就屡遭打压,时间长了,一个个便吓破胆的吓破胆,灰心的灰心,全都成了张嘴的哑巴,无用的摆设,言路庸塞实已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陆文远将这几封奏疏当朝念诵,便是嘉许这几位御史言官的勇气,在其他言官还对范哲甫心有余悸,观望不前的时候,勇于挺身而出,谏正过失。更有意以他们为表率,激励鞭策其他言官,因此读罢奏疏,便替他们向皇上请赏。 朱时泱见陆文远神情颇为坚定,也是无法,只得依他的意思,各赏了些金银算完。 朝会过后,朝中的一品大员便都奉旨留了下来。正是陆文远,严庸,沈纶,傅潜,赵咏宁五个。大家都是老熟人了,也不用招呼,便跟着朱时泱进了内宫。 殿中的酒宴尚未摆好,朱时济却早已在等着了。他与陆文远相熟,但与傅潜、赵咏宁却是陌生得很。朱时泱便引着他与二人寒暄见过,殿中的气氛更加融洽起来。 朱时泱有意活跃气氛,便提议要五位臣子一起写春联,剪窗花。 写春联倒没什么,内阁中这五人皆是翰林出身,胸有诗书翰墨,不一时便各个写就,拿起来一看,是一个赛一个的字迹端秀,一个赛一个的文采风流。朱时泱和朱时济大喜过望,大加赞赏了一番,便吩咐宫人妥善收入府库中留存。 可接下来的剪窗花,则是朱时泱在故意刁难他们了。那本是宫中侍女才做的活儿,却让这五个大男人如何下手?饶是那陆文远灵秀些,也只是举着剪子坐在窗边发愣,毫无办法。赵咏宁倒是爽快,说干就干,却也只是一味乱剪,红纸撒了一地,剪出来的东西却压根看不出来形状。 严庸故作高深,皱着眉煞有介事地摆弄了一通,打开一看却全是窟窿。傅潜看似认真细致,剪出来后却两边不对称。最后还是沈纶聪明,先用毛笔在红纸上写了个福字,再沿着轮廓往下剪,好歹是有了件像样的作品交差。 朱时泱平时只见得这帮大臣刚正严肃的一面,如今看他们露了怯,自是乐得小人得志一般。朱时济见皇兄高兴,也跟着高兴。 一时酒宴齐备,众人便在朱时泱的带领下各自入席,席间饮酒和诗,好不风雅快活。各位臣子见朱时泱开怀,也都渐渐放得开了,一时间真有些君臣同乐的意思。 不开心的只有陆文远一人。他眼见得宴席上各色名品珍馐层出不迭,穷奢极侈,心中更加挂念城外那些受冻的灾民,只道皇上有钱吃喝这些,却没钱赈济救灾,也不知是真是假。 陆文远如此想着,便觉心中颇不是滋味,想开口再谏,却眼见得席间一片喜乐升平,也知恐怕不合时宜,遂只在心中烦恼罢了。 过了个把时辰,席间众人都吃喝得差不多了,便各自在大殿内外活动。严庸和沈纶不常入内宫,此番便只站在满墙的名人字画前啧啧称奇。朱时济和赵咏宁也凑上前去一同品鉴。 陆文远胸中烦闷,见院中有一株腊梅正含苞吐蕊,凌寒独放,甚是清新,便兀自走出去细看,想借此舒缓一下心绪。傅潜见他闷闷,也关心地跟了过去。两人便在梅树下低声交谈起来。 朱时泱心满意足地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恰好就瞥到了陆文远和傅潜在梅树下低语的一幕。这两人俱生得一表人才,往那梅间花影下一站,真个如一幅画一般,让朱时泱也不由多看了几眼。那陆文远的说话声也许是低了些,引得傅潜不得不低下头凑过去细听,陆文远又心绪不好,眉间面上便很凝了几分怨艾之色,这般情景,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便当真是有几分暧昧了。 朱时泱没怎么费劲就想到了朱时济昨日说他俩是一对儿的话,不知怎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也没多想,起身下堂,走至两人跟前问道:“大冷天儿的,你俩不在殿里呆着,跑到这来作甚?” 傅潜见是皇帝,忙拱手恭敬答道:“回皇上,陆大人与臣见这梅花开得极好,有心观赏一番。” 朱时泱遂也凝睇了树上梅花,笑道:“踏雪赏梅,傅大人好不风雅。”说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陆文远身上瞟。 陆文远今日穿了一身素色夹棉锦袍,衬着同样素净的面色,比平日里更见清秀。此刻微垂了眼帘站在梅树下,连那满树梅花都被比得生生黯淡了几分。 朱时泱暗自奇怪自己往日里怎么不曾发觉他竟如此耐看,转眼间却见他不知何时已仰脸望向了自己。朱时泱心里一动,遂也正了颜色与他对视,却见他迟疑地开口道:“皇上,那拨款救济城外灾民之事……” 朱时泱心里一沉,只道扫兴,抬腿就要回殿中去。谁知陆文远却似坚定了心神似的不依不饶跟了来,口中犹道:“臣知道此时说这些会扫了皇上雅兴,但事关人命,不得不说。臣还是想请皇上做主拨款,赈济京中灾民度过严冬。” 朱时泱被他缠得有些无奈,推脱道:“朕不是已经问过户部尚书了吗,他说国库里已经没钱了。” 陆文远道:“可皇上宴饮的钱又是从何而来?臣瞧着这满桌稀罕东西,哪一样都花费不低,皇上为什么就不能把这些省下来用于救济灾民……” 朱时泱皱眉道:“朕难道就不能乐一乐了?” 陆文远道:“可皇上快乐的时候,城外的灾民却在受苦,皇上笑的时候,他们却在哭,皇上在宫中宴饮,他们却在寒风里吞咽冰雪充饥。皇上若能在安乐之余稍微念及他们的苦楚,也不该如此铺张。” 朱时泱被他吵得头疼,只好在宴席散了之后,又找来了户部尚书,细问道:“今日早朝上陆文远所请之事,真的再拿不出钱了吗?” 户部尚书被一逼再逼,只以头抢地哭道:“实在没有了呀,皇上。臣已明明白白地将帐算给皇上听了,皇上就是再逼臣,臣也拿不出来了。”哭罢,却又顿了一顿,迟疑道:“除非……” 朱时泱连忙问道:“除非什么?” 户部尚书道:“除非皇上能将那宴饮的银子拿出来……” 朱时泱听得皱起了眉头。户部尚书一看势头不对,连忙扑身跪下,咚咚磕了几个响头道:“是臣妄言了,请皇上恕罪。” 朱时泱却并不是十分不讲道理的人,想想户部尚书其实说得有理,便也没有迁怒,反而好言安慰了几句,便让他退下了。自己坐在殿里发呆。 朱时泱思量来思量去,只觉矛盾重重,愈发犹豫不已。只因他虽明知陆文远所说才是当务之急,但却又实在怕了独在后宫的滋味。心中天人交战了一番,只是徒添烦恼而已。朱时泱又是个得过且过的性子,遂也不愿再多想,只一日接一日地拖了下去。 陆文远却不肯甘心,一次又一次到宫里劝谏,却不是被朱时济出面挡了回来,就是桂喜报说皇上正在后宫宴饮,不便接待外客。 陆文远越来越觉愤愤,只道皇上明明有大把的银子设宴,却不肯拿出一星半点来可怜可怜城外的灾民。有道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不外乎如此了。 第41章 十五 这一日,陆文远又去城外赈济灾民。他所用的银钱,都是以前自己攒下,或升官时皇上赏的。还有些是傅潜、赵咏宁、严庸、沈纶等人得知实情后资助的,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城外每天都会有灾民冻饿而死,哀哭之声不绝于耳。陆文远感同身受却无能为力,心里难过得真要发疯一般,每天都红着眼眶,茶饭不思。一会儿暗怨皇上不能体察民情,一会儿却又恨自己力量微薄,难以济世。整日里唉声叹气,神色哀戚,本就单薄的身子更加消瘦下去,害得平安和傅潜也跟着担心不已。 这日,宫中又传来消息,说皇帝要在正月十五当天大宴群臣,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务必到场,不得有误。传旨的太监一走,傅潜和平安就团团乱转开了,只怕陆文远知道后会上火,他这些天的表现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但却不能不告诉他。 两人合计了没一会儿,陆文远就从外头回来了,果然是眉头紧锁,面色不善。在平安的服侍下脱了大氅,便坐在桌边闷头喝茶。 别看陆文远平日里温文尔雅,平易近人,但若真沉下脸来,倒也气质冷冽,让人不敢轻易接近。傅潜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就见平安在陆文远身后一个劲儿地向自己使眼色,意思是快跟他说。傅潜哪里敢说,只吓得连连摆手,却将陆文远的注意力招了过来,抬头看了看两人,问道:“怎么?有事?” 傅潜一惊,连忙赔笑道:“没有没有。你今天又去城外帮助灾民了?” 陆文远闻言叹了一口气道:“是啊,那些灾民实在可怜,寒冬腊月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几日来我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死在我面前,心里真是难受得紧,恨不得他们能扑上来骂我打我,喊我狗官才能聊解心头之愧。偏他们还不如此,只要得到一点救济,哪怕是分到一捆遮寒的烂稻草,都要感激涕零一番。”说着,又渐渐红了眼眶,握紧了手中的茶杯恨声道:“只怪我无能,不能劝谏皇上广施恩德罢了。” 傅潜见他如此,更是不敢明说,只一味跟着叹气:“陆兄也别太自责了,毕竟该做的都已做尽,剩下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陆文远闻言神色更加哀戚,干脆垂下头,连话也不说了。 屋里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重,平安本指望着傅潜能劝慰劝慰陆文远,好歹让他心情开朗一点,趁势把皇上要大宴群臣的事说出来,谁想他不但劝慰不成,反而火上浇油了一番,将陆文远弄得更加难过了。 平安气得狠狠剜了傅潜一眼,只好自己亲身上阵,撸胳膊挽袖子地替陆文远捏起了肩膀:“少爷,我跟你说件事,你可别生气啊。” 陆文远情知他无故献殷勤,必没好事,若搁在往日,定然假意不让他说,但如今却也没心情玩笑了,只郁郁道:“说吧,什么事。” 平安看不出眼色,赖皮道:“少爷你得先答应我不生气。” 陆文远微侧过身斜睨了他,目光不善。平安一抖,连忙缩回了手,低头老老实实的道:“刚才宫里太监来传旨,说皇上要在正月十五大宴群臣,地点在御花园的朝凤楼上,朝中三品以上官员都要到场。” 陆文远听罢果然皱紧了眉头,以目光询问傅潜,傅潜连连点头。陆文远深吸了一口气,却仍是余火未消,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连茶水都溅出来了些,恨声道:“前几天不是刚大宴过吗?如今怎么又要设宴?” 傅潜叹了口气道:“是皇上的意思,谁也忤逆不得。”一语未了,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倒吸了口凉气:“陆兄你不会想抗旨不去吧?” 平安被他这么一说,也提心吊胆起来,只因他知道陆文远的心肠虽软,原则却不软,自己认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没准真能为了灾民做出抗旨的事来,可抗旨却是要掉脑袋的。平安不禁紧张兮兮地盯住了陆文远,等待他的反应。 只见陆文远果然皱起了眉头,目光炯炯,似是坚定了什么似的,两颊都跟着泛起微红。然而凝神了半晌,却又渐渐冷静,半垂了眼帘,恢复到以往平和的表情,淡淡道:“不会,我去就是。” 平安和傅潜闻言大松了一口气,陆文远却不见什么特别的反应,打了个招呼就起身回房去了。傅潜后来静时思虑,觉得以陆文远的心性,恐怕不会与皇上善罢甘休,但又实在猜不出他意欲何为,只好明里暗里提点了几次,叫他千万谨言慎行。陆文远俱都一一答应着,傅潜遂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自己暗暗留神罢了。 转眼便是正月十五,陆文远和傅潜按照皇上的意思身着便服,相携去往宫中。傅潜向来谨慎持重,想着佳节未过,便选了一身赭红色滚金边锦袍。陆文远却仍穿着那身素白锦袍,满脸郁郁不乐。傅潜走在路上便小声提点他道:“待会儿见了皇上,可别摆着这张脸,把皇上哄高兴了,一切都好商量。”陆文远勉强点头答应。 来到宫中,已是掌灯时分,其他大人俱已等在了乾清门前,个个锦衣华服,光鲜亮丽。见陆文远与傅潜到来,纷纷上前作揖打拱,殷勤叙话。陆文远与傅潜一一回应。热闹了一时,就见桂喜带着两个御前太监从后宫转了出来,到得跟前,躬身道:“各位大人,皇上有请。” 众人不敢怠慢,谦让了一番,便按着品级大小依次跟着往内宫里走去。陆文远走在最前面,注意到那御前太监手中所执灯笼,并不是普通的六角宫灯,而是经过繁复装饰的御用花灯,便知皇帝今晚大约又要铺张一番了。 果然,通往御花园的最后一道宫门一过,眼前便出现了一片灯海,甬道两侧的树枝上,尖峭的山石上,阁楼亭榭的飞檐上,处处挂满了各色各样的花灯,流光溢彩,交相辉映。这些花灯俱是御前所制,其华丽奢侈实非民间可比,金丝为骨,蚕绢为面,也不知花费了多少银两。本来一到夜晚就漆黑一片的御花园,如今真个堪比灯火通明的乾清宫正殿了。 同行官员中有许多踏进后宫的次数寥寥可数,此时便尤为兴奋,一路走一路赞叹,几乎被迷了双眼。饶是陆文远心绪不好,初来时也不禁惊叹了一番,只可惜后来冷静下来,却反而比之前更为烦恼了。又走了一会儿,便听严庸在身后小声叹了口气道:“真是胡闹,这天干物燥的,北风又大,酿成火灾可如何是好?”话没说完就被沈纶拉了一下袖口,严庸连忙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眼前亭榭一转,四下豁然开朗。众人定睛一看,就见一阁楼冲天而起,少说也有十余丈,便是朝凤楼了。 这朝凤楼是御花园内最高的建筑,站在上面可以轻易看到玄武门外的景色,朱时泱闲来无事最喜来此浅酌几杯,因此连此次宫宴也干脆设在了这里。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阁楼的阶梯两侧尽皆挂满了花灯,犹如一条火龙盘绕而下,斑驳的光影流泻一地。还来不及感叹,便听桂喜恭声道:“各位大人请,皇上和王爷正在楼上等着呢。” 第42章 扫兴 众人哪敢教皇上久呆,听得这话,便一个个面露惶恐之色,敛衣提袂往楼上走。陆文远当先上得阁楼,举目一看,皇帝和康平王果然早已入席,正一人执了一杯酒,凭栏笑谈。陆文远连忙整肃衣装,领着身后官员一齐下拜道:“臣等叩见皇上,王爷。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时泱心绪极好,挥了挥手,满面笑意道:“都不必拘礼了,今日朕与卿等难得一聚,大家随意就好。” 众官员皆附和称是,见皇上高兴,也不如先前那般拘束了,纷纷入席就座。桂喜使了个眼色,太监和宫女便将那御前膳食流水价似的送上楼来。 陆文远这时才有空向四周打量了一番。只见这阁楼布置得极为精巧,四下里皆用西域进贡的挡风毡围住,因此一丝寒风夜露也透不进来。檐下悬了一溜儿花灯,充作照明之用,却比御花园中的更为细致耐看,有二龙戏珠、鲤鱼吐水、金猴献桃,还有四面描着故事绣像的,形态万千,不一而足。各位官员四下围坐,当中地下则燃了熊熊几盆炉火,薰得整个阁楼中暖意融融。 朱时泱只穿一件明黄色团龙纹便袍,面南而坐,与朱时济把酒言欢。须臾,一应菜色酒水齐备,便吩咐开席。朱时泱当先饮尽一杯,朱时济领头称好,席间气氛因此而热络起来。 众人各自吃喝了一阵,却又有菜上桌,原来真正的大膳都在后头,只听那太监报出的菜名就够让人胆战心惊的,原来是:一品官燕、凤尾大裙翅、象拔虞琴、干烧网鲍片……分到各座下不过是精精细细的几小盘,但谁都知道单论哪盘都不会低于百两银子。 在座众人也都算是见过世面的达官显贵,一时却也都战战兢兢,停箸不前。便听那朱时泱朗朗一笑道:“众卿倒是怕什么?是朕招待你们的,又不会管你们要钱,只放开吃便是了。”说着,带头拿起玉箸,往那一品官燕中捞了一筷道:“这道菜中所用的燕窝,是朕专门着人从南疆采买回来的暹逻官燕,可跟市面上那些几十两银子一两的燕窝不同。众卿务必好好尝尝,休要负了朕的心意。” 朱时济附和道:“暹逻官燕的确名贵,连我这皇兄也是前几日才头一次吃呢,一吃之下觉得鲜美无比,便即刻想到了让众位大人也尝尝。皇上如此心系下属,是我等为人臣子之福啊。”说着,拿起酒杯道:“来,我敬皇兄一杯。” 朱时泱笑嘻嘻地举杯与朱时济碰了一碰,官员们见皇上心绪甚好,便也也不再拘束,纷纷举箸品尝,一尝之下,果然是口齿生香,当下连连称好。 陆文远却是连一口也吃不下去,心心念念只道城外灾民水深火热,皇上却领着一班重臣在此鲍参翅肚地胡闹,当真罪过。筷子扒拉着眼前的菜色,内心越发沉重,只盼这宴席早点结束,自己也好少受些折磨。 朱时泱的花样却是越来越多,眼见得众人吃得差不多了,便提议要猜灯谜。这灯谜是民间玩意,以朱时泱的顽皮心性当然中意得很,平时少不了要揣摩研究,此时不拿出来显摆更待何时。当下便出了一例道:“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顿了顿,又一脸得意地补充道:“很简单的,猜中有赏。” 堂下众臣都在心中计较,朱时济一听有赏,连忙问道:“赏什么?” 朱时泱笑道:“你先猜出来再说。朕难道还能短了你的吗?”朱时济这才自去凝神思考。 半晌,便听朱时济一拍手道:“皇兄,我猜着了。” 在座官员也有不少猜出来的,但被朱时济抢得了先机,也就不好再说,只含笑听着朱时济的答案。便听朱时泱道:“哦?你说。” 朱时济却摇头晃脑地卖起了关子,将手中的折扇摇得啪啪作响,吟道:“东海有条鱼,无头又没尾,除掉脊椎骨,便是此中谜。” 朱时泱略略一想,果然拊掌称善。有许多猜出来的官员,也跟着夸赞王爷“以谜解谜,果然妙绝。”朱时济自然更加得意,见严庸还坐在堂下没什么反应,便含笑问道:“严大人,您可猜到皇上的谜底了吗?” 严庸一向严肃古板有余,却未免失了风流意趣,对这些雅俗共赏的东西最不在行,当下就被朱时济问得慌了神。沈纶连忙在一旁低声提醒道:“日,是日。”严庸这才道:“回王爷,臣也猜出来了,是日子的日。” 朱时泱连连点头,亲自伸手将檐上的花灯取下了两盏,赏给了朱时济和严庸,朱时济和严庸各自谢恩不提。 又继续猜了一会儿,阁楼上人多灯少,赏不过来。朱时泱便只好暂时作罢,吩咐御膳房的太监端元宵上来。 元宵端上桌来,俱都装在晶莹剔透的白瓷盏盅之中,个个玲珑可爱,玉圆饱满,在座官员一时食指大动,纷纷拿起汤匙品尝。朱时泱却不急着吃,对桂喜附耳吩咐了几句什么,桂喜便答应着自去了。 过了一会儿,上楼来的却是花房的太监,每人手里都抱了一盆娇艳欲滴的牡丹,围着地中央的炉火一圈圈摆了开去。 在场的官员一时竟看得有些呆了,只见这些牡丹朵朵开得恰到好处,株株生得并蒂连枝,显然是经过精心培育出来的。其中最大的一株竟有七八个花头同时怒放,簇在一起相映生辉,真个无愧于花中之王的称号了。 朱时泱看着众官员的反应,满面得色地开口道:“这些牡丹,是朕特意着人从洛阳采买的花种,又吩咐花房在温室中精心培植而成,其中许多都是世所罕见的品种,比如那石榴红、胜娇容、琉璃贯珠、佛顶青……” 众卿见皇上说得头头是道,哪有不更加奉承趋附的道理,一个个竖起大拇指争相把牡丹夸赞了一番,更有那自负才情的吟诗作对相和,引起了朱时泱和朱时济的雅兴,君臣乐成一团,朝凤楼上一时春意盎然。 傅潜旁观之余,却见陆文远更加愁眉紧锁,满面心事,便知他是在怨皇上只顾自己铺张玩乐,却不将灾民的生死放在心上。傅潜也道皇上此次着实过分了些,但也怕陆文远年轻冲动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来,反而不好,连忙暗中按了他的手道:“陆兄且忍一时吧,来日私下再谏未迟。” 陆文远却不为所动,仍旧僵坐着,不知听没听进去。傅潜还想再劝,却听严庸在一旁火上浇油地叹道:“唉,这得花费多少银子啊,牡丹本来是春夏才开的花,如今却偏偏违逆天时让它跟梅花一样开在寒冬腊月里,这不是胡闹吗?”话没说完,就被沈纶和傅潜一人拉了一下。 陆文远却是听进去了,转头低声问严庸道:“依严大人看,今日这场宴席大概花费多少?” 严庸看了看左右道:“大概?我能给你说出个准确的数来。从初一到十五这几场酒宴都是礼部和鸿胪寺共同操办的,总共得花掉将近十万两银子了,今日这场花费最多,两万四千两白银。” 陆文远万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心下大震道:“皇上前番赈灾,不是将他的私库都倾空了吗?户部也说国库里拿不出钱来,如今这十万两却是从何而来?” 严庸叹道:“这我就不知道了,银两都是从上头直接拨下来的。不过皇上手眼通天,总有些能来钱的法子的。” 陆文远听得严庸如此说法,又想到皇上几次三番以没钱为由向自己推脱,不愿多管城外灾民,不由愤愤起来。试想一国之君,不能看到民生疾苦,而只贪图眼前享乐,如何能成就一方大业?越来越觉得非谏不可。 这时朱时泱却已喝得酒酣耳热了,再加上阁楼上的炉火烧得旺,只觉得更加燥热难受,便吩咐桂喜把四面的挡风毡都卷起来。桂喜领命,派了几个太监将挡风毡一一卷好,阵阵凉风便从四面呼啸而来,沁人心脾。可那温室中培植的牡丹哪经得起这般北风摧残,风过处花瓣散落一地,原本馥郁熏人的浓香飘散成清香缕缕,在朝凤楼上下缭绕。 朱时泱顿觉酒意消散,神清气爽,遂信步踱下堂来,走到楼边凭栏眺望。目过处,只见夜空中一轮圆月高悬,清澈如水,御花园中灯光点点,直如星河委地。远处的玄武门外,则是一片喜乐升平,条条街道上张灯结彩,人头攒动,似乎可以听到人们的欢声笑语和此起彼伏的炮竹声。朱时泱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心醉不已。 朱时济适时起身跪拜道:“皇兄治国有方,天下归心,四海升平,臣等拜服不已。大明江山定能在皇兄的手下发扬光大,国祚绵长,千秋万代,永盛不衰!” 在座百官见状也跟着起身,齐声跪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在北风中传出很远很远。 朱时泱心潮澎湃,回身想让众人平身,却见陆文远竟未在跪拜之列,只安静地独坐一隅,把玩着手中的一只酒盅,满身素净衣衫,直如雪洗一般,神色间更是极尽清冷之意,连看都不看周围的官员一眼。 朱时泱微微不悦,皱了眉头道:“陆文远,你这是……” 第43章 犯谏 陆文远这才整肃衣装,缓缓起身拜道:“皇上,臣有话要说。” 朱时泱沉声道:“你说。” 众官员跪伏在地,不知是何情况,傅潜却是暗叹了一声,只道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果然就听得陆文远清冷了声色道:“皇上所在的地方虽然繁华,但城外不出数里,冻死饿死的灾民不计其数,并不是都如城里这般安居乐业,臣希望皇上不但能看到眼前的繁华,更要看到远处的凄凉,这才是百姓之福。”说完,也不等朱时泱发话,就自行从地下站了起来,沉着地回到了座位上。 周围一时寂静无两,只有北风来回穿梭呼啸的声音。众官员伏在地下瑟瑟发抖,连朱时济也不敢轻易起身,只道这陆文远真是胆大包天,连皇上的冷水都敢泼,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一念未完,果然就听朱时泱的声音在头上冷冷响起:“陆文远,你非得挑这种时候来扫朕的兴吗?”语气阴沉,隐隐已现怒意。 陆文远却丝毫没有退缩之意,抬眼直视着朱时泱,冷声道:“臣若不挑这种时候,皇上听得进去吗?” 朱时泱气得浑身发抖,恨声道:“陆文远,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满腔怒火无处发泄,顺手便抓起御前的一盏琉璃小碗,“哐”的一声摔在了地下。众臣都被唬得连连后退,叩头求皇上息怒。陆文远如今位极人臣,况且前番赈灾有功,朱时泱虽怒极,却也不好罚他,憋气半晌,只得将广袖一拂,转身便往朝凤楼下去了。 朱时济怕出意外,急忙起身跟了过去。 上元宫宴就这样不欢而散。朱时泱回到寝宫,犹自怒气未消,一路走过摔玻砸盏,弄得四处一片狼藉。桂喜不敢轻易上前,焦急中却见皇上衣袖翻动间血光一闪,竟似是被瓷片割伤了手。天子龙体怎可损伤,桂喜情急之下扑身跪地,膝行匍匐到皇上脚边,死死拽住龙袍一角哭道:“皇上,气大伤身,您看您的手都流血了,快让奴婢给您包扎一下吧。” 朱时泱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他说的什么,喊了一声“滚!”一把将衣角从桂喜手里拽了出来,兀自去砸桌上的茶盏。 桂喜却是身轻体弱,哪经得起朱时泱的一拽之力,当下就稳不住身子往地下倒,倒地的前一瞬间,桂喜眼角瞥到地下有一片碎瓷片被崩得立了起来,尖锐的一角正好对准自己的额角。桂喜心里一凉,只道自己要命归于此了,不由紧紧闭上了双眼。 哪知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桂喜只觉衣襟一紧,已及时被人拉了起来,睁眼一看,眼前这人眉若远山,面色如玉,不是康平王是谁。桂喜死里逃生,呆愣了一时,眼泪不禁流了下来。朱时济轻声道:“你先下去吧,这里就交给本王。” 桂喜感激地行了礼,领着其他宫人退下了。 那厢朱时泱还在乱摔乱砸,根本听不进人劝,只是力气已有些不济,口中连气带累,喘得呼呼有声。圣上龙体金贵,朱时济贵为王爷,也不敢随意触碰,只好寻了个空子绕到朱时泱跟前,趁他抡起花瓶往下砸的当口,生生用胳膊格了一下。那花瓶“当”的一下掉在地下摔得粉碎,朱时济也疼得捂着胳膊蹲了下去。 朱时泱吃了一惊,这才冷静下来,连忙也蹲下来问道:“伤着哪儿了?快给朕看看。” 朱时济苦笑着连连摆手,却是疼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头上冒了一层薄汗。朱时泱越发焦急起来,心疼道:“你见朕发疯怎么也不躲着点,若是伤了哪儿,可叫朕怎么向先皇母后交代……”顿了顿,忽而抬手打了自己一下,道:“都是朕不好,朕这臭脾气……” 朱时济缓过一口气,打断了他的话道:“不关皇兄的事,是臣弟自己撞上去的。”见朱时泱惊奇,苦笑着解释道:“臣弟若不这么做,皇兄何时能冷静下来。”说着,拉起朱时泱的一只手道:“你看,手割伤了都不知道。” 朱时泱凝神一看,自己的掌心果然多了道细长的伤口,鲜血淋淋漓漓地一直流到手腕处。这点小伤并没有什么。拉过朱时济到榻边坐下,撸起他的衣袖一看,却是连整条小臂都泛红了。朱时泱气得狠狠一捶床沿,咬牙道:“这个陆文远,真是要气死朕!” 朱时济叹了口气,柔声劝道:“陆大人也是为家国社稷着想,皇兄何必动气。” 朱时泱怒气冲冲地辩道:“他什么时候着想不好,偏偏非要挑朕高兴的时候来扫朕的兴,这不是跟朕对着干吗!” 朱时济劝道:“陆大人这也是居安思危,未雨绸缪,皇兄能得到这样的臣子,应该高兴才是。” 朱时泱“哼”了一声,不为所动。朱时济只好叹了口气,从桌上拿过丝巾来替他擦拭手上的血迹,见他已没有方才那么气了,便试探着继续劝道:“皇兄这段日子以来,设宴的次数也确实多了些,不怪陆大人看不过眼了。皇兄就算不为灾民考虑,也得为自己的身子着想不是?整日这么不加节制地饮酒作乐,身子哪里吃得消。” 朱时泱却还是一脸阴云密布,皱紧了眉头愤愤道:“可他也不能当着那么多大臣的面数落朕。朕好歹是一国之君,叫朕的面子往哪儿搁?” 朱时济温言笑道:“都是自家臣子,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的。皇兄若真是气不过,臣弟替皇兄去说他几句就是,只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朱时泱这才稍稍消了些气,闷闷道:“也好,你就替朕去说他一说,也教教他什么是为人臣子之道。”朱时济连忙答应下来。 这一番闹腾下来,已接近子时时分,朱时泱发泄之后终于有些困倦,朱时济忙着桂喜找来御医替他包扎了伤口,又亲自服侍他更衣躺下,才自回侧殿去安歇不提。 转过日来,朱时济便去了内阁寻陆文远。其时陆文远正在桌案后票拟奏章,见朱时济到来,连忙下堂迎接,朱时济便顺手把他领至内阁外一处僻静的门廊下叙话。 初春的天气还很寒凉,陆文远在门廊下站定了,便袖了手,望着远处一言不发,神情间很是郁郁。朱时济看了看他,也转过头去望着远方,过了半晌,才苦笑了一声:“陆大人,皇兄昨晚可是生了好大的气,摔东西把自己的手都划破了。” 陆文远被寒风吹得微眯了眼,也叹了一声道:“臣知道。臣今早去给皇上送奏章,皇上说什么也不肯见臣。” 朱时济听他语气懊丧,转头一看,只见他眼下一片淡淡的青晕,神色憔悴,想来昨晚也是没睡好,便委婉道:“陆大人敢于直言劝谏是好事,可劝谏也要分场合。皇上昨晚正高兴,陆大人却突然冒出那么一句,弄得皇上下不来台,皇上当然要生气了。” 陆文远却渐渐听出了点端倪,苦笑了一声:“是皇上派王爷来教训臣的?” 朱时济叹道:“是皇上派本王来的,不过不是教训大人,而是跟大人聊聊罢了。”顿了顿,见陆文远垂着头侧耳倾听,便继续道:“陆大人肯定知道唐朝的谏臣魏征,他说自古以来,敢谏之臣多,善谏之臣少,而敢谏善谏又能常谏不懈之臣更是少之又少。可见劝谏君主也是一门学问。本王从未涉足官场,也不好妄加评论,但私心想来,能正确地选择时机大约也是善谏的一种。陆大人若能把昨晚的话选一个更恰当的时机说出去,说不定就能事半功倍,既不惹恼皇上,又达到规劝的目的。” 陆文远知道他这是委婉地指责自己不会劝谏,也不生气,只微微皱了眉头道:“臣也知道自己从来不是善谏之人,每每上谏都会惹得皇上龙颜不悦。但昨晚所谏之事,臣私下里已向皇上说过多次,皇上非但不理,反而更加铺张,置灾民生死于不顾,臣实在无法,才出此下策的。” 朱时济闻言也道无奈,看看左右无人,便将陆文远拉得近了些,低声道:“与你说句交心话,本王也觉得皇兄这段日子闹腾得过分了些。但陆大人有所不知,皇兄其实也有他的难言之隐。自从先皇和母后薨逝之后,逢年过节便是他独自一人守在宫中,别人都能和亲人团聚,他却只能听着宫外的热闹枯坐到天明。若不是皇兄亲口提及,就连本王也想不出,贵为天子也会有如此凄凉的一面。” 陆文远闻言果然受到了震动,抬眼看着朱时济,目光中满是悲悯。朱时济便继续道:“所以皇兄这段时间接二连三地设宴,是因为他实在怕了那独守深宫的滋味,只不过想借着宴席的热闹,压下心里的凄凉罢了。” 陆文远点了点头道:“皇上的苦衷,臣能理解,但为此设宴,一次两次也就够了,皇上未免太频繁奢费了些。有些话做臣子的说皇上也许不耐烦听,但王爷与皇上感情非同一般,若是能时时提点着,皇上也是能听进去一二的。” 朱时济怀了几分歉意道:“陆大人说的是。本王这些天来的确想过劝皇上不要如此铺张,但每次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只因想到自己的身份敏感,不宜轻易涉政。实是本王自私了。” 陆文远摆手道:“不,不,不是王爷自私,实在是臣说话欠考虑……” 朱时济却似被触动了心中隐痛,接过陆文远的话道:“其实本王何尝不知,那满朝文武并本朝其它亲王,虽然表面上对本王礼遇有加,但暗地里骂本王阿谀奉承,谄媚惑主的大有人在。可他们哪里知道,本王成日里在皇兄面前鞍前马后地跑,没皮没脸地笑,不仅是为了讨皇兄高兴,更是为了保命啊。本王自小在宫里长大,是亲眼看着先帝如何把皇叔们一个个流放斩首,削爵免职的。本王实在是怕,怕皇兄有一天也会如此。但万幸皇兄是个重感情的人,从未对本王有过一丝半毫的苛待,本王无以为报,唯有感念皇上恩德,更加恪守本分罢了。” 陆文远暗暗点头,心中也被他说得不是滋味。沉默了一时,却见他回过神来,清明了神色复又对自己道:“可陆大人方才的一番话却点醒了本王。本王明明看到了皇上的不是之处,却为了保全自身而故意隐瞒不说,美其名曰是恪守本分,其实就是自私罢了。陆大人放心,本王今后会尽量提点着皇上,让他事事以国事为重。皇上为人宽厚,想来不会因此怪罪本王的。” 陆文远闻言颇为动容,当下郑重抱拳道:“王爷深明大义,臣实在佩服。” 第44章 死人 全靠着朱时济从中斡旋,两边的关系才渐渐缓和起来,只是朱时泱还碍着面子不肯见陆文远,每日的奏章便由傅潜和赵咏宁轮着送进宫去。有时内阁事务实在繁重,众人都脱不开身,朱时济也乐得帮着跑两趟,左右他整日闲来无事。 这一日,朱时济又捧了高高一堆奏疏回来。朱时泱正坐在榻上喝茶,见状从鼻子里出气:“你也真是的,堂堂一个王爷,倒成了给内阁跑腿儿的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怎么欺负你呢。” 朱时济将奏章堆到榻边的案几上,顺手拍了拍身上的雪:“还不是因为皇兄不肯见陆大人。若是让陆大人亲自来送,臣弟不就清闲了?” 朱时泱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继续低头喝着手中的茶。 朱时济暗叹了一口气,真不知这一主一臣要闹到何时算完。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劝道:“皇兄就别怪罪陆大人了,他就算言语忤逆了些,也都是为着国家社稷着想。臣这些天来在内阁行走,眼见得陆大人每日起早贪黑地忙于政事,人都瘦了一圈,实在忠心可鉴。” 朱时泱嗤道:“你少帮他说话,朕不爱听。他就算整日忙于政务,也是应该的。拿着朕每月几十两的俸禄,难道还不干活吗?”说着,顺手拿起最顶端的一本奏疏,懒洋洋地翻了起来。 朱时济见他开始看奏章了,不便再多说,兀自退到外堂找桂喜要茶喝去了。桂喜很快便沏来了茶,是上好的御用龙井。朱时济啜了两口,只觉满口生香,身上的寒意渐渐消散,却突听内堂里头“啪”的响了一声,大约是朱时泱将手中的奏章摔了。 朱时济连忙搁下茶盏进去探看,只见片刻工夫,朱时泱就彻底变了脸,正拧着一双浓眉,坐在榻上生气。朱时济连忙问道:“皇兄这是怎么了?” 朱时泱胸口一起一伏,一指扔在地上的奏疏,恨恨道:“还不是陆文远!他这段时间上疏言事,不管什么内容,最后都非得扯到京中灾民不可。明知道朕为此事生过气,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这不是跟朕对着干吗!” 朱时济干巴巴地赔笑道:“陆大人只是想请皇上拨款救济一下……” 朱时泱越发光火起来,拍着桌子叫道:“朕不是早就说过了朕没有钱吗!不,就算是有钱也不给他,谁叫他跟朕对着干!” 朱时济硬着头皮道:“可皇兄就算跟陆大人过不去,也不能拿灾民的性命开玩笑,灾民都是无辜的呀。” 朱时泱哪里听得进他说些什么,好不耐烦地将眼前剩下的奏疏一推,不悦道:“朕不看了,拿走拿走!”气咻咻地往后一倒,望着窗外生起闷气来。 桂喜进来小心翼翼地收走了奏疏,临走还不忘对朱时济投以担忧的目光。朱时济哭笑不得,这才知道劝谏君主有多难,往日里嬉皮笑脸地胡说两句还不觉得,如今认真起来,反而不得法了,亏得自己前些日子还大言不惭地指责陆文远不是善谏之臣。想了想,方挨到榻边坐了,试探着道:“皇兄别生气了,要不臣弟陪皇兄做点别的事?” 朱时泱也不看他,脸朝着窗闷声道:“什么事?” 朱时济道:“臣的手下前些天出宫办事,在城东一家古玩店里看到一幅北宋郭熙的《树色平远图》,只是不知是真是假。臣一直都想亲自去看看,左右皇兄今日心绪不好,不如就跟臣弟一起出去散散心,也好帮着臣弟参谋参谋。” 朱时泱向来对宋代山水画青眼有加,一听这话,果然恢复了几分精神,转过头来道:“是郭熙的画?那敢情好。宋朝的画师里头,朕最喜欢的就是他了。” 朱时济笑道:“那皇兄还不赶紧着,若是去的晚了,被别人抢得先机,岂不是大大的可惜?” 朱时泱也道有理,当下从榻上翻身起来,唤过桂喜来吩咐道:“你速去府库里取几套常服来,朕与康平王要出宫一趟。记住,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连陆文远也不行。” 桂喜踌躇着不肯去,只在原地嗫嚅道:“皇上出宫理应通报前朝,若是就这么走了,奴婢恐怕担待不起。” 朱时泱皱眉“啧”了一声:“你怎么这么没用,若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朕睡了,谁也不见。朕只出去一会儿,宫门下钥之前就会回来,不许通报前朝。” 桂喜还是有些担心,但无奈皇上已经发话了,就只得照做,当下去府库取了几套式样简约的常服来,给朱时泱和朱时济换上。两人整装完毕,彼此一打量,煞是满意。为了以防万一,又调了一队锦衣卫,也换上老百姓的衣服,暗中跟随护驾。一切准备停当,一行人便抄着宫中小路,偷偷摸摸地溜出宫去了。 此时正是晌午时分,虽然刚下过一场大雪,但紫禁城外仍旧热闹非凡,百姓们穿了厚厚的棉衣和棉鞋,在街市上往来穿梭。卖小吃的、开茶馆的、捏糖人的、贩绸缎的、看相的、算命的、卖艺的、耍江湖把式的,在街道两侧一字排开,吆喝声响成一片。 朱时泱不常出宫,如今自是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好奇心大盛,什么都要仔细看觑一番。他周身的衣饰又颇为华贵,虽然已是宫中最朴素的样式,但在粗布短衣的老百姓当中仍然显得扎眼,引得无数店家商贩纷纷向他招呼。朱时泱也倒来者不拒,一会儿被拉去吃饭,一会儿被拉去喝茶,兴致来了还和人讨价还价两句,早把去城东看画的事抛到了脑后。朱时济虽然着急,但见他难得高兴,也就不愿催他,等到一行人最终走到城东那家古玩店时,下午已经过去一半了。 这家古玩店名曰“春秋如意馆”,在整个京城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门面,老板是个温雅和善的中年文士,此刻早已迎了出来,朝着二人一揖道:“两位公子,里面请。” 朱时济连忙微笑着还礼,朱时泱早已背着手自顾自踱了进去。只见这古董堂极大,四面的墙上挂满了字画,地中央则摆着几张大桌子,上面则琳琳朗朗地放满了古董珍器。打眼望去,有玉石玛瑙、木雕瓷器、古墨古砚、朱漆赏琴,更多的是让人叫不出名字的琐碎明器。朱时泱对这些墓里挖出来的东西不大感兴趣,只绕着四周墙壁慢慢踱步,仰头细观墙上字画。店老板心明眼利,早看出这两位气度不凡,恐怕大有背景,忙着人沏了上好的香茗来,放在轩窗下的檀木桌上用作招待。 朱时济见老板客气周到,便把他唤过来细问道:“我有个手下前些天在贵店中看到一幅郭熙的《树色平远图》,不知现在还有吗?”朱时泱听到他说话,也一脸感兴趣地凑了过来。 哪知老板想了半天,却是毫无印象。按说这店中珍品,他向来是心中有数,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如数家珍,可偏偏就想不起来有幅郭熙的平远图了。老板自己也有点慌神,生怕错失了这两位显赫主顾,连忙道了歉,自进内堂翻找去了。朱时泱和朱时济坐在桌边喝茶等候。 店老板翻了半天也寻不着,只怕二位久等不耐,便先转了回来行缓兵之计,一脸歉意道:“二位公子,真是对不住,小店货物冗杂,一时理不出头绪。我这就唤过负责登记造册的伙计来问,小店的货物都是从他手里过的,说不定他会有印象。” 朱时泱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皱着眉头道:“那就快叫他过来。自己店里的东西都记不清,你还做个什么生意。” 店家赔着小心,忙把那伙计招了来,问道:“你知道店里有幅郭熙的《树色平远图》吗?” 那伙计是个直眉楞眼的毛头小子,转着眼珠想了两想,才大声回答道:“郭熙的平远图没有,不过本朝名仕裴元直临摹的废稿倒是有几幅。怎么?二位公子想要?” 他的嗓门也忒大了些,店里本来就不止朱时泱和朱时济两个,其他客人听了这话,便只当他俩是什么也不懂的暴发户,纷纷笑了起来。 朱时泱很是恼怒,一拍桌子就要发火,但最后关头好歹想起自己是微服出宫,不便暴露身份,只得隐忍不发。朱时济也闹了个大红脸,忙端起茶杯掩饰。店老板见情况不妙,连忙吼退了那位不会说话的伙计,替二人解围道:“小店虽没有公子要的画,但却有幅李成的《寒林平野图》。郭熙的山水笔法向来师法李成,两者很有几分相通之处,不知二位公子可有意一看?” 朱时泱阴沉着脸不发一语,朱时济便点头答应了下来。画作拿来一看,果然笔势瘦硬,神完气足,风骨尽现,是难得的真迹。要知李成作品赝多真少,同时代的米芾曾见到李成画作三百本,其中的真迹却只有两本,是以作“无李论”,可见其真迹之珍贵。朱时济只道此画可遇不可求,也不还价,连忙买了下来。 两个人再次走到街上,日头已经西斜了。朱时泱仍是闷闷的,朱时济宽慰他道:“皇兄虽然没有买到郭熙的平远图,却阴差阳错得了李成的平野图,也算是好事一桩,就不要闷闷不乐了。” 朱时泱心火未平,步子迈得又大又快,转头恨恨道:“你那个手下是瞎了眼吗,真迹和废稿都分不出来,害得朕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 朱时济原先还以为他气闷是因为没买到画,却没料到他更在乎的是面子,连忙赔着小心道:“是是是,臣的手下眼拙,臣回去就让人剜了他的眼珠,扔到猪圈里喂狗。” 朱时泱哼了一声,这才稍稍消了些气,缓步向前走去。 “春秋如意馆”接近城郊,朱时泱方才出门时只顾着生气,没看路,乱走了一通,此时才发现方向错了,已到了城东的城门下。朱时济看着天色还不算晚,又想到朱时泱心绪不好,便提议去城外看看雪景散心。朱时泱孩童心性,只要有得玩,一向来者不拒,当下便答应下来,也不管能不能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去了,领着一行人就出了城。 城外的景象比城内萧索许多,满地白雪未经行人踩踏,犹自玉洁冰清,晶莹饱满。两侧的缓坡上,一丛丛枯树枝杈横斜,撑开冬日苍莽的天空。更远处的地平线外,一轮红日正缓缓下落,如血云霞遍布四周,烘托缭绕,端的是一幅雄伟壮阔的绮丽之景。 朱时泱痴痴地看了一会儿,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搭上了路边一处隆起的雪包。那雪包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形态,显然是里头埋了什么,朱时泱一时好奇,派了一名锦衣卫过去查看,一看之下,竟是一具倒毙的尸体。 朱时泱壮着胆子上前打量,只见这具尸体是个中年男人,衣着褴褛,骨瘦如柴,面色青黑,显然是遭受冻饿而死。最可怕的是,他至死还瞪着那双因为过瘦而显得突出的眼睛,两只眼珠早已冻得干硬发白,却仍对着朱时泱的方向死不瞑目。 朱时泱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想到现下时至黄昏,天色渐暗,有些心生寒意,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45章 转变 上前查看的锦衣卫唯唯诺诺,不敢轻易答话,倒是朱时济在一旁道:“这大约是从山西逃难来此的灾民,不幸冻死了。”说着,扬手一指远处:“看,那边还有呢。” 朱时泱抬眼望去,只见灰蒙蒙的天幕下,大雪覆盖的平原依仗山势铺展,两侧的缓坡上、荒草里、树丛掩映间,果然到处都是类似的雪包,密密麻麻,漫山遍野,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仔细看时却是触目惊心。朱时泱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喃喃道:“怎么这么多?”犹豫了一下,往尸体蔓延的方向寻了过去。 身后一行人紧紧跟随,一路走过去,只见路边的尸体上覆盖的白雪越来越薄,到最后干脆没有了,也就是说这些人都是在雪停后才死的。着锦衣卫上前一检查,尸体果然还新鲜着。又走了盏茶时分,就见一个人影在地下挣扎。众人都吓了一跳,上前一看,原来是个将死未死的灾民。 朱时泱见他浑身生满了冻疮,心中不忍,开口问道:“你可是逃难来此的灾民?” 那灾民在夜色中挣扎着,眼神已经涣散,却还是强撑着最后的神志看了朱时泱一眼,艰难地点了点头。 朱时泱心中震动,又开口问道:“那其他的灾民呢?不会都死了吧?” 那灾民摇了摇头,伸出已经冻僵的手向前方指了指,嘶声道:“走……走了……”一语未完,声音却戛然而止,伸在空中的手臂沉沉坠落,打在雪地上发出“扑”的一声闷响,竟已气绝身亡了。 朱时泱眼见得一个活人死在了自己面前,心中所受震撼可想而知。他带着一行人在尸体前默立了半晌,再抬起头来时,面上已凝上了深重的肃穆之色,整了整衣衫,又继续向前走去,显然是想追上灾民的队伍。 朱时济见天色已晚,只恐再耽下去会出什么意外,在朱时泱身后劝道:“皇上,天太晚了,这又是荒郊野外的,那些灾民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追不上的,咱们还是快回宫吧。” 朱时泱却脚步不停,口中沉重道:“可朕看不到他们,终究放不下心来。”顿了一顿,突又补充了一句道:“是朕对不住他们。” 这后一句话说得语气晦涩,声音低沉,朱时济听得心里一紧,抬头去望朱时泱神色。原来帝王自古刚愎自负,少有能主动承认自己错误的,朱时泱也真真算是个异数了。朱时济此时望着他严正的侧脸,心中也道难得。 灾民队伍并没有走出多远。朱时泱一行人在夜色中只追了盏茶时分,便见眼前山势一转,出现了一小块空旷平地,平地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衣衫褴褛的灾民,他们或坐或卧于雪地之中,成群结队地挤在一起,借此互相取暖,抵御风寒。朱时泱在山脚处停了下来,借着山石的阻挡远远地看着。 山谷中风势尤烈,没一会儿就将众人的衣衫吹得透了,朱时济往手中呵了一把热气,瑟缩道:“皇兄何不过去和灾民说话?” 哪知朱时泱却摇了摇头,微微出神道:“朕哪有脸见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却又渐渐地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看朱时济。朱时济正缩着脖子,又是呵气,又是跺脚,一副冻得难受的样子。朱时泱苦笑道:“你就别装了。你今日把朕诓出宫来,恐怕不是为了买画,而是想让朕看看这些灾民的惨状吧。” 朱时济动作一滞,随即也笑了出来,放松身体拱了拱手道:“皇兄明鉴,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皇兄法眼。” 朱时泱重重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领着众人往城里走去。 回到城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紫禁城的大门早已落了锁。朱时泱这才想起今日同桂喜说过,不要将自己出宫的事透露给任何人,守门的太监自然不会知情。 朱时泱此时敲开宫门也是可以的,毕竟他是皇帝,只要一声令下,没人敢不听从,但他不想将动静闹大,遂领着一行人又转回了京城中。 一行人在城中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朱时泱心中惦着城外灾民,自然就想起了陆文远,又想到朱时济曾说过他与傅潜住在一起的传闻,便吩咐手下带路,打算去傅潜府上暂住一晚,也好看看那传闻是真是假。 却说傅潜与陆文远正在堂中用饭,突见府中门房慌慌张张地撞了进来,扑地跪道:“二位大人,不好了,府外来了一群人,气势汹汹的,煞是吓人。二位大人快去看看吧。” 傅潜惊了一跳,连忙询问是怎么回事,那名门房便道:“方才有人叩门说要借宿一晚,奴才开门去看,见他们锦衣华服的不像缺钱之人,身后又跟了一大帮侍从,只怕府中住不下,便让他们住到京中客栈里去,谁知他们不肯,为首一人还说自己是黄公子,指名道姓地要见大人您。我见他言语不恭,自然不肯,他身后的那些侍从就要硬往里闯,咱家的家丁们现在已经赶过去了,正在门口与他们对峙呢。” 傅潜心想自己何曾认得这么个黄公子,连和了陆文远一起赶到门口看是怎么回事。一路上还不断见到家丁们提刀拿棍地前去增援。傅潜急得不行,隔了老远就一迭声地大喊“住手”。 大门口已被一群家丁围了个水泄不通。傅潜和陆文远拨开人群挤到前面,就见府门大敞四开,门外也站了一群侍从模样的人,虽然只穿了普通百姓的衣裳,但个个身姿威武,虎目生威,显见都是练家子。傅潜心头微惊,定了定神,沉着地一抱拳道:“各位好汉,请问有何见教?” 门外的侍从并不答话,一齐向两侧闪开,露出了护在中心的人。傅潜定睛望去,只见为首一人长身玉立,面目俊俏,脸色却阴沉得可怕。傅潜大惊,屈身拜道:“皇……”陆文远也跟着失了颜色。 朱时泱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搀住了他俩,低声道:“进去再说。”带着朱时济跨进了府中。 众家丁见自家老爷对这个黄公子如此敬畏,一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好让门外的侍从也跟了进来。两方经过刚才那么一闹,都有些不服气,还兀自拿眼神在暗中较量着。 傅潜和陆文远却管不了那么多了,恭恭敬敬地将皇上和王爷引进了内堂,惶然跪拜。 朱时泱差他们起来,朱时济笑说皇上还没有吃饭呢,直把两人唬得连连叩头请罪,忙着人去厨房重新催做晚饭。伺候着皇上用过晚膳,又收拾别院安排住宿。一通忙活下来,已是二更过了,眼看着皇上和康平王各自进屋安歇,两人这才一抹额头,出了一口大气。 朱时泱和朱时济却是舒服得很,用热水洗过了脸,便凑在一起闲谈叙话。朱时济把那幅李成的《寒林平野图》拿出来观看了半晌,见朱时泱有些心神不宁的,便猜着了他的心思,笑道:“臣去看看傅大人和陆大人是不是睡在一起的。” 朱时泱假意嫌恶道:“去看那些作甚。”却也绝不阻拦他。朱时济便去了。 陆文远与傅潜的确住在同一进院子里,但却是分房睡的。朱时济躲在暗处看了个明白,转身刚想溜,却听陆文远在院中喝了一声:“什么人?” 朱时济身份暴露,只好乖乖出来相见。两人叙礼完毕,陆文远终是忍不住心中好奇,拉过他来暗问道:“皇上怎么从宫中出来了?” 朱时济与他并排站于廊下,听得此话,便得意地负了手,嘻嘻一笑道:“是本王把他哄出来的。本王只说在城中古董店中看到了一幅宋代的名人字画,皇上一听,就忙不迭地跟着出宫来了……” 陆文远听得大惊,打断他道:“王爷怎能如此?让皇上为着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轻易离宫,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可如何是好?” 朱时济苦笑道:“陆大人且听我说完啊。本王这次拉皇兄出宫,本意并不是看什么字画,而是要借着这个由头,将他带到城外看看灾民的惨状的。” 陆文远一愣,抬头问道:“皇上已经看过城外的灾民了?” 朱时济点头笑道:“不但看了,而且还深有感触。陆大人想为灾民争取救济的事,此番应该是*不离十了。” 陆文远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感激,只没想到自己屡次三番苦谏不成的烦心事,竟被朱时济如此巧妙地解决了,连忙一揖到底:“王爷胸怀大体,心思活络,臣望尘莫及,感佩不已,只替京中灾民谢过王爷了。”说着,又要掀袂跪拜。 朱时济连忙伸手扶住了他,口中笑叹道:“本王不是心神活络,只是比你们更了解皇兄一些罢了。要知皇兄自小居于深宫,这民间的疾苦,他若不是亲眼所见,是很难想象的。本王只有把他带出宫来,让他自己看看灾民的惨状,才能使他意识到情势的严峻。” 陆文远连连点头表示有理。朱时济又道:“所以本王也斗胆说一句,你们这班大臣与其整日严防死守地把皇兄圈在禁宫里,倒不如时常放他出去走走,一来可以让他对民间情形有所了解,二来皇兄他自己也高兴不是吗。” 陆文远颌首道:“王爷言之有理。说实话,臣也有过安排皇上出宫微服的想法,但如今流民起义刚过,天下大势未定,况且皇上自己也心意未明,臣想此事也许还得从长计议。” 朱时济摇手笑道:“这朝中之事你就不必对本王说了,本王听多了也不是好事。本王只问你,你为何与傅潜傅大人同住在一处啊?” 陆文远被问得噎了一下,随即才苦笑起来,抬手搔了搔头道:“说起来真是惭愧。臣本不是京城人氏,在城中没有房产,去年蒙皇上迁作京官后,又因为屡犯过失被责罚一年薪俸,因此手头拮据,只好借住于傅大人府上。” 朱时济真是听的比人家说的还要窘迫,只道国朝堂堂一品大员,整日鞠躬尽瘁,操劳不已,却连间像样的府邸都住不上,实在说不过去,当下连忙对陆文远好言安慰了几句,回头便去找朱时泱算账。朱时泱听罢也觉自己颇不像话,罚人薪俸的事早已忘了个干净,却还惦记着人家和傅潜不干不净,连忙阴沉了脸色沉吟不语,唬得朱时济连忙换过话题才算完。 次日,朱时泱携朱时济起驾还宫,陆文远和傅潜身着官服随行。一行人顺利地进入紫禁城,行至前朝内阁殿前,陆文远和傅潜便打算就此辞别皇上,直接入内阁公干,哪知朱时泱也下轿跟了进来,在内阁里里外外转了一圈。 内阁众人情知他是有事吩咐,便都各个恭敬地跪在地下候旨,果然不一时就听他沉了声气道:“尔等即刻拟旨,着户部尚书将朕万寿节庆典的预算拨出一半,用于赈济城外灾民;另外知会京城兵马司指挥使石守邺调遣五百工兵,在城郊为灾民搭建临时窝棚,待得天气稍暖,再统一送回原籍。” 众人接旨,都道皇上英明。朱时泱便又凝视了跪在地下的陆文远道:“陆文远一年罚俸之期未满,但朕念其劳苦功高,忠心为国,特准其每月初一至户部领赏银二百两,直至其薪俸恢复为止。钦此。” 第46章 和解 要知本朝一品官员每月的月俸本是八十七两,朱时泱却将给陆文远的赏银提高到两倍不止,显见是想将从前亏欠他的一并弥补回来。陆文远一时也有些意外,抬头看了朱时泱的背影发愣。朱时济一边跟着朱时泱往外走,一边回头对陆文远猛使眼色:“陆大人,还愣着干什么,赶快谢恩啊。” 陆文远这才回过神来,伏地叩头称谢。 朱时泱与朱时济回到内宫,见桂喜黑着两个眼圈迎了上来。原来他昨日见两人彻夜未归,只怕是出了什么事,却碍着朱时泱的命令不敢与别人说,只自己憋在心里着急,愣是吓得一个晚上没合眼。如今见皇上与王爷好端端地回来了,心头一松就要掉眼泪。朱时泱最见不得他这副没主见的怂样儿,当下遣他回住处补眠去了,换了小太监双喜前来顶班,自己与朱时济回殿中休息整顿不提。 经此一事,朱时泱与陆文远的关系才算缓和下来,陆文远重新进宫来送奏章,特意为救济灾民一事谢了圣恩。朱时泱虽说还有些放不下面子,但好歹也能在朱时济的调侃下与陆文远搭上两句话了,只是与原先比起来,很多了几分君臣间的客套与生硬。 朱时泱暗自着急,只怕自己再寻不回从前与陆文远相处时的自在与欢畅了,每每想着自己下次与他见面时要亲切随和一些,但真正到了做时却又怎么都放不下架子来。朱时泱暗骂自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只恨想不出个办法来拉近与陆文远的距离。 这一日,康平王朱时济出宫淘换古董,说是晚上就宿在外头,不回来了。朱时泱独自一人甚是无趣,好容易挨到亥时,正琢磨着要上床睡觉了,却见桂喜端着个印花小碗从殿外转了进来,躬了躬身道:“皇上,尚膳监的奴才们最近新研制出一道安神汤来,用的只是红豆和枣子之类普通的食材,味道却很是不错,睡前喝正好,硬逼着奴婢送到御前来请赏呢。要不,皇上尝尝?”说着,将那印花小碗递到了朱时泱眼皮子底下。 朱时泱只觉一股清甜味道袭至鼻端,正好腹中也有些空了,便笑了一声:“这些狗奴才,真是越发不像话了。”伸手接过汤碗,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细品。 那汤的火候正好,口感细腻软糯,又有红枣的香甜渗透其中,让平日里吃惯了大鱼大肉的朱时泱心神为之一清,连声称好,当下许诺要赏尚膳监上下一人十两银子。又吃了两口,突然心头一动,抬头问道:“内阁今晚是谁值夜?” 桂喜沉吟了一下,回道:“原本该是严庸严大人,但陆大人念其年迈精神不济,因此每每轮到严大人与沈大人,都是由陆大人代为当值的……” 桂喜话没说完,朱时泱便一跃而起,心想此番不正是与陆文远修好的大好机会吗,忙搁下手中小碗道:“快着尚膳监将此汤再送一盅来,要热的。朕要去内阁探看陆文远。” 桂喜不敢怠慢,起身去了,不一时,便提了一方御用食盒回来,其中用青瓷汤盅装了一盅滚热的安神汤,旁边还备了盛汤的小碗和调羹。朱时泱看了很是满意,迫不及待地提了食盒就往殿外走,急得桂喜在身后喊道:“皇上,您自己的汤还没喝完呢。”朱时泱兴冲冲地一挥手道:“不喝了,朕去内阁跟陆文远一起喝。”说着,大步流星地就往前朝内阁走去,桂喜连忙跟了上去。 此时已近子时,主仆两人循着小门穿行一阵儿,远远便看见内阁班房内仍旧燃着灯火,扑在窗纸上一明一暗地跳动不已。走到近前,朱时泱并不让桂喜通报,自己蹑手蹑脚地推了门进去。 内阁班房内一片寂静,靠墙的桌案上码着成堆的奏章,几乎将烛火的微光湮没下去。陆文远和衣蜷在一旁的床上,脸朝下趴着,估计原本只是想稍稍休息一下,却不料睡着了,有人进来了也毫无知觉。 朱时泱在桌上扒出一块地方将食盒放下,回头打手势叫桂喜出去候着。桂喜领命,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朱时泱便走到床边偷偷打量陆文远。 只见这陆文远在熟睡中还不老实,畏冷似的把手脚往身底下缩。他本就生得单薄荏弱,如此蜷着便更成了小小的一团,看着煞是可怜。朱时泱微微皱了眉,扯过一边的被子来给他盖上,又怕他趴着睡呼吸不畅,扯着他的耳朵想迫他换一换姿势,却反而弄得他更加睡不安稳起来,干脆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朱时泱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更兼有些心疼,便放任他睡着,自己坐到桌边,拿起一本奏疏,就着烛火看了起来。 陆文远在被子里呼吸不畅,不多时就被憋醒了,迷迷糊糊地探出头来一看,却见桌边不知何时竟多了个人出来。陆文远吓了一跳,只当是大半夜的见鬼了,刚要喊,却见那人缓缓转过脸来,面目白皙俊朗,却不是当今圣上是谁。陆文远真个比见了鬼还要惊上三分,手忙脚乱地溜下床来道:“臣不知皇上来此,请皇上恕罪。” 朱时泱见他满脸未醒的蒙昧,心中甚是喜爱,扶他起来在床边坐了,笑眯眯地问道:“陆卿这一觉睡得可好?” 陆文远一时不察,只管低头唯唯道:“托皇上的福,睡得……”忽又反应过来,跪下道:“臣值夜失职,请皇上降罪。” 朱时泱拉了他起来,和颜悦色地笑道:“陆卿这是何罪之有,内阁值夜辛苦,睡一睡也是应该的。”说着,却又将陆文远的手在手中攥了攥,皱眉道:“爱卿的手怎么这么凉,来,快喝碗热汤暖暖。”说着,抬高声音唤过桂喜,要他伺候陆文远盛汤。 陆文远从桂喜手中接过汤碗,连声称谢。那安神汤此刻温热正好,捧在手中不冷不烫。陆文远的心中却惊疑不定,只因那元宵上谏一事之后,皇上对他一直疏远冷淡,明显心存怨愤,缘何如今竟一反常态地前来探望。陆文远越发拘谨起来,只小心翼翼地用调羹搅动着碗中汤水,兀自低头沉吟不定。 朱时泱却曲解了他的意思,只当他是怕自己铺张浪费,在检视汤中食材呢,暗中撇了撇嘴,忍不住解释道:“不用看了,就是普通的红豆汤,花不了几个银子的。” 陆文远抬头见他一脸委屈,忙道:“不是的,皇上……” 朱时泱笑眯眯地打断了他的话道:“快喝吧,都要凉了。” 桂喜适时在一旁帮腔道:“是啊,陆大人,这是尚膳监新做的安神汤,皇上尝了一口觉得好,就连夜送到大人这儿来了,这可是天大的恩宠,大人这里头一份儿呢。” 朱时泱转头嗔了桂喜一眼,桂喜连忙闭上了嘴。朱时泱心里却很受用,见陆文远用调羹小口小口地喝起了汤,自己也忙跟着缩回脖子喝了起来,一边喝还一边不自觉地探看陆文远脸色。桂喜心知肚明,在他们身后偷偷掩了门出去。 两人一碗汤喝得见底,便相对坐着无言。朱时泱想对上陆文远的目光,却无奈他一直低着头,只看手中汤碗。朱时泱忙活了半晌也是白忙活,只好尴尬地咳了一声:“咳,那个……这次朕没听你的劝告及时救济灾民,是朕的失察,嗯……要是没什么事朕就先走了,你也喝了安神汤,就好好睡一觉吧。”说着,也不管陆文远如何,自己转身就推门出去了。 陆文远有些愕然,过了大约盏茶时分,桂喜独自转了回来,收拾走了盛安神汤的盅碗食盒,却又送了一只嵌金镶玉的手炉来,里头满满地装了热炭,说是皇上专门赏给大人的。陆文远认出那正是皇上寒日里里时常捧着的那个,不免有些感动。 第47章 背锅 日子恢复了以往的平静,陆文远仍每日进宫来送奏章,朱时泱也仍依着往日的心性,高兴时就草草朱批两笔,不高兴时就全堆在案头攒灰。陆文远其实早就看不惯他这种敷衍散漫的治国态度了,但无奈升任内阁首辅以来政务庞杂,一直顾不上正面规谏,后来又因为元宵酒宴一事,短时间内不宜和圣上再起冲突,就一日一日地耽搁了下来。 直到这一日,陆文远一反常态地一大早就进宫来了。他往日送奏章的时辰,通常都在午后未时二、三刻左右,因此桂喜一通报,朱时泱也大感意外,连忙宣他进来。 陆文远进得殿来便道出了原委,原来他今日送来的奏疏中有几道所奏之事颇为紧要,需要尽快批示。朱时泱拿起一本一看,是大同知府吕肆明所上,说黄河春汛在即,防汛工事急需加固,请求朝廷从工部调派人手增援。 按说这事由内阁直接通知工部即可,但协助地方兴办工事,工部也需派出一人总领全局,这一人的人选,却是非得由皇上御笔亲批才能作数的了。 朱时泱翻到最后,果见附有工部现任官员名细一则,密密麻麻不下一百人。朱时泱早膳还没用,哪有心思仔细甄选,便吩咐陆文远先行退下,自己看完后再着人送回内阁。 陆文远只好自回内阁去等,然而等来等去,一直等到宫门快落锁了,也没见什么人将奏疏送回来。陆文远生怕误了大事,忙起身去后宫催促。 后宫里此时一片寂静,时近初春,天仍是黑得早,桂喜早早儿就把大殿门口的宫灯点上了。陆文远见了更是心焦,老远就提高声音问道:“桂公公,皇上可在?” 哪知桂喜一听却是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作势就要捂陆文远的嘴:“大人可小声点吧,皇上和王爷都睡着呢。” 陆文远满心疑惑,只道现下这个时候,不知皇上和王爷睡的是哪一觉,便听桂喜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今儿早上皇上和王爷用过早膳,见外头天气不错,便一起去御花园骑马了,一直骑到午时三刻才回来。俩人都累得不行,午膳没用就睡了,现下还没醒哩。” 陆文远一听大惊道:“用过早膳就去了?那皇上岂不是没看臣的奏章?” 桂喜嫌陆文远声音太大,嗔怨地看了他一眼道:“可不是吗!都堆在正殿的御案上呢,还是奴婢给收拾的。” 陆文远听罢连连顿足,只道这可如何是好。其他的倒也罢了,大同知府请求工部支援加固防波堤的事,却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只因现下天气已回暖,黄河春汛随时会到来,若是不能赶在潮水泛滥之前修好堤坝,到时一旦决口,又不知有多少沿岸百姓要因此遭灾。陆文远心急如焚,连忙问道:“公公可知皇上何时会醒啊?” 桂喜摇头道:“这奴婢可说不准,皇上睡觉没个准性,有时一夜只睡一二个时辰,有时却能从午后一直睡到次日天亮。”说到此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静悄悄的寝殿,道:“依奴婢看,这次大约也是如此。” 陆文远听得大惊失色,“啊”了一声道:“那皇上岂不是得明日才能醒?”桂喜撇着嘴儿连连点头。 陆文远想这一整夜的工夫如何耽误得起,奏疏早一日发回去,工部的人也能多一天时间抢修工事,沿河百姓的安危才能多一分保障。当下顾不得许多,一把扯住了桂喜道:“桂公公,我这次送来的奏疏颇为紧要,所奏之事一刻耽误不得,能不能请公公进去叫醒皇上,让皇上批完再睡……” 谁知没等他说完桂喜就吓得瞪圆了一双眼,连连退缩道:“这可使不得,皇上睡觉时被人弄醒是要生大气的,先前有多少宫女太监死在这上,大人可饶了奴婢吧。”说着,竟一把从陆文远手中扯回衣袖,脚底抹油似地溜了。 陆文远彻底没了办法,在院中呆立了一时,夜色便从四面八方拢将过来了,钟鼓楼上晚钟声声,眼见下一刻宫门就要关闭。陆文远心想就算自己今晚能等到皇上醒来,也没法敲开十几道宫门将政令送出去了,倒不如先打道回府算了。思至此处,终是长叹一声,转身向宫外走去。 是夜,陆文远心里有事,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次日宫门一开就急着进宫去了。谁知到了一问桂喜才知道,皇上昨晚睡到半夜醒了,与康平王饮酒作乐闹了个通宵,直到天快亮了才又睡下。 陆文远哭笑不得,只道奈何。在院中一直傻等到中午,才好歹把皇上给盼醒了,看着皇上批好了奏疏,又去工部亲自安排一切,生怕再耽误了不必要的工夫。 然而,就算是这样还是晚了。官府和工部派去的工匠紧赶慢赶,也没能赶在春汛泛滥前竣工,未经加固的堤坝被潮水冲毁了一处,虽然好险没伤着人,但沿岸刚下过种的农田全被淹了,老百姓怨声载道。 大同府附近地势较高,气候干旱,开垦农田本来不易,如今又被洪水冲刷,失却的肥力真不知几时才能补回。全府百姓的生计和官府赋税全指仗着这些良田,如今却叫他们怎么把日子过下去。知府吕肆明一气之下联合当地御史,上疏弹劾当朝内阁办事不利,首辅忝居其位。 吕肆明本是当今朝中颇负盛名的文学大家,一篇弹章写得言辞犀利,针针见血,将内阁五人一个不落地骂了个狗血淋头。其他御史言官见状,也都跟风的跟风,泄私愤的泄私愤,弹劾内阁的奏章一时真如雪片纷飞,压得陆文远等人抬不起头来,每天在朝中办事都得溜着墙根走,直如过街老鼠一般了。 这一日,严庸从礼部大堂办事回来,一进内阁就嚷嚷开了,说是现今这班言官言行太过,欺人太甚,真该像范哲甫那个老不死的一样,好好打压打压他们。 陆文远知道他年纪大了脾气倔,受不得这许多委屈,便好言安慰道:“严大人这气话说说也就罢了。如今朝中言路庸塞,这些言官御史敢于弹劾我们,实在是好事,只有广开言路,才能使朝政清明,国家兴盛啊。” 严庸气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恨声道:“他们根本不了解事情真相就乱咬人,那春汛决堤哪是因为我等办事不利造成的,奏疏一返回来我们不就立即着手安排了,还能怎么快?实是因为皇上不批奏疏给耽误的……” 沈纶吓得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道:“你真是老糊涂了,这话也能随便乱说?皇上贵为天子怎会有错,都是我们的错。” 陆文远失笑道:“是啊,都怪我这个首辅无能,不能及时规劝皇上罢了。” 严庸被堵得一时无话,满腹怨气无处发泄,只好一把摔开了沈纶的手,坐到自己的桌案后连连叹气。 赵咏宁见状在一旁接话道:“恕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总这样怠政也不是办法,此次因为不批奏疏耽误了防汛,下次难保不会耽误更大的事。”说着,目视了陆文远道:“陆大人就没有什么法子能让皇上勤快一点?” 陆文远沉吟着微微摇头,严庸抢过话头道:“皇上变成今天这样全拜范哲甫所赐,那老东西当初为了专权,包揽朝政,皇上万事不需过问,当然就懒怠了,遇事能倚则倚,得靠就靠,就好像这天下不是他的似的。依我看,我们五个不如一起辞职,让皇上找不着倚靠的人,到时政务积压得多了,皇上就不得不亲自过问了。” 陆文远闻言苦笑道:“不可,不可。严大人岂不闻一句民间俚语叫‘虱子多了不咬人’?依皇上现在的心性,政务积压得越多他就越懒得过问,我等若真放手不管,岂不是在拿天下社稷开玩笑?” 傅潜停下笔问道:“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放着皇上不管?” 陆文远摇头,若有所思道:“管是一定要管的,只是怎么个管法,还需从长计议。” 第48章 蜜饯 次日,陆文远如常进宫,朱时泱午睡刚起,正坐在窗边的榻上吃蜜饯,见陆文远来了,也赏了他几颗。朱时济坐在一旁翻书。 陆文远吃过蜜饯,便将奏章在炕桌上放了,转身去地下的御案上取笔砚。御案在堂屋的另一侧,上头堆放了不少朱时泱以前没批完的奏章。陆文远生怕里头再有像黄河春汛一类要紧的政事,便自请留下来整理一番。朱时泱也想留他在堂中热闹些,便一口应允下来。 陆文远便在御案边轻手轻脚地动作起来。他将积压的奏章重新看阅,并分门别类地一一归放。朱时泱坐在榻上又吃了几个蜜饯,觉得甚是无趣,便也提笔看起奏章来。朱时济仍在他对面聚精会神地看书。 安静了一会儿,陆文远凝神间突然听见“啪”的一声轻响,紧接着从朱时泱的方向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陆文远一时好奇,不动声色地略侧过头,就见朱时泱正手忙脚乱地擦拭着手里的奏章。原来他方才一边吃喝一边看奏章,不小心将一颗蜜饯弄掉了,那声轻响正是蜜饯掉到奏章上发出来的。蜜饯的汁液全都滚到了纸页上,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朱时泱一时气急,竟将那未看完的奏章就此合上,扔到一边去了。其间朱时济还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是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 陆文远瞠目结舌,只没想到当今皇上竟已到了如此不负责任的地步,更加暗中盯紧了他不放。只见朱时泱又随手拿起了一道奏章,皱着眉头稀里哗啦地翻了翻,似是嫌篇幅太长,但还是打开来放在眼前,支着下巴地看了起来。 陆文远松了口气,刚想把目光收回来,却见朱时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一会儿在奏疏上,一会儿又飞到旁的地方去了,手里的一支朱笔转来转去,幸好没蘸墨汁,要不还不得甩得到处都是。 过了半晌,朱时泱越发不安分起来,干脆不看奏章了,明目张胆地抬起头来左顾右盼。见朱时济低头看书不理他,便自己和自己消遣,一会儿挪过茶盏来喝一口茶,一会儿伸长胳膊用笔尖去沾砚中的墨,一会儿低头看两眼奏章,一会儿却又伸手摸摸身边的靠枕,其间还朝着陆文远的方向发了会儿怔,吓得陆文远大气不敢出一口。 如此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钟鼓楼上的钟声响了,原来已是申时时分。朱时泱抬头听了半晌,终是耐不住寂寞,抬笔点点朱时济的书道:“你看的这是什么?” 朱时济翻过书皮来给他看,朱时泱便轻蔑地一撇嘴道:“这种破书有什么可看的,白白耽误工夫。朕看今日天气甚好,不如你我仍去御花园中纵马,舒活舒活筋骨如何?” 朱时济一听也来了兴致:“那敢情好。臣弟上次挑的那匹青骢马甚是骁骏,走起山路来如履平地,臣还没骑过瘾呢。” 朱时泱笑道:“既然你这么喜欢,那就赏你好了。等你回江南时正好骑着走。” 朱时济连忙下地谢恩,他好歹还残存了一丝理智,谢恩完毕便迟疑着道:“可皇兄的奏章……” 朱时泱正坐在榻边穿靴,闻言扭头翻了翻炕桌上剩下的奏章,毫不在意地一挥手道:“没事,没剩多少了,待会儿回来再阅不迟。”说着,竟看也不看陆文远一眼,带头向殿外走去。 朱时济也乐得不再催他,连忙起身跟了过去,两个人欢天喜地跑出大殿,不一会儿便没了影儿。 陆文远愣在当地,半晌没回过神来。 回到内阁,其他四人都在,陆文远便将方才在宫里的所见所闻详叙了一遍。那道被皇上用蜜饯弄污的奏章也已被他偷偷拿了回来,此时正在四人手中传阅。严庸来回翻了翻,果然有两页粘在一起打不开了,再一看末尾署名,是位供职于六科的言官。严庸真是欲哭无泪,仰天长叹道:“弄污谁的奏疏不好,偏偏弄污言官的,来日返还于他,又得把罪过赖到内阁的头上来。皇上啊皇上,让臣说您什么好……” 其他人也俱是哭笑不得,傅潜道:“我算看出来了,皇上整日批不完奏章,不是因为他懒怠,而是因为他心思太多,看着看着就去做旁的事了,这可何时能批完?” 赵咏宁道:“傅大人说得极是,得想个办法让皇上专注于政务才行。” 陆文远微微一笑道:“我倒是有了个现成的法子,不过需要各位的协助,只不知各位有没有这个胆量……”内阁五人越凑越近,终于聚在一起,秘密商议起来。 转过日来是个阴天,殿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寒风呼啸,似是要下雪。朱时泱受了天气的影响,一早起来就有些懒怠,迷迷糊糊的提不起精神,再睡却又睡不踏实,便吩咐桂喜不必伺候自己洗漱了,只拥着锦被靠在窗前的榻上打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朱时泱朦胧间觉得身上暖暖的,微微睁眼一看,原来是外头的天不知何时已放晴了,阳光透过窗纸照在身上,让人更加慵懒。朱时泱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干脆蹬开了身上的被子,在满室阳光中晒起太阳来了。 桂喜已在地边等候多时,见主子醒了,便小心翼翼地靠到近前来,轻声道:“皇上,内阁的陆大人他们来了。” 朱时泱迷迷瞪瞪的,也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只听得一个“陆大人”,便以为是陆文远又来送奏章了,半闭着眼睛“噢”了一声,道:“让他进来吧。” 桂喜便出去了。须臾,门口棉帘一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堂中随即响起一片衣袂摩擦的窸窣声。朱时泱睁眼一看,不觉吓了一跳,原来来的不止陆文远一个,严庸、沈纶、傅潜、赵咏宁竟也都跟来了,依次跪在堂下,触目一片红彤彤的官服颜色。 惊了的远不止朱时泱一个,内阁五人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原来方才他们鱼贯而入时,不小心瞥到榻上的皇帝,见他青天白日的不整衣冠,只着一色明黄亵衣,面色憔悴,鬓发散乱,睡觉时防风的抹额还戴在头上,并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势扭躺在榻上,帝王威严尽失。众人还以为他龙体不适,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伏在地下只呼“万岁”。 朱时泱差他们起来说话。陆文远担心不已,终是开口问道:“臣观皇上白日卧床,是否是因为龙体欠安所致?” 朱时泱还道他怎么问得没头没脑,抬眼却见他一双杏目在自己身上暗暗打量,目光犹疑,遂也意识到自己现下的样子不太妥当,有些尴尬地将锦被往身上掩了掩,道:“朕没事,只是今日身上有些懒,在这儿晒晒太阳。” 堂下众人一听,这才暗中松了口气。陆文远却还不放心,趁着其他人与皇上闲话的当口请桂喜传来了太医。太医上前一搭龙脉,喜得连连叩头道:“皇上的脉相蓬勃沉稳,强健有力,说明龙体康健,必能福寿万年啊。” 朱时泱也高兴起来,转头对陆文远笑道:“朕就说陆卿这是多此一举,朕的身体好得很,哪有必要传太医来看。” 陆文远也笑道:“皇上龙体康健乃是为人臣子最大的心愿,如今既然皇上无恙,臣等就可放心说出今日前来的目的了。” 朱时泱听得一愣,随即警觉起来,只因今日内阁五人一齐前来觐见本是反常,方才他又留意到陆文远并没有携带奏章,显见此行并不是来送奏章的。朱时泱实在猜不出这些大臣意欲何为,连忙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第49章 逼宫 五位阁臣闻言一起跪了下去,陆文远道:“臣等请皇上移驾御书房批阅奏章。” 朱时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在榻上挪了挪身子,疑惑道:“去御书房做什么?朕平常不都是在这儿批的吗。” 陆文远道:“皇上,这里是寝宫,是供您休息、娱乐、就寝的场所,而批阅奏章事关国家社稷,非同儿戏,需得严正对待,不宜在此执行。臣等请皇上移驾御书房。” 朱时泱在榻上躺得正舒服,哪里肯听他的,当下将脖子一梗,狡辩道:“朕不去,看个奏章而已,在哪里不是一样,陆卿不要夸大其词,危言耸听了。你们今天要么乖乖把奏章送到这儿来给朕批,要么,朕干脆不批!”说着,“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看众人。 陆文远不为所动地道:“皇上,宫中各处设置皆有其功用,比如御书房,就是用来给皇上看书学习,处理政事的地方;比如御花园,就是用来供皇上闲时散步消遣地方。不光是宫中,天下百司设置亦皆有其道理,卖鱼的不会去米店,买米的也不会去鱼行,若是能随意颠倒混淆,千古礼法岂不大乱?因此皇上也应尊重各处功用,在正确的地方做正确的事。” 朱时泱不耐烦听他说教,一挥手道:“不去不去,今日外头天寒地冻的,朕怕冷。” 陆文远心平气和地劝道:“皇上若怕冷,臣可着人准备手炉,保管不会冻着皇上。” 朱时泱有些不悦,皱眉疲赖道:“朕今日身体不适,不宜出行。” 陆文远道:“太医不是方才刚给皇上请过脉吗,皇上的脉相沉稳,龙体康健,怎么这一会儿工夫就不适了呢。” 朱时泱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方才陆文远执意叫来太医,不是担心自己龙体康不康健,而是料到自己会以此为借口耍赖。 朱时泱觉得自己受到了算计,心头火起,腾地一声挺起身子,在炕桌上拍了一下,道:“陆文远,你不要欺朕太甚!今日就算你说破了天,朕也绝不会跟你去的。” 说话间,眼睛扫到地下跪着的其他四人,更加生气道:“你们也是来给陆文远帮腔助威的?哼哼,朕的内阁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今天朕就坐在这里,看你们拿朕有什么办法!”说着,将两臂在胸前环抱了,冷冷逼视着堂下众人。 谁知陆文远却仰着头,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其他四人竟也纷纷抬起了头。朱时泱真是惊讶得嘴也合不拢了,只道这帮臣子哪来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擅自凝睇天威。愣了一愣,方听陆文远沉声道:“那皇上今日是执意不肯移驾御书房了?” 朱时泱连忙作色怒道:“别说是今日,就是以后,朕也断断不会去的!” 陆文远抱拳道:“既是如此,皇上,臣等就得罪了!”说着,回头向身后四人一使眼色,厉声道:“还不伺候皇上更衣!” 朱时泱一惊非同小可,然而还没等做出反应,陆文远等人已纷纷从地下爬了起来,争着抢着涌到了榻边。 朱时泱吓得叫了一声,条件反射地想往榻里缩,却被五人齐心协力地扯住了手脚。陆文远的一张脸在眼前无限放大,一边把他往榻下拉,一边吩咐道:“严大人,沈大人,去请龙袍过来!傅大人,去端洗脸水!” 朱时泱吓得三魂离了六魄,此时才挣着手脚挣扎起来,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哀嚎:“陆文远,你想干什么?”。 陆文远根本不理他,和赵咏宁两人一边一个制住他的手脚。严庸和沈纶恭敬地拿来了龙袍,低头道了一声:“皇上,得罪了。”便将龙袍往朱时泱身上套去。傅潜也很快端来了洗脸水,撸起袖子浸拧毛巾,亲自服侍朱时泱洗脸。 朱时泱眼见得一方毛巾越贴越近,巾上还呼呼冒着热气,吓得越发惨叫起来,但很快就被捂进了毛巾里,只发出模糊的呜呜声。桂喜在殿外听得皇上惨叫,急急忙忙跑进来探看,一看之下自己也惨叫起来,却是毫无办法。原来五位大人把皇上围得水泄不通,桂喜怎么也挤不进去,只急得围着众人转圈,徒劳地喊道:“各位大人,万万使不得呀。” 不一会儿,朱时泱便被众人收拾妥当,拖着往殿外走去。傅潜和赵咏宁年富力强,一边一个抱住皇上的胳膊暗中使劲,严庸和沈纶在后面殿后,陆文远则在前头引路,一行人“簇拥”着皇上取道御书房。 朱时泱力气再大也无法以一敌五,被一路连拖带拽,累得气喘吁吁,见桂喜一直帮不上什么忙,便扭头目视了身后的严庸怒道:“严庸你这个老混蛋,年纪一大把了还跟着他们胡闹,你忘记先皇对你的嘱托了吗?” 严庸一边使劲一边道:“臣就是没有忘记先皇的嘱托,才出此下策的!” 朱时泱气得要命,又转过头来对傅潜吼道:“傅潜,朕还以为你一向老成持重,是可堪大任之才,看来朕是看错你了!”傅潜不敢抬头,手下却是毫不松懈,一个劲儿地拉着皇帝往前走。 一行人乱糟糟地行至内宫门口,正好碰到朱时济领了几个手下过来,原是来找朱时泱下棋的。朱时泱以为遇到了救星,连忙大呼道:“贤弟救朕!” 朱时济初见此景也吓了一跳,但听陆文远道明了原委,又见朱时泱虽然一脸不情愿,但其实并未真正动怒,便也笑了,朝着朱时泱远去的方向拱了拱手道:“皇兄就放心去吧,臣弟自会摆好棋局,等待皇兄回来的。” 朱时泱回答给他一连串的惨叫。 御书房里早已布置妥当,待阅的奏章已经整齐地摆放在御案上,为了防止皇帝分心,四周不必要的装饰摆设也已被暂时收了起来,除了笔墨纸砚,绝不多留一物。 朱时泱此时却已没有了力气,一进门就瘫坐在御案后气喘吁吁。陆文远让其他四人先避到外殿去,自己心平气和地挪过桌上墨砚,为皇上研起御批专用的朱墨来。 朱时泱喘了一时,力气稍稍恢复,便又生起气来,广袖一拂,将桌上的奏章全扫到了地下,瞪着陆文远怒道:“陆文远,你知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你们这是冲撞圣驾,是逼宫!朕大可把你们全砍了!” 第50章 密谋 陆文远放下手中笔砚,来到堂中跪下道:“臣听皇上这么说,就知道皇上不会加罪于臣等……” 话没说完,就被朱时泱打断,怒道:“你怎么知道朕不会怪罪你们,擅自揣测圣意,朕看你是越来越放肆了!” 陆文远仍是从容跪着,却叹了口气道:“皇上若想砍了臣,自像捏死只蚂蚁一样容易,但至少容臣把话说完。” 顿了顿,见皇上好歹是在气呼呼地听着,便接下去道:“臣昨日在宫中有幸看到皇上御批奏章的情景,皇上一会儿吃东西,一会儿喝茶,一会儿却又与康平王叙话骑马去了,显见那后宫事端千头万绪,不是个能让人专注凝神的地方。而批阅奏章却尤其需要平心静气,只因奏章中涉及之事全都关乎国家大政,是容不得一丝懈怠马虎的,就拿前些日子大同知府求请工部派人增援防汛工事一事来说,皇上只因为骑马晚批了一会儿,就导致工事未能及时完工,沿河堤岸被冲垮了一处,万千百姓因此受苦。” 朱时泱怒道:“陆文远你真是大言不惭,缘何把错都赖到朕的头上来?你别以为朕不知道,朝中言官最近正大弹你们内阁办事不利。” 陆文远道:“臣等或许办事不利,但皇上就是毫无差错的吗?若是真论起错来,那宁夏知府吕肆明也大可清算在内,他为何终冬一季毫无动作,偏要等到春汛在即才想起抢修工事……” 朱时泱冷笑一声打断他道:“朕算听出来了,你这是受不得言官的许多指责,跑到朕这儿倒委屈来了!你若真有本事,自己写弹章跟那班言官辩去,少来这儿找朕的不痛快,朕懒得听!” 朱时泱这话说得颇为严厉,尾音冷冽,在略嫌空旷的御书房内回荡。他本以为陆文远很快就会顶撞回来,谁知过了半晌却还没听到他的声音。 朱时泱心中有些疑惑,无奈自己此刻正背对着陆文远负手而立,看不见身后状况,想回过头去却又抹不开面子,只好继续撑着不动。又过了半晌,朱时泱心中越发惊疑不定,几乎已经忍不住要回头去看了,却听陆文远的声音终于在此时响起,音色无比清冷,一字字道:“臣在皇上心里,就如此不堪吗?” 这话真像一记重锤,砸在朱时泱心上。朱时泱回过头去,就见陆文远垂着眼帘跪在自己身后,面上很凝了几分凄戚之色,眉头微锁,极尽哀惋之意。 朱时泱从未见过他这副表情,心中竟不觉咯噔了一声,就见陆文远终于缓缓抬起头来,苦笑道:“臣方才说众人皆有错,并不是为了替自己申辩,而是想说朝中事务繁复万端,不是谁凭一己之力就能完成的,需得君与臣,中央与地方,各部与各司相互配合才行。臣请皇上来此御批,就是希望皇上能专心于政事。只有皇上勤政,朝中百官才能接受感召,各进其能,朝廷上下才能相互协作,增进效率,天下社稷才能因此而繁荣兴盛。” 说着,缓缓俯身,将散落满地的奏章一一捡拾起来,码放在御案上:“请皇上看奏章吧,臣先行告退。” 朱时泱目送着他出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若说不愤恨也是假的,堂堂一代君王被内阁大臣挟持,这终大明一朝也是从未有过的,但他却更为担心陆文远,只因观他方才情景,竟似是被自己伤了心。 朱时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皇帝天下独尊,按说伤了谁的心也都是那人自己活该,可他就偏偏不愿伤了陆文远。朱时泱在原地呆立半晌,心中无比愧疚,偷偷掀开棉帘一看,内阁五人俱都候在殿外,不肯远离。 朱时泱回头看了看御案上奏章,终是长叹一声,放下手中棉帘,走到桌后坐下,抬笔郑重批阅起来。 这日的奏章并不多,朱时泱敛心凝神,没到一个时辰就批完了,跟内阁五人打过招呼,便自回内宫去。陆文远事后并未再多话,听得皇上批完了奏章,也只是敛眉低首叩谢圣恩,看不出许多情绪来。朱时泱心中没底,回宫的路上一直在忐忑思量,与朱时济下起棋来,也是心不在焉,连连悔棋。 朱时济被他弄得有些无奈,只好又拿起一颗刚放下的棋子苦笑道:“皇兄这是怎么了,生着大气去了御书房,回来反倒发起愁来了?” 朱时泱连连叹气,也不答话,只因自己原是害怕伤了陆文远的心,却如何告诉朱时济知道,只怕丢了天子脸面。抬手又拨开朱时济的几步棋子,将自己的黑子重新摆了,方道:“朕是愁这班逆臣目无君长,将来更不知要怎么折腾朕呢。” 朱时济笑道:“皇兄原来是担心这个。不过臣倒觉得,皇兄的这班大臣可爱得很,为了让皇兄勤政什么招数都使上了,真是要笑死臣。”说着,又凑近了朱时泱道:“皇兄自己其实也没真生气吧,臣看皇兄倒真有些乐在其中呢。” 朱时泱登时虎了一张脸道:“谁说的?朕都快被他们气死了,只懒得和他们一般计较罢了。”说罢,阴沉了脸低头去研究棋盘。 朱时济才不管许多,自认堪破天机,一脸得意地越发得瑟起来。朱时泱懒得和他计较,又凝神拈棋下了几步,却突然心头一动,抬头问道:“康平王最近可有时间?” 朱时济托着下巴一撇嘴道:“皇兄还不知道,臣弟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朱时泱道:“如此甚好,那朕就交代于你一个任务,你务必快快完成,不得有负于朕。” 朱时济一脸感兴趣地凑过来道:“什么任务?” 朱时泱招手道:“你再凑近些儿。” 朱时济连忙照做,两个人头碰着头,手挨着手,低声细语地密谋起来。 第51章 理想 朱时泱猜得没错,他的苦日子还远远没有到头,内阁五人不但每日催着他前去御书房批阅奏章,还在每月一次的朝政议事上提出要他每隔三天上朝听政一次。在这件事上全体言官与内阁意见一致,一帮人在大殿上你唱我和,据理力争,朱时泱最终寡不敌众,只得勉强答应,不过由三天一次,改为每逢初一、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执行。 皇帝登基八年来首次问政,朝中上下一片欢呼沸腾。 这一日又逢十五,朱时泱下朝回来,热茶还没喝上几口,就听桂喜报说内阁五位大学士已在殿外候着了,恭请皇上去御书房批阅奏章。 朱时泱气不打一处来,只道内阁这五人最近是越发猖狂了,屡屡逼宫强迫自己批奏章也就罢了,更可气的是每逢上朝之日,一班贼臣逆子就会在陆文远的带领下早早进宫,在自己的寝殿前跪作一排,若是桂喜报说皇上还未醒,便纷纷扯开嗓子大喊“请皇上速速更衣临朝”,当真是比钟鼓楼上的鸣钟还烦人。 朱时泱越想越气,气哼哼地将手中茶杯一放,转身出去就要抬脚踹人。严庸不幸跪得离皇上最近,吓得连忙缩肩低头就要承受。沈纶已经君前失仪,失声叫了出来。 朱时泱好歹念及严庸年迈,最后时刻生生收住了脚势,想了想,却又不甘心,转而踹向了一旁的赵咏宁。赵咏宁没有防备,登时被踹了个四脚朝天,仰在地下挣扎。其他四人见状连忙上前搀扶。朱时泱心中暗爽,这才抬手唤过桂喜,自向御书房走去。 御书房里的陈设依旧从简,除了必须的笔墨纸砚,其他装饰摆设都尽数撤去了。朱时泱干巴巴地在殿中磨蹭了半晌,内阁众人也都陆续到了。朱时泱注意到今日的奏章似乎比往日多了许多,便手指了御案不悦道:“陆文远,你近日呈给朕的奏疏怎么越来越多了,朕总是看不完。” 陆文远垂首道:“皇上,往日里臣呈给皇上的,是必须经皇上御笔亲批的,但最近臣在其中加了一些虽不需皇上亲自审批,却事关重要的奏章,因此多了。” 朱时泱不悦道:“不需朕亲自批还呈给朕干什么,平白耽误朕的工夫。朕要你们内阁是做什么的?” 陆文远从容奏道:“皇上,内阁的职责一向只是辅政,绝不能完全替代皇上,况且有些政事事关重大,皇上不可不知,多看奏章有利于提高皇上的执政能力。” 朱时泱无话可说,只闷闷道:“总之你怎么说都是有理的。” 陆文远抱拳道:“臣不敢。若皇上无其他事,臣就去外头候着了。请皇上专心批阅奏章吧。”说着,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朱时泱对着他背影闷哼一声,只好坐到御案后看奏章。然而他今日上朝起得早,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困,便伏在桌上瞌睡起来。又过了半晌,钟鼓楼上的钟声响了,已是辰时时分。朱时泱被吵醒,清醒了一下,觉得时候还早,便站起身来在殿内四处踱步,舒活舒活筋骨。 御书房里的书籍卷册都是分格盛放的,整齐有致。书的内容虽然大多涉及政治礼法,历史军事,但总比义正词严,动辄长篇大论的奏章有趣些。朱时泱聊胜于无,一个格子挨着一个格子地察看,看到《四书章句集注》的时候,突然注意到格子的角落里隐着个东西。 朱时泱一时好奇,伸手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以前自己曾随手把玩过的一个的玉玲珑。朱时泱这才想起,自己前些天嫌看奏章太过枯燥,曾偷偷在《四书章句集注》下面藏了一本柳永的《乐章集》,以便无聊时翻阅。大约那时候顺手把玉玲珑也给落下了。 玉玲珑在书格中藏的位置靠后,恰好被书脊挡住,因此陆文远收拾书房内陈设的时候也没有发现。朱时泱大喜,连忙把玉玲珑和柳永词一并端了出来,放在御案上一边把玩一边细阅,再没心思看什么奏章了。 陆文远五人却是一直在殿外等到午时也没见着皇上出来。严庸疑惑道:“是不是此番给皇上送去的奏章太多,皇上一时吃不消,所以至今未曾批完?” 陆文远也心有疑虑,沉吟道:“不会吧,我明明是循序渐进的,每日只比前一日多递五六本。皇上昨日还巳时不到就看完了,今日怎么就拖到现在?” 桂喜却急得连连跺脚,在一旁着急道:“大人们可让皇上歇歇吧,皇上今日不到四更就起了,又是上朝又是批奏章,到现下也该用午膳了。大人们好歹也得让皇上填饱肚子啊!” 陆文远遂也有些担心起来,只怕皇上累坏了自己,急急掀开棉帘进去探看。谁知朱时泱一见他进来,竟一脸惊慌,手忙脚乱地往袖子里塞着什么东西。面前的奏章堆上则摊了一本书,已然看了一多半,如此兴趣,显然不是与政事有关。 陆文远顿时面色不善,上前拿起书看了一眼,是一本柳永词。陆文远并不反感柳永,但为了使皇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还是沉了脸闷声道:“皇上不看奏章,看这些淫词艳曲作甚。” 朱时泱神思未定,自知理亏,便避重就轻地辩道:“谁说柳永的词是淫词艳曲?依朕看就好得很,杨柳岸,晓风残月,此等意境,岂是腌臜的官场中人所能懂的?”顿了顿,突又反应过来,怒道:“陆文远,你为何不经传唤就擅自进来!” 陆文远不答他后话,只皮笑肉不笑地评论前一句道:“皇上说得极是,可那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恐怕也不是皇上所能理解的吧。” 朱时泱听得一愣,随即更加恼怒,只因那“忍把浮名”一句,本旨在暗讽天家不识英才,使得有志之人空负其才而不得任用,只得寄情于花街柳巷之中。 朱时泱本是皇帝,联想到民间可能也有不少人会如此谩骂于己,每每读到此句都略感不快,然而却从未与旁人提过。如今竟被陆文远堪破心思,自然恼羞成怒,一拍桌子道:“陆文远,你大胆!” 谁知这一拍却拍出了事,刚藏进袖中不久的玉玲珑掉了出来,骨碌碌滚到了地下。朱时泱登时愣了,见陆文远一会儿看看自己,一会儿又看看玉玲珑,笑得意味不明,便不禁尴尬起来,像小时候读书时偷懒被母后抓住一样。 朱时泱面色微红,咳了一声,装模作样道:“这……这是赏给你的,拿着它快滚吧。” 陆文远俯身将玉玲珑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看,才道:“皇上真不愧为圣明之君,臣明明招惹了皇上生气,皇上却还要赏臣,为臣真是惶恐至极,愧不敢当。”恭敬地揖了一揖,又道:“皇上若不嫌臣贪妄,便将这词集一并赏给臣如何?臣也好回去仔细品读一番。” 朱时泱明知他是讽刺自己,却也毫无办法,只能点了点头,眼巴巴地看着陆文远把两样东西都收起来带走了。 陆文远回至殿外,将殿内情况和众人一说,连桂喜都忍不住捂着嘴巴偷偷笑。严庸叹道:“这个皇上,看着奏章也能玩起来,快跟小孩子一样了。真不知他今年是二十六岁还是六岁。” 陆文远失笑,也叹道:“自古士大夫的理想,就是能忠心辅佐明主,或把自己辅佐的君主培养成明主。不管我们的目的是前是后,要走的路都还很长啊。”在场众人纷纷点头。 那朱时泱却是自作自受,只得一边进午膳一边看奏章,直批到午后未时二刻方完,《乐章集》和玉玲珑是没脸再要回来了,只闷闷地自回寝殿去午睡不提。 第52章 赖皮 转眼便到了二月下旬,京城里的风渐渐软了下来,春意一日浓似一日。春风吹散了紫禁城上空终日不散的冬日阴霾,吹开了巍峨宫墙下的迎春花。城外的灾民已在官兵的护送下陆续起程返乡,京城内外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盛春之景。 朱时泱也逐渐适应了临朝问政的日子,每日已不需内阁诸人催促便自会去御书房批阅奏章,只是每逢早朝还略有些不情愿,陆文远屡屡耐心劝说,却也不曾缺过一次。 这一日,陆文远照常去御书房,其时皇上未到,桂喜却已在书房外候着了,见陆文远到来,连忙上前躬身道:“陆大人,奴婢来传皇上口谕。” 陆文远一惊,慌忙掀袂下跪。桂喜便挺直腰杆,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道:“传皇上口谕,朕今日与康平王出宫有事,午时前怕是回不来了,奏章就留到下午再看吧。” 桂喜传完旨,便恢复了以往的恭顺样子,垂手立在一旁等待吩咐。陆文远从地下爬起来,问道:“桂公公,你可知皇上出宫干什么去了?” 桂喜弯腰道:“回大人,奴婢不知道。皇上只让传了这些。” 陆文远追问道:“是不知道还是皇上不让说?” 桂喜道:“是不知道。皇上只说要出宫,并没有说旁的。” 陆文远便疑惑起来,其实他早就发现皇上最近总是偷偷出宫,只是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因此一直不为前朝所知。 陆文远为此问过皇上几次,但他每次都推说是私事,外臣不宜过问,草草敷衍了事,又兼康平王也在一旁信誓旦旦作保,说皇上绝没有胡作非为,陆文远也只好作罢。 可如今看来,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皇上非但出宫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而且连政事都耽搁了,陆文远觉得很是不妥,便请桂喜速速回宫中盯着,皇上一旦回来,务必知会自己一声。桂喜答应着自去了。 陆文远在内阁一直等到下午也没见桂喜来报,处理了几桩事务,天就要黑了。陆文远沉不住气,起身要去内宫探听情况,想了想,顺手把皇上今日没批的奏章也带上了。 皇上的寝宫里静悄悄的,桂喜领着几个近侍小公公正在廊下洒扫,见陆文远到来,老远就迎了上来:“陆大人怎么来了?” 陆文远四下观望了一下,到处都没有皇上的影子,焦急问道:“皇上和王爷还没有回来吗?” 桂喜道:“是呀,皇上说午后就会回来,可现在都傍晚了,再过一时半刻,宫门就要下钥了。” 陆文远闻言越发焦急起来,想出宫去寻,却又不知皇上去了哪里,可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思忖间天色更见黑沉,钦天监的奴才已经登上了钟鼓楼准备敲响晚钟,陆文远却仍在院中团团乱转,只想不出个办法来。 就在这时,宫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陆文远心神一凛,转头望去,便见朱时泱和朱时济说笑着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几个便衣侍卫。 朱时泱今日穿了一件杏黄色织锦长衫,头上别了一支玉簪,看起来就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连带着性子也跟着随和了不少,一见陆文远便笑吟吟问道:“陆卿怎么在这儿?” 陆文远道:“皇上出宫未归,臣甚为担心,所以前来探看。” 朱时泱信手从院中的石桌上拿起一只桔子剥着,笑道:“有什么可担心的,有康平王陪着朕呢。”话没说完,却迫不及待地塞了一瓣桔子在嘴里,边吃边吩咐桂喜道:“快去传膳,朕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桂喜连忙答应着去了。陆文远却是吓了一跳,道:“皇上一整天没吃东西?” 朱时泱笑着摆手道:“不妨不妨。朕这一天忙都忙不过来,哪还顾得上吃饭。” 陆文远惊奇道:“皇上忙什么了?” 朱时泱心不在焉道:“当然是……”话没说完,却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生生刹住了嘴。见陆文远疑惑,便仰天打了个哈哈掩饰,挥手道:“没什么,没什么,都是朕的私事。” 朱时济在一旁松了一口气。 陆文远却听出皇帝话中大有玄机,显是有事瞒着自己,便追问道:“皇上此行出宫去了何处?” 朱时泱方才险些说漏了嘴,此时便尤为警惕,答起话来模棱两可,甚是圆滑:“朕在宫中呆得烦闷,便和康平王去京中随便转转。” 陆文远微眯起眼睛道:“皇上方才不还说忙得来不及吃饭吗?随便转转会忙成这样?” 朱时泱连忙装傻道:“朕方才说过这话吗?朕怎么不记得了?”说着转头目视了身后的朱时济道:“康平王听见朕说了吗?”朱时济瞪着眼睛只作不知。 陆文远知道他俩一向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便也不再多说,只暗暗在心里叹气。 尚膳监的奴才此时已把晚膳摆上桌来,朱时泱便赏陆文远与自己一同用膳。晚膳用毕,宫门已经落了锁,陆文远见今晚无法出宫,便思量着去内阁班房对付一宿,但在这之前先得让皇上把奏章批了。陆文远一念方定,便抱着奏章进了皇上的寝殿。 寝殿里灯火明媚,朱时泱正坐在榻上呵欠连天,朱时济已自进内堂安歇去了。陆文远便在堂中跪下,请皇上御批今日的奏章。 朱时泱早已困得睁不开眼了,差了陆文远起来,推脱道:“你把奏章搁那儿吧,朕今日太累了,明早起来再批。” 陆文远道:“可皇上今日传过圣谕,说下午从宫外回来就会批的。” 朱时泱这才想起自己确实差桂喜传过口谕,但又不想就此妥协,便疲赖道:“朕说下午批,又没说晚上批。现下已经是晚上了。”说着,回手指了指窗外,窗外夜色如墨。 陆文远没想到皇帝会如此赖皮,一时竟有些语塞。朱时泱寻到了空子,连忙披衣下地就要去龙床上安歇。陆文远愣了一愣,忙上前挡住了朱时泱的去路:“皇上,今日事今日毕,皇上难道又忘了大同府春汛的事了吗?” 朱时泱一时走不脱,就有些恼怒起来,皱眉目视了陆文远,“啧”了一声道:“你这人怎地如此冥顽不化?朕不是已经说了朕今日很累吗,你再逼朕就太不通情理了。” 陆文远却不为所动,皱紧了眉头疑惑道:“那皇上能不能告诉臣,这些日子究竟在宫外忙些什么?臣看皇上累成这样,实在是担心。” 朱时泱被问得一愣,心知此事不能外宣,忙遮掩道:“没什么,都是些朕的私事,陆卿就不要再问了。” 陆文远道:“皇上既然说是私事,就应将其放于国事之后,先批完奏章再出宫办事,这样臣也无话可说。可如今皇上却本末倒置,为了出宫办私事而耽误了政事,这难道是明君该做的吗?” 朱时泱一向最不耐烦听他说教,当下一挥手,没好气地敷衍道:“好了好了,朕知道了,朕以后不会这样了。” 哪知陆文远却不依不饶道:“皇上不但以后不能这样,这次也不能,只因皇上刚开始问政不久,良好的习惯尚没有养成,此类先河绝不可开,否则长此以往,恐怕会再度延误政事。臣请皇上克服劳累批阅奏章,以弥补今日过失。虽是亡羊补牢,却也为时不晚。”说罢,重又在朱时泱面前跪了下来。 朱时泱万没想到他会如此固执,虽然气恼,却也懒得再废话,广袖一拂,就要径去榻上睡觉。陆文远情急之下竟抓住朱时泱的袖子不放。朱时泱又惊又怒,甩了几下没有甩脱,粗着嗓子吼道:“陆文远,你放肆!朕的袖子也是你能抓的?快快撒手,朕饶你不死!” 陆文远是从现代穿越来的,人人平等的思想让他觉得皇帝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并没什么可怕,是以他才敢为其他人所不敢为,屡触逆鳞。陆文远当下手中更抓紧朱时泱的袖子不放:“皇上答应看奏章,臣就放手!” 朱时泱怒极反笑:“好呀,陆卿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大了,竟然敢威胁于朕,那朕就成全你——”说着,竟将衣服一脱,回手摔在了陆文远脸上:“你就在这抓着它吧,朕去睡了。”说罢,长腿一迈上了龙床,气呼呼地将床帏一遮,便没了声息。 第53章 固执 陆文远只好抓着龙袍跪在地下。过了一会儿,桂喜从外头回来,在地下打开铺盖守夜,见陆文远孤零零的,便努着嘴叫他先回内阁歇着。陆文远不动。桂喜也没有办法,叹了口气,自己钻进被窝里去了。 朱时泱在龙床上躺了半晌,却是了无睡意,想来也是被陆文远给折腾的。朱时泱有些气懑,只想不通他为何总喜欢和自己对着干。越想不通就越生气,越生气就越要想,耽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翻身起来,呵斥桂喜道:“把那逆臣与朕扔出去,朕一想到他跪在那儿就睡不着!” 桂喜领命,连忙从被窝里爬起来,催着陆文远往外走。陆文远也不再固执,乖乖地跟着他出了门。 桂喜见他神色间很是郁郁,心中有些不忍,便将宫门在身后虚掩了,压低声音劝道:“陆大人先回内阁去吧,这夜深露重的,不能总在外头呆着。皇上那儿有奴婢挡着呢。” 陆文远不答是与不是,只轻声道谢。桂喜摸不透他心意,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得自回殿中守夜去了。 寝殿内彻底安静下来,朱时泱听完桂喜回禀,舒了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酝酿睡意。然而躺了半日,却还是睡不着,明明已经身心俱疲,神思却仍像不受控制似的只往陆文远身上飘。 朱时泱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但每每想到外头春寒料峭,夜风侵骨,便睡不踏实,又想到以陆文远的心性,就算冻出病来,恐怕也是不肯回内阁躲避的,便更加担心起来。甚至有那么一二刻,明明就要睡着,却又因着这般念头而惊醒过来。 朱时泱连连叹气,终是放心不下,一面暗骂着自己心软,一面急急忙忙地下床推门探看。 陆文远果然没走,正坐在门廊下的长椅上瑟瑟发抖,听见开门声,忙回过头来。 朱时泱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与他对视了半晌,终于没好气地开口道:“进来吧。” 陆文远进得殿来,朱时泱就着灯火一看,见他鼻尖和手指都被冻红了,便吩咐桂喜搬来一床锦被将他裹住,放到窗前的榻上取暖,又倒来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自己坐到他对面看起奏章来。 陆文远此番倒是乖巧,裹着棉被一声不吭。过了半晌,见皇上埋头于奏章,似乎并没有注意自己,便将手悄悄伸出来贴在杯子上取暖。又过了半晌,将杯盖也揭开,把脸凑到杯口上。 朱时泱其实一直在暗中观察,此时见他鼻尖都快碰到了茶水,终于忍不住苦笑了一声,道:“有那么冷吗?” 陆文远一惊,连忙缩了回去。朱时泱笑叹道:“陆文远,你怎么就那么固执?” 陆文远低着头不看他,话却是答得快:“臣固执也是为了皇上着想。” 朱时泱闻言苦笑:“人人都说是为朕着想,到头来却不过是逼着朕罢了。就连先皇和母后也是如此……” 说到先皇和母后,朱时泱不禁感伤起来,放下笔,缓缓讲道:“朕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十七岁登基,这在外人看来是无上荣光,天生幸运,但在朕却是整整十七年的苦难。先皇为了证明他的选择没错,整日将朕接受不了的观念强加给朕,只望朕来日能成为一代明君;母后则为了争宠,逼着朕背一些晦涩难懂,但先皇喜欢的文章。朕从四五岁起,就每日只能睡二三个时辰,其他时候都在读书练字,骑马射箭,要不就是听前朝的老头子们说教。那时朕与康平王住得近,眼见着康平王每日自由自在,朕却连休息一下也不能。朕也是从孩子长大的,也想像其他孩子一样玩耍。所以从那时起朕就发誓,等朕当了皇上,一定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朕后来也的确是那么做的。” 朱时泱一语至此,自嘲地笑了一下,目光渺远,神情哀戚。 陆文远没想到皇上竟能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然而想了想,却又觉得悲伤,只道皇上万乘之尊,竟也有如此苦衷。在心中叹了一叹,方见朱时泱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朝自己笑了一下,道:“朕情不自禁就说了这么多,你听一耳朵便忘了吧。”说着,复又提起笔来。 不一时,奏章批完,朱时泱便仍回榻上安歇。他本想留陆文远在偏殿凑合一宿,但无奈陆文远担心内阁无人看管,执意要回内阁值夜。朱时泱也没有办法,只得吩咐桂喜送他回去。 桂喜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陆文远在后头跟着走,走了一程,却突然想到皇上屡次出宫的事,终是觉得有些不妥。 此时两人已走到内阁班房门口,桂喜朝陆文远行了礼,便想回宫去。陆文远连忙拉住他,从袖中摸出两锭银子塞在了他手中,悄声嘱咐道:“皇上下次出宫,麻烦公公提前知会一声。” 桂喜向来爱财,一见银子又惊又喜,假意推辞了一番,便满口答应下来。 桂喜做起眼线来一向尽职尽责,没过几日,就将皇上要再度出宫的消息及时传达给了陆文远。陆文远得到消息,立马整装一番,也换上便服,尾随着皇上出了宫。 皇上和康平王轻车熟路,出了紫禁城便绕进了一条繁华的街巷,又走了盏茶时分,就一道拐进了右手边一进深宅大院里。陆文远看着那门楣甚是气派,却未悬挂门匾,也不知里头是什么地方。在门口探头探脑地观望了半晌,见并没有什么人守卫,便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宅中。 大门口的影壁一过,便是一进庄严肃穆的大院,左右厢房布置颇为严整,中央以青石铺道,看形制竟与傅府相似,说明这宅中住的应是位在朝官员,而且品级不低,至少在从二品以上。 陆文远心头微惊,只想不出朝中有谁会如此,左右看了看,便见此地颇为空旷,只在道两侧蓄养了几缸荷花鲤鱼,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陆文远生怕久待下去会被人发现,连忙缩头猫腰地溜进了后院。 后院里却是别有洞天,陆文远甫一进去,便惊讶得连嘴也合不拢了,眼前一条卵石铺就的小路曲径通幽,路两侧兰花翠竹,玉兰丁香,枝蔓垂绦,相映成趣。 这进院落十分幽深,陆文远不知不觉迷失了方向,走了盏茶时分,更不知绕到了何处,路两侧的花木渐渐舒朗,眼前出现了一座土石堆就的小山,山上有座四角凉亭,碧瓦飞甍,勾云揽日。陆文远看看四周无人,便循着山后的石阶拾级而上,到高处观望。 只见这座宅邸占地极广,远不止陆文远方才途径的两处院落,在这之后还有一进天井,其中厢房错落,阁楼林立,绿荫掩映,流水清淙,竟比此处更别致百倍不止。天井两侧还另有两进别院。 陆文远心中纳罕,不知朝中哪位官员财力如此雄厚,竟能在繁华京中置下这般房产,真如世外桃源一般了,不怪引得皇上和康平王频频来此。 陆文远心中实在好奇,探定了道路,便急急忙忙地下了山,往第三进天井里走去。 第三进天井内果然又是一番景致,院落中央一方池塘青波碧水,风起微澜,塘中种了零星的莲花青萍,散散碎碎,随波分布。池塘两侧则一面紧挨檐下游廊,一面则种了几株柳树,又以嶙峋怪石在岸边环绕。最妙的是池塘上方竟特意设有一座断桥,桥身塌落,没入水中,几尾大红鲤鱼正在桥边浅水里啄食青苔,偶尔惊起,便是凌空一跃,入水发出一声轻响。 陆文远呆看了半晌只觉心神荡漾,此时却突听池塘对面的正堂中一阵响动,几个家丁打扮的人从其中陆续出来,手中或搬或抱着太师椅、大瓷瓶之类的物件,朝着这边来了。 陆文远吓了一跳,虽然已经身处在花丛掩映之中,但仍是不放心,想往枝条更茂处躲藏,谁知一转身,却兜头撞进了一人怀里。 陆文远吓了一跳,只道自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人何时来的,竟然丝毫不知。壮着胆子抬头一看,更是惊上加惊,脱口呼道:“王爷……” 康平王在他身后负手而立,笑吟吟的却明显不怀好意,俯身问道:“陆大人来了却不出来相见,在这里偷偷摸摸做什么呢?” 陆文远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回答,忽然被朱时济绕到身后捉住了衣领,一迭声喊道:“黄兄,出大事了,你看谁来了!” 第54章 宅邸 陆文远不知如何回答,刚“嗯”了一声,就被朱时济绕到身后捉住了衣领,一迭声喊道:“黄兄,你家陆文远自己寻来了!” 陆文远一听大惊失色,心说原来皇帝果然在这儿,忙挥舞着手脚就要挣扎,却如何挣得过朱时济?被一路提着后领拖进了正堂。 朱时泱正坐在堂中喝茶,乍见陆文远也吃了一惊,站起来问道:“陆文远,你怎么跑来了?” 陆文远惊魂未定,想要行礼,却被朱时济暗中扯住,低声道:“这里有外人,不要暴露身份。” 陆文远向四周一看,果见堂中有许多家丁在周围忙忙碌碌地摆置家具,连忙改了口,揖了一揖道:“在下见过黄公子。” 朱时泱微微笑了笑,手中一把折扇舞得甚是风雅,“嗯”了一声:“陆公子是怎么寻到这儿来的?” 陆文远有些窘迫,看看朱时泱又看看朱时济,见两人都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心知逃不过去,便硬着头皮道:“是一路尾随着黄公子和王……王公子寻来的。” 朱时泱眯眼盯了陆文远半晌,直盯得陆文远如芒刺在背,低下头去,方挪开了目光,咬牙切齿道:“肯定又是桂喜把朕给卖了!”说着,犹不解气似的将手中折扇扇得虎虎生风。 朱时济在一旁憋着笑。陆文远看得心中疑惑,不禁斟酌着开口问道:“黄公子和王公子在这里做什么呢?” 朱时泱只顾扇风不搭他的茬,朱时济却笑道:“事已至此,黄兄只怕是想瞒也瞒不住了,倒不如索性告诉了陆公子吧。” 陆文远听他话中有话,连忙抬起头来看朱时泱的脸色。朱时泱出了会儿粗气,也渐渐平静下来,将折扇一收,叹道:“这宅子,是朕准备赏给你的。” 陆文远闻言吃了一惊,只道自己方才猜来猜去,甚至猜到这是皇上私下营造的行宫,却绝没有一念想到自己身上。当下真不知该作何反应。手足无措地在原地愣了半晌道:“皇……” 朱时济把陆文远拉到身边来,细细解释道:“这宅子是皇兄从昌平王手中要来的。皇兄自从得知陆大人借住在傅府后,就一直在京中物色宅子,看到这处大小合适,风水也不错,最重要的是离紫禁城近,方便上朝,便赶忙要了过来。皇兄这些天来频频出宫,就是来此为大人布置宅子的。” 陆文远听得如坠云中雾里,直到朱时济说至最后一句时才猛地回过神来,重复了一遍道:“皇上这些日子频频出宫,是来此为我布置宅院的?” 朱时济点头笑道:“是呀。这宅中一应布置摆设,其实全是皇兄一手包办的。你看这墙上字画,架上瓷瓶,大多是皇上着人从宫中搬来的。还有那太师椅和八仙桌,也都是皇兄吩咐御用工匠打造的。” 陆文远顺着他的话转头看了一周,再转回来时,却渐渐锁紧了眉头。朱时泱不知他心意,还以为他是受宠若惊,得意地斜睨了他一眼,便手摇着纸扇,施施然踱到堂外去了。 朱时济深谙皇兄心思,紧随其后将陆文远也拉了出来,指着院中景致道:“这园中的景色,亦是皇兄念着陆大人是杭州人,特地从苏杭一带请来园林师傅设计的,大人时常看着,也能聊解思乡之苦。皇上对陆大人的用心,由此可见一斑哪。” 朱时泱闻言更加得意起来,面上却装出一副不满的样子对陆文远道:“这宅子朕本想过几天再下旨赏你的,谁知你倒自己寻了来,朕都还没有布置完呢。你看,这堂中墙上还缺了几幅字画,水塘边的芦苇还没有栽上,前院……” 他皱着眉头四处指指点点,口中虽例数着这宅子的不足之处,其实却是巴望着陆文远能大大赞扬自己,至少也要感激陈词一番。 陆文远虽明知他心思,却并不情愿出口奉承,只因他虽感激皇上用心,但更怨皇上不分主次,竟不惜为布置区区宅院耽误国家大政。 陆文远只怕自己出口奉承会使皇上更加无法认清个中利害,便正色劝道:“皇上御赐宅邸,并亲自布置,臣感激不已。但皇上为此屡屡出宫,置自身安危于不顾,又不惜耽误政事,却是臣不愿看到的。臣只望皇上能时时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要再为此等不值得的小事劳心劳力,置国朝大政于不顾,否则臣即使住进宅中,也会因心中有愧而日夜惶恐,不能感沐皇上恩德。” 一席话说得很是中肯,却将朱时泱满腔热忱浇了个透心凉。朱时泱又是震惊又是气恼,甚至还有点委屈,当下阴沉了脸色不悦道:“陆文远,你怎地如此不知好歹?朕费尽心思为你布置住宅,就换来你这么一通不冷不热的说辞?” 陆文远正色道:“臣正是感念皇上恩德,自知无以为报,才斗胆直言。那些阿谀奉承之辞虽能让皇上欣喜一时,却无益于谏正过失,反而更会让皇上耳目蒙蔽,当局者迷。俗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就是这个意思。” 朱时泱冷笑一声道:“好个忠言逆耳利于行。陆文远,你可真是朕的大忠臣,可朕今日就想听你说那阿谀奉承之辞,你到底说是不说?” 陆文远却犯了倔劲儿,微垂了头不卑不亢道:“请皇上恕臣不能从命。那些阿谀奉承之辞不妨留与别人说,臣只想一心一意做皇上的谏臣。言他人所不能言,谏他人所不敢谏,匡扶朝政,兼济天下,方是臣之所求。” 朱时泱怒极反笑,仰天叹道:“好,好,陆文远,你果然牙尖嘴利,朕说不过你!朕只当今日得了个教训,以后再不做这出力不讨好的事了!” 陆文远沉着道:“皇上所愿,也正是臣之所愿。” 朱时泱张口结舌。粗喘了半日,终是寻不到什么话说,将长袖狠狠一拂,负手自去了。 朱时济这才喘过一口大气,伸手一拽陆文远:“陆大人这是何必,说两句软话哄哄皇上就那么难吗?” 陆文远望着朱时泱远去的背影,神色间也颇为难过,却仍坚定道:“臣方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有些话不好听,但终究要有人来说。臣不是不感激皇上,反之就是因为感激皇上,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盼皇上能理解臣的用心。” 朱时济却道:“大人希望被皇上理解,皇上也同样希望被大人理解。皇上的心性本王知道,他若是想对一个人好,就要把自己觉得好的全给他。有时虽然为此一意孤行了些,但本意却是好的。大人若想劝谏皇上,就得按着皇上的性子来,先告诉他你领他的情,感激他所做的一切,再指出他不对的地方。这样又能使皇上高兴,又能让他把话听进去,何乐而不为呢。” 陆文远静静听着,似是有所触动。 御赐宅邸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朱时泱被兜头泼了冷水,满腔热忱消失殆尽,再没出宫过问过布置宅子的事。朱时济只好全权接手,将尚未完善之处完善了一下,又到皇兄面前好说歹说请来了御赐宅邸的谕旨,这才松了一口气。 朱时泱和陆文远的关系却是彻底冷淡下来了,朱时泱事后虽并未责罚陆文远,对待他的态度却是大不如前,君臣共处一室常常半日无话,即使陆文远有心多说两句,朱时泱也无心应答,只嗯嗯啊啊敷衍了事。陆文远即使再有口灿莲花的本事,也不过是自己越说越尴尬,最后只好闭上嘴,偷偷探看朱时泱脸色罢了。 如此过了几日,便又到了上朝的日子。这日天还未亮,陆文远就和傅潜一起,早早来到午门外等候。 他们本以为皇上已渐渐适应了临朝问政的日子,内阁五人也早已不再入后宫催逼,谁知这日却出了岔子,文武百官在午门外等了整整一个时辰,直等到东方的天空已发白了,却还没等到“皇上起驾乾清宫”的号令。 官员们都有些着急,本来肃穆的队伍中已有人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起来,越议论声音越大。陆文远回头喝止了几次,自己却也难免着急起来,不断仰头向乾清宫的方向张望,张望了半晌,就见桂喜领着几个御前公公匆匆来了。 陆文远心里咯噔一声,心说果然有事。还不待细想,桂喜已到得跟前,匆匆行了礼,上前附耳道:“陆大人,不好了。皇上今日一早起来犯了起床气,脾气大得很,谁也近不了身,现下正在宫里摔东西呢。” 第55章 上朝 陆文远听罢大吃一惊,心想皇上前番还好好的,怎地如今又闹这么一出儿。其他文武官员也尖着耳朵听了个七八,此时更止也止不住地议论起来,有的说今日的早朝怕是上不了了,有的说这规矩一破,以后还有没有早朝上还不得而知呢,有的说这下朝里的御史言官不愁没有弹章可写了。 陆文远听他们越说越离谱,连忙回头出声喝止,又嘱咐傅潜几个在此整肃秩序,自己则随桂喜匆匆进宫探看。 两人走在路上并不多话,很快便穿过了几道宫门。陆文远因急着探看皇上情形,脚下健步如飞,只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立时飞到乾清宫去。 走了一段儿,陆文远却发现桂喜渐渐放慢了脚步,且频频回头向自己探看,像是在犹豫着什么。陆文远好生奇怪,连忙问道:“公公怎么不走了?” 桂喜听他出声,愈发显得犹疑,沉吟了半晌,才半侧过身子嗫嚅道:“奴婢有些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陆文远连忙道:“公公但说无妨。” 桂喜向左右看了看,见四周无人,便干脆谮越了礼数,与陆文远并排而行,低声道:“奴婢知道有些话不是做下人的该说的,但陆大人宽厚,奴婢也就斗胆说一句,大人待会儿见了皇上,能不能不要责怪皇上?” 陆文远一愣,心想桂喜这“责怪”一词倒用得有些突兀,难道自己平素劝谏皇上的情形,看在旁人眼里竟有些“责怪”的意思吗?连忙惶恐道:“公公这是哪里话,身为臣子怎敢责怪皇上,在下只不过是对皇上晓以利害罢了。” 桂喜道:“大人恕罪,是奴婢妄言了。但奴婢还是想请大人对皇上温和些。” 陆文远一脸惊奇,不知他此话从何讲起,便听桂喜接下去道:“皇上这些日子来的改变,奴婢是看在眼里的,而且也许是因为与皇上朝夕相处,看得比大人更为真切。” “皇上其实一直都很不习惯上朝,也跟他多年不曾临朝有关。每逢上朝的前一晚,皇上都睡不踏实,因此早上也不情愿起来。初时有内阁几位大人逼着还好些,后来几位大人渐渐放手,就是皇上自己在逼着自己了,每次清早起来后都用冷水洗脸,强迫自己清醒。奴婢有时瞧皇上难过,也就跟着难过,可大人您猜皇上是怎么说的?” 陆文远连忙道:“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上朝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不能让文武百官在外头白等一场,更不能让陆大人因为自己旷朝而再受言官弹劾。” 陆文远听得心中一动,不禁侧过头目视了桂喜。桂喜也抬头看了陆文远一眼,神情颇为复杂,接下去道:“陆大人前番因为大同府春汛决堤一事受到朝中言官弹劾,皇上其实一直看在眼里,而且颇为自责,平时没少对奴婢念叨,只不过不曾对大人表现出来罢了。也正是因此才一直逼着自己上朝,不忍大人再因自己而遭受弹劾之苦。” 陆文远鼻子有些发酸,目视了乾清宫的方向半晌说不出话来,心中翻江倒海,不知作何滋味。 桂喜默然半晌,复又叹道:“皇上近来一直把自己逼得很苦,今日这样,大约也是实在撑不下去了,因此奴婢才斗胆求大人不要责怪皇上,皇上实在已尽力了。”说罢,眼巴巴地盯住了陆文远不放。 陆文远强压泪意,郑重地点了点头。 说话间乾清宫便已在眼前了,两人上得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便见正殿的大门虚掩着,门口跪了两排太监宫女,个个面如土色,簌簌发抖,显见是吓得不轻。 桂喜也脸色发青,推开殿门将陆文远引至皇上的寝殿门口,便不肯再往里走一步了,只叮嘱陆文远要小心应对,万不能再与皇上顶着来了。 寝殿里静悄悄的,皇上此刻已停止摔东西,正在梳妆台的铜镜前呆坐,不知在想什么。 陆文远小心翼翼地绕过满地狼藉,来到朱时泱跟前,在他脚边跪道:“臣陆文远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文远伏地半晌,也没等到朱时泱的反应。大着胆子抬头一看,发现朱时泱还是呆坐着不动。陆文远只好自己从地下爬起来,想了想,又朝皇上走近了些,轻声唤道:“皇上?” 朱时泱呆怔半晌,仍望住面前的铜镜不说话。陆文远汗如雨下,真怕他下一刻会突然大发雷霆,正暗自心慌忐忑之时,却见他缓缓转过头来,面目煞是憔悴,眼眶微红,竟似是刚刚哭过的光景。 陆文远吓了一跳,连忙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朱时泱一脸泫然欲泣表情,眼眶复又红了红,方低声道:“朕累了。” 陆文远心中一阵抽痛。只见往日里风姿凌人的皇帝,此刻却只着一身明黄亵衣,满头黑发披散,脊背微微佝偻,眼下一片青晕使人触目惊心。陆文远只道自己把皇上临朝想成是理所当然的事,却从不知皇上竟因此在背后承受如此痛苦,想劝他上朝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安慰却又不知从何安慰,呆了半晌,只憋出了一句“皇上……” 朱时泱却不再看他,复又缓缓转过头去,趴在了梳妆台上,似是想睡,然而闭上了眼,却又张开了嘴,声音幽幽的,道:“陆文远,朕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陆文远兀自低头默认。朱时泱又道:“朕不是故意不去早朝,朕只是有些累了。再歇一会儿,朕自会跟你去的。” 陆文远有些吃惊,他本以为今日的早朝是铁定要取消了,却没想到皇上竟自己提出要去。想到桂喜方才在路上说的话,不禁又是欣慰又是难受,柔声道:“好,臣不催皇上,皇上可以好好歇一歇。” 朱时泱沉默半晌,干脆将脸也埋到了臂弯里,闷闷道:“陆文远,朕有些话,不能说与旁人听,但不说出来却又不痛快,若是说与你……你肯听吗?” 陆文远柔声道:“皇上说吧,臣洗耳恭听。” 朱时泱道:“朕今早起来的时候在想,旁人累了的时候,尚有父母妻子,亲朋手足可以依靠,可朕贵为天子,却为什么偏偏连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朕知道朕是一国之君,全天下的臣民都要依靠朕,朕绝对不能软弱,或者说绝对不能表现出软弱。可朕也是人,也有脆弱难过的时候,朕也需要一个肩膀来靠一靠,歇一歇,可朕偏偏就找不到……”朱时泱说到此处,声音竟已有些哽咽,越发收紧了臂膀,像要抱住什么似的,又像要自己抱住自己。 陆文远心中大恸,眼眶也有些湿,犹豫半晌,还是抬手抚上了朱时泱的肩膀,轻轻摩擦着以示安慰。 朱时泱抬头看看他,不知怎地,眼中就涌出了大颗的泪水,伸手环住陆文远的腰身,将脸埋到他的肚子上抽噎起来。 陆文远见皇上在自己怀中哭得像个孩子,也不禁悲从中来,手指穿过皇上瀑般的黑发,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梳理着,柔声道:“都是臣的错,是臣把皇上逼得太紧了。” 半晌,朱时泱终于渐渐恢复了常态,从陆文远身上抬起头来,擦了一把脸,神情已重新坚定起来,道:“今日的事不要与旁人说。叫他们进来给朕梳头吧,朕要上朝。” 陆文远答应着,回过身去慌忙拂拭脸上的泪痕。须臾,桂喜便领着一应宫人匆匆而入,很快就将皇上收拾妥当。朱时泱身着龙袍,头戴朝冠,在初升的朝阳下携起陆文远一同往前朝走去。 在他们身后,“皇上起驾乾清宫”的号令一声叠过一声地响起。 第56章 殿试 此事过后,朱时泱成长不少,每日政事都安排得有条不紊,再不需众人多费口舌。国家朝政也因此而渐渐走上了正途。内阁其他四人都对皇上的改变感到既欣喜又不解,只有陆文远心中有数,处事不惊。 转眼间便到了三月,很多计划中的政事开始提上议程,其中就包括科举殿试。 礼部尚书上疏说,殿试从明太/祖洪武十七年开始,就定为三月初一,钦天监的官员也说本月既日确是黄道吉日,诸事不忌。这事便就这样定了下来。 到了三月初一这日,参加殿试的百余名贡士早早便候在了午门外。由于殿试只在区别进士等第,而不会再对入选者进行黜落,因此在场众人皆不如前几日会试时那般紧张,都聚在一起嘁嘁擦擦地叙话。 过了一会儿,前来上朝的文武大臣们也陆续到了,午门外便更加热闹,两拨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瞧来瞧去,那贡士中胆大的就耐不住性子了,在官员队伍中钻来钻去地递帖子,拜门生,胆子小的也纷纷挤上前,与大臣们搭话。负责秩序的礼部官员们看不过眼,老鹰撵小鸡似的将不守规矩的贡士们撵得到处跑,把个平日里肃静的午门闹得鸡飞狗跳,快赶上西直门外的菜市场了。 陆文远在前排看得忍俊不禁,傅潜几个则谈起了当年参加殿试的情形。严庸想到自己当年曾一时气狭加害于陆文远,不禁有些尴尬,但见陆文远谈笑风生,毫不介怀,便也渐渐放宽了心。内阁五人聚在一起相谈甚欢。 这情景看在新科贡士们的眼里倒很有几分惊心的意思,只因大明一朝不设宰相,内阁大学士实为百官之首,权势不可谓之不大,这其中又以陆文远为首,年纪轻轻便升任首辅,又兼任吏部尚书一职,权力之大,堪称“天官”,在历朝历代都是从未有过的,贡士们早已听说过他的威名,如今传说中的人物近在眼前,如何有不仔细看顾的道理,俱都屏息凝神地打量起来,一番打量之下,便免不了要发些感慨议论了。 只听一人道:“早就听闻陆大人在大明历任首辅中年纪最轻,如今一见,竟比想象中还要年轻得多,别说是以前,只怕是以后,也再不会有这样年轻有为的首辅了罢。” 在场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却听一人冷哼了一声,颇为不屑。众人略感诧异,转头去看时,见是一素衣少年,乍看只有十六七岁年纪,面目却生得极为端好,尤其一双斜挑的丹凤眼,顾盼流离之间光华闪现,说喜不喜,似嗔非嗔,格外勾人魂魄。 众人呆看了一时,方反应过来这位是前几日会试中摘得魁首的会元陈闱。要说这陈闱也算是当今士林中名震一方的人物了,早在十二岁时便因参加乡试得中而被人称为神童,待得年龄稍长,又以美貌著世,人常以“潘安”“宋玉”相比,以全其才貌双全之意,此次会试更是大出风头,以十七岁之年纪高居榜首,当真无愧“神童”称号。 众人对这般人物自然不敢怠慢,当下纷纷围拢过来。先前那人便抱一抱拳道:“不知陈兄有何高见?” 陈闱微拧了一双长眉道:“如果我没记错,陆大人中第那年是十九岁,加上外放做官,如今也有二十三、四了,未必就是最年轻的首辅罢。”言下之意,我若今日得中,比之当年的陆文远还要小上两岁,这历任最年轻有为的首辅称号,未必就轮不到我的头上。 众人当然都知道他的意思,却有一位心直口快的插嘴道:“陈兄年少才高,我等望尘莫及,但这首辅一位,恐怕是轮不到陈兄来坐了,只因历任首辅皆是由次辅升任而上,陈兄就算能超越傅大人、赵大人等后起之秀跃居次辅,却又熬得到陆大人退休致仕吗?就算陈兄熬得到那时,只怕也垂垂老矣,早已称不上年轻了罢。” 陈闱笑道:“宦海浮沉,有谁能始终屹立不倒?况且那些历任首辅,美其名曰退休致仕,可哪个不是被手下次辅搞垮的。您这话也未免说得太绝对了些。” 那人闻言失色,压低了声音道:“听陈兄这意思,竟是想将陆大人斗垮不成?这可万万使不得呀,那范哲甫何其厉害,还不是倒在了陆大人手下,可见陆大人之智谋深远。陈兄就算高中有望,也应处处谨言慎行,万勿好高骛远,将来我等在朝中也好有个依靠啊。” 陈闱微微哂笑道:“瞧您吓得,我又没多说什么,您自己倒是一劲儿乱猜个什么?”说着,将凤目一挑,倒瞧得那人不好意思起来,尴尬地直搔头发。 说话间,各个宫门的执事太监已一迭声地喊起了“皇上起驾乾清宫”。文武百官顿时鸦雀无声,整肃两列,准备进宫朝见。贡士们也被这浩大场面吓得噤了声,在午门外拘谨地聚作一团,听凭礼部官员调遣。 文武百官在这日只作例行朝见,并不上疏奏事,因此进去不一会儿便又依次退出了奉天殿,只留下贡士们由皇帝亲自主持殿试。 贡士们此前俱是居于乡野的闲散布衣,如今见了皇帝真是慌得连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礼部刚教导过的礼仪忘了个一干二净,直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奉天殿内乱嗡嗡。 朱时泱眼见得一片人乌泱乌泱的毫无规矩,倒也不见得多生气,只是觉得有趣。端坐在龙椅上静看了半晌,渐渐发觉其中一名贡士举止大方,姿容端秀,在周围其他贡士中显得尤为突出。 朱时泱越看他越觉眼顺,偶尔见他在跪起之间朝自己投来一瞥,心中便是咯噔一声,竟有些涟漪微起的意思。当下便分出一份心来暗中留意了此人,以便日后再作计较。 奉天殿中横三竖三共置九张桌案,供会试前九名贡士在此进行策问,其他贡士则依名次至奉天殿东西两庑考试。 百余名贡士在礼部官员的调遣下各自就位,监视官巡查考场,朱时泱便郑重开口策问道:“朕惟人君受天之命而主天下,任君师治教之责,惟聪明睿智,足以有临……此朕所深疑也。子大夫学先王之道,审于名实之归,宜悉心以对,毋隐毋泛,朕将注览焉。” 此策问实为朝中文士代拟,朱时泱只需背诵即可,又有桂喜在一旁提词,因此不一时便将试题策问完毕。殿中九位贡士闭目凝神,自去思考策对。朱时泱便在殿中转着眼睛巡视,转来转去,又搭上了方才注视已久那名贡士。 此人坐于前排,此刻已经提笔开始写了,朱时泱观其桌案位置,便知他是上场会试中的会元,一时也道纳罕,料得此人不是个简单人物。朱时泱遂招桂喜上前两步,指指那名贡士,悄声问道:“那边那人是个什么来历?” 桂喜早备了一份名册在手中,当即打开来查阅一番,附在朱时泱耳边轻声道:“那人名叫陈闱,是上场会试中的会元,先帝景平二十二年生人,如今十七岁,原籍河南洛阳……” 朱时泱纳罕道:“才十七岁?朕记得陆文远颇负才名,中第时也不过十九,如今这陈闱居然比他还小,真可谓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桂喜恭维道:“这都是皇上治国有方,天下有才之士感召皇上恩德,才能如此前赴后继,投身于家国社稷。” 朱时泱笑而不语。 殿试的考试时间为三个时辰,皇帝不可能一直呆在殿中陪着。朱时泱又坐了一会儿,便要起身回后宫,然而他并没像往常一样直接走奉天殿的后门,而是在殿中巡视了一圈,从正门绕远道回宫。桂喜只当皇上是关心贡士们的策对,却不想朱时泱另有打算,原来是想走到近前去看看陈闱究竟长的是何模样。 朱时泱装腔作势地在贡士们的桌案间踱来踱去,经过陈闱桌边时,故意放慢脚步停顿了一下。 陈闱也极其机灵,方才在殿中跪拜之时便觉天子目光始终在身周围绕,此时见到天子衣袂到得眼前,干脆抬起头来大胆地看了一眼,正好与朱时泱俯视的目光撞在一起。 朱时泱心头一跳,只觉这陈闱近看时比远看更加明艳不可方物,心神不觉恍了一恍,陈闱却大方从容得很,对他微微笑了笑,便继续低头作文去了。 朱时泱后来走在回宫的路上,满心满眼都是那一笑,陈闱一双弯弯的眼睛,真要把他的心都给勾去了。 第57章 状元 两日后各方阅卷完毕,拆开卷头的弥封一看,陈闱果然中了状元。朱时泱龙颜大悦,当即叫来官员准备传胪仪式。 传胪仪式即是新科放榜前,皇帝亲临奉天殿先行接见一甲三位进士,以示慰问祝贺。鸿胪寺的官员接到皇上谕旨,便马不停蹄地忙活开了,将陈闱等三人装扮一番,又请来礼部官员教导了礼仪,便引至奉天殿外等候皇上召见。 朱时泱这几日正肖想陈闱肖想得难受,当即宣了三人进来。陈闱穿了大红的状元袍,腰束银带,头戴乌纱,带领身后的榜眼和探花在大殿中央行三跪九叩大礼。 朱时泱吩咐他们平身,笑道:“你们再走近些,朕可要好好看看你们这些国之栋梁。” 陈闱三人依言走近了些。朱时泱说是要看三人,其实眼神却只往陈闱一人身上瞟。也怨那榜眼和探花不争气,虽然俱是生得一表人才,但胆气却逊了三分不止,在御座前畏首畏尾,举止慌乱,连头都不敢抬,显然是没见过大场面的。陈闱却是一脸从容不迫,微抬了一双凤目与朱时泱对视,面上还带了几分得体的笑意。 朱时泱看着便越发心生喜欢,和颜悦色地问道:“陈状元是河南洛阳人,然京城与洛阳相隔甚远,此次进京赶考,想必经历了一番舟车劳顿吧?” 陈闱笑道:“回皇上,洛阳离京城确实遥远,但臣一路上都在想着报效朝廷,慕见天颜的事,因此再长的旅途也都不觉得长,吃再多的苦也都不觉得苦了。” 一番话答得很是得体。朱时泱赞赏之余,注意到陈闱的嗓音甚为清亮,少年的声线如一泓清泉,在大殿上方淙淙流淌。 朱时泱突然想到,这样一把声音,是多么适合被人压在身下婉转□□啊。如此想着,一股热流便窜至小腹深处。 朱时泱连忙强压了*,继续问道:“去岁中原地区发生旱灾,朕夙夜忧惕,却一直未能抽出空来亲自前去探访,不如陈状元就与朕说说,中原现下情况如何?” 陈闱掀袂下跪,从容不迫奏道:“皇上英明神武,决策果断,不但迅速惩治了贪官,而且倾空府库全力赈灾,因此灾情在去岁隆冬前就已得到了控制,各府各县很快恢复了生产,百姓也靠着朝廷的救济安然度过冬天。就连上天也为皇上的圣明感动,从去岁冬天至今年春天一直雪雨不断,龟裂的土地都已恢复田力,地里的冬麦如今已长出了一尺多高,势头喜人。正是由于皇上治国有方,安民有道,中原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臣等读书之人才得以进京赶考。皇上恩德,臣等无以为报,惟有尽一己之力报效朝廷,为我朝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着,在殿前金砖地上俯身叩头。 身后的榜眼和探花此时也长了眼色,跟着跪地叩首道:“臣等愿报效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时泱被他一席话捧得飘飘然,差了三人起来,又依次问了榜眼和探花几句。榜眼和探花答得也算流利得体,但朱时泱的心思却始终围绕在陈闱身上,眼神总有意无意往他身上扫。 那陈闱也是伶俐,一双凤目看似游移不定,却总能与朱时泱的眼神撞上,两人凝睇一瞬,再倏地分开,各作若无其事。 朱时泱便更加摸不准陈闱的心思,一时觉得他仿佛也对自己有意,一时却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猜来猜去,愈发心痒难耐了起来。 次日,礼部摆下恩荣宴,宴请新科进士及所有参与殿试的朝中官员。陆文远、严庸等人作为读卷大臣也在宴请之列。 恩荣宴本应设在礼部大堂,但因朱时泱也有意参与,便破例摆在了宫中。 傍晚时分,大殿内一片灯火辉煌,朝中文臣名仕三三两两相携而来,新科进士们则来得更早,正三五成群地在殿中拜会先到的大臣,以期为日后的仕途铺展道路。 陆文远会同严庸及礼部尚书前来赴宴,三人刚踏上大殿的台阶,便被殿门口眼尖的内侍发现了,刻意拉尖了嗓子通报道:“内阁陆大人、严大人,礼部尚书周大人到——” 新科进士们一听大喜过望,纷纷涌到殿门口来探看三人风采。陈闱领着榜眼与探花站在前头,对陆文远等三人拜道:“晚生陈闱拜见陆大人、严大人、周大人。”身后其他进士也随之齐声拜道:“晚生拜见大人。” 陆文远一看好大气势,连忙上前两步搀起了陈闱:“陈状元何必多礼。”又对其他进士朗声道:“大家都不必拘礼了。” 殿中进士纷纷直起身来,看着陆文远与陈闱。陈闱笑道:“久闻陆大人忠直敢谏,青年有为,如今一见,果然是风姿卓然,人中龙凤,晚生拜服不已。” 陆文远笑道:“状元谬赞了,陆某不敢当。若论年少有为,陈状元才是实至名归,前些天陆某有幸参阅状元的策论,读之只觉文采斐然,言辞犀利,使人眼前一亮,皇上看了也都拍案叫好。” 陈闱道:“晚生徒会纸上谈兵罢了,教皇上和陆大人见笑。若论起实际操持国朝大政,陆大人才是个中好手。晚生日后还要倚仗陆大人指教。” 陆文远笑道:“指教不敢当,多在朝中历练历练,自然都会明白的。” 陈闱弯腰一揖道:“晚生受教了。” 眼见新科状元与当朝首辅相谈融洽,礼部尚书耐不住性子了,上前一步笑道:“状元郎怎么光顾着与陆大人说话儿,我与严大人可都在这里站了半天了。” 陈闱惶恐道:“晚生失礼了,万望大人恕罪。”说着,竟要掀袂下跪赔罪。 礼部尚书唬了一跳,连忙上前拉起他,苦笑道:“老夫只是开句玩笑话,陈状元怎么还认真了。” 严庸在一旁道:“周大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朝廷命官口出戏言,还怨别人太认真,小心我来日到皇上面前参你一本。” 礼部尚书笑叹道:“严大人可饶了我吧。” 陈闱见几位大人谈笑风生,便想起士林中传闻,说是自陆文远统领内阁后,朝中官员就不分党派,前嫌尽释,相交甚笃,国家朝政也因此而日见清明。 陈闱本来绝不肯信,只道官场纷争错综复杂,凭他陆文远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何以镇服众人?可如今看那严庸与礼部尚书,俱是几十岁的老臣,却甘愿对陆文远左右相随而毫无谮越。陈闱觉得既疑惑又暗暗不服,想了一想,却忽然计上心来,抿着薄唇暗暗冷笑起来。 第58章 劈腿 只见陈闱做出一副更加恭顺的样子道:“礼部周大人和严大人的威名晚生也已听闻许久了,在书馆读书时就一直把二位奉为心中榜样。如果没记错的话,周大人应该是恒帝正统八年的状元吧?严大人还要再早一些,是恒帝正统二年的状元。说起来,晚生真该称二位大人一声前辈。” 礼部尚书被人提起当年的辉煌,喜得面泛红光道:“这你都能记得?老夫都快忘了自己是哪一年中的状元了。” 陈闱笑道:“周大人过谦了。晚生不但记得周大人和严大人是何年中的进士,这朝中其他大人中第的日子及名次,晚生也能一一道来,不为别的,只为激励自己发奋,有朝一日也能像各位大人一样报效朝堂。” 这番话把前来赴宴的大臣们全夸了进去,引得满堂喝彩,人人只道陈闱年少志高,前途必定不可限量。陈闱又趁势说了几位大人的功名,果然毫无差错。几位大人觉得自己受到重视,嘴上虽然连连谦虚,心里却很高兴,将陈闱也大大恭维了一番,殿中的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陆文远在一旁听着,淡淡笑而不语。严庸却警觉起来,冷着脸一言不发,果然就听陈闱将话锋一转,对着陆文远笑道:“但说句得罪各位大人的话,晚生在这朝中最为佩服的,还是陆文远陆大人。陆大人在天熹五年的殿试中虽只名列三甲第十三名,却能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官至内阁首辅,可见陆大人才能之卓越。” 此言一出,在场听者皆变了脸色,只因方才陈闱点到的大臣中,名次最低者也未出二甲之外,就算在整个京城中,功名在二甲以下的官员也都寥寥可数,陆文远却只有三甲第十三名,连进士都不算。 殿中其他大臣都替他挂不住脸面,新科进士们更是沉不住气,早已在后面议论成一片。 严庸面色铁青,想出头为陆文远说话,却摸不准陈闱是年轻鲁莽还是刻意为之。新科榜眼早已觉出势头不对,在身后暗拉陈闱衣袖,陈闱却不为所动,只紧盯住陆文远不放。 陆文远面色如常,不露一丝窘迫之意,低头笑了一笑,方淡淡道:“陆某不才,以庸钝之身忝居高位,实在惭愧至极。但也正因如此,陆某才能时常检视自身,虚心请教,裨补缺漏,只望不负皇恩厚爱。” 严庸忍不住插口冷笑道:“只这检视自身一条,朝中之人又有几个能做到?” 在场大臣纷纷沉默,面露愧色。新科进士们也纷纷瞪大了眼睛等听下文。 陆文远笑道:“严大人也未免言辞太过了些。陆某只是想说,今日能来此赴宴的学子们其实都已是天下的佼佼者,名次在前者自然前途无量,名次靠后者也无需觉得自不如人,只要日后都能在各自的位置上尽心尽力,报效朝廷,所创政绩必能远超今日的陆某。” 殿中进士闻言纷纷点头,面露欢欣鼓舞之色,陈闱则垂了眼帘微微冷笑。这时突听殿外一人朗声笑道:“说得好。” 新科进士们面面相觑,朝中大臣们却早已听出这是皇上的声音,惶恐伏地而拜。朱时泱一掀衣袂跨进殿来,俯身搀起了前头的陆文远,笑道:“朕的陆卿不愧为吏部尚书,鼓舞起士气来有一套,连朕都被你说得有些热血沸腾了呢。下次行军打仗,朕得让将军们把你带上。” 陆文远道:“皇上说笑了。臣只愿国安民定,永无战乱。” 朱时泱心绪极好,笑着在他肩上拍了一把,对众人挥手道:“都起来吧,预备开席。” 大殿内奏起礼乐,朱时泱首先入席,对新科进士们祝贺鼓励一番。新科进士则在陈闱的带领下先向皇上敬酒,再向参加殿试的大臣们敬酒,以感谢皇上与大人们连日来的操劳。一番仪式下来,席间众人都有些拘谨。朱时泱一向最烦这些繁文缛节,便吩咐大家不必拘礼,可以随意吃喝,高声谈笑,席间的气氛这才有所缓和。 陈闱因着状元身份被人频频敬酒,渐渐便有些不支,又因为方才与陆文远较量输了一场,心中不快,刻意多喝了几杯,很快便伏在桌上昏昏欲睡。邻桌的榜眼唯恐他君前失仪,一直在暗中帮扶着,甚至还替他挡了几杯。 两个时辰后,宴席结束,榜眼扶着陈闱刚要往外走,却被人一手搭在了背后。 榜眼扭头一看,只见身后之人金冠玉带,面目俊朗,满身明黄颜色映得人睁不开眼,正是当今圣上朱时泱。榜眼惶恐之至,屈膝要拜,却被朱时泱拦住了,问道:“陈状元这是怎么了?” 榜眼道:“回皇上,陈闱年纪小,不胜酒力,因此君前失仪。臣请皇上不要怪罪陈闱。” 朱时泱笑道:“瞧你说的,哪有那么严重。不过朕看你与陈闱的关系还不错嘛,市间不都说文人相轻的么?” 榜眼嗫嚅着答不出。朱时泱便笑意更甚,也伸出一只手扶住了陈闱:“天色不早了,榜眼也回去吧,陈状元就交由朕来照顾。” 朱时泱手放的位置颇为微妙,正好搭在榜眼扶着陈闱的手上。榜眼一惊,抬眼只见朱时泱神色暧昧,心里便明白了十分,犹豫片刻,很有些不甘心,却又不敢公开与皇帝作对,终是从朱时泱手下抽出手来,神情复杂地瞥了陈闱一眼,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朱时泱抱得美人归,半扶半抱着陈闱径回后宫去,桂喜只跟到门口便乖觉地走开了。 朱时泱将殿门一关,迫不及待地打量起怀中的陈闱来。只见陈闱的确姿色过人,一双丹凤眼半睁半闭,浓长的睫毛微微颤抖,鼻尖挺翘,朱唇玲珑,肤色比玉脂还要莹润几分,眉发却漆黑如墨。 朱时泱看得很有几分情动,忍不住抬手将陈闱的下巴挑高了一些。陈闱被殿内明亮的烛光刺了眼睛,呻/吟一声,越发不安分起来,在朱时泱怀里乱蹭乱动。少年的身体尤其柔软,一把纤腰细细,不盈一握。朱时泱隔着衣服磨蹭半晌,终是忍受不住,抱起陈闱向床帐走去。 第59章 搅局(三章 合一) 两人直折腾到天色放亮才各自睡去,再醒来时已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床帐内暖意融融,还残留着昨夜的温存。朱时泱一动,陈闱也醒了,睡眼迷离地转了转脑袋,看到身边的朱时泱时仿佛还有些疑惑。 朱时泱本是趁着酒醉把人家诓上床的,此时心中难免忐忑,只怕陈闱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哪知陈闱却是出乎意料的乖巧,笑了一笑,便把脸埋到朱时泱的颈窝里去了。 朱时泱被他拱得好生痒痒,伸手抚着他头顶漆黑的额发笑道:“这一觉起来,怎么变成小狗了,专往人怀里钻。”陈闱嘻嘻地笑,也不答话,只抱住朱时泱不放手。 朱时泱见他笑得灿然,不禁想起了殿试那日,他也是这样笑着,弯弯一双凤目,直要把自己的魂都勾了去。便将他拉开了些距离,问道:“殿试那天,朕在你们桌案间巡视,见旁人吓得连文章都写不下去,为何偏你敢抬起头来与朕对视?” 陈闱睁着一双大眼睛,瞬也不瞬看着他道:“看皇上一眼又不犯王法,有什么不敢的?” 朱时泱一怔,只道新鲜,笑着把他抱进了怀里。 这样的日子煞是美好,两人后宫里很是黏糊了几日,连康平王朱时济都被冷落到了一边去。 这一日,是给新科进士们授职的日子,其他士子接到圣旨都兴奋不已,惟独陈闱闷闷不乐,跟着朱时泱下了朝回到宫中,还是阴着一张脸不大说话。 朱时泱只把他当小孩子看,见他如此,便笑着刮了他鼻尖一下,笑道:“又跟朕使什么小性子?嘴撅得都能挂闷油瓶了。” 陈闱抬眼看了朱时泱一眼,目光甚是委屈,我见犹怜:“新科进士为什么都要在翰林院里呆着?这不是白白耽误工夫吗?” 朱时泱笑道:“瞧你这话说的,怎么就白白耽误工夫了?新科进士在翰林院中要继续读书,又不是干呆着。不但能继续提高自身修养,还能得到官场历练。想要成为朕的臣子,这可是第一步。” 陈闱委屈道:“朝中何处不能历练,非要都挤到翰林院去历练。臣已读了十几年的书,实在是不想再读了。” 朱时泱苦笑道:“你可真是小孩子想法,读书是一辈子的事,难道就只为了考取功名吗?朕是皇帝,都还要读书呢。” 陈闱撅着嘴不说话,神色间很是忿忿,扭着身子怎么也不肯与朱时泱对视。朱时泱“啧”了一声,收了笑容皱眉吓他道:“不许任性。新科进士在翰林院进修是国朝祖制,你再不情愿也得受着。” 说罢,却见陈闱更加委屈,扁着嘴几乎要哭了出来。 朱时泱遂也意识到自己有些严厉了,他这段时间正对陈闱心疼得紧,不忍看他委屈,便将他拉到身边来劝道:“你若受不了翰林院的清苦,朕时常召你进宫来就是。” 陈闱不悦道:“那臣什么时候能从翰林院里出来?只怕等到那一天,臣也变成老头子了。” 朱时泱失声笑道:“你才十七岁就老头子了?那朕是什么?朝中那些老不死的又是什么?” 陈闱道:“那为什么陆文远比臣大不了几岁,却能坐到内阁首辅的位子上去?” 朱时泱被问得一愣,觉得他话锋转得太快。想了一想,才意识到他这大约是对陆文远心有不服,当下略显诧异道:“你与陆文远比较什么?陆文远也是从翰林院里出来的呀。” 陈闱道:“臣就是要与陆文远比,臣若能坐到陆文远的位置上,一定比他做得更好。皇上,臣想进内阁,不想在翰林院清修。” 朱时泱皱眉道:“放肆!陆文远陆文远,要叫陆大人。”又温言劝道:“你有志进内阁是好事,但不能好高骛远,急功近利。陆文远也一步一步升到今天的位置上的。你就在翰林院乖乖呆着,等到期满再试,成绩若仍像今日这样好,朕就许你进内阁。” 陈闱还想争辩,朱时泱打断他道:“不许再说了,这事没有商量。”陈闱便也不敢再说。 然而朱时泱却是个耳根子极软的人,虽然嘴上说是没得商量,但架不住陈闱三天两头的软磨硬泡。这日,两人温存完毕,陈闱又犯了性子,背朝朱时泱躺着不说话。朱时泱扒拉了他两下,陈闱也不为所动,朱时泱就有些火了,沉声道:“陈闱,你放肆!” 陈闱毕竟不敢跟皇上作对,乖乖地转过身来钻进了朱时泱怀里。朱时泱抱了他一会儿,见他还是闷闷不乐,便低头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陈闱一脸幽怨表情,加上这些日子时常被朱时泱抚弄,更添了几分妩媚。朱时泱看得心头一软,便听陈闱闷闷道:“皇上,臣还是想进内阁。” 朱时泱连日来被他缠着,早知他开口就会是这句话,该讲的道理早已讲了不知多少遍,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不见他有所顿悟。朱时泱实在已懒得再说,只好叹了口气,搪塞道:“你可真是倔。朕内阁里的人都已经够了,你怎么进去?” 陈闱却从朱时泱的话中听出了松动之意,眼睛登时亮了,仰头道:“皇上,次辅严大人年事已高,皇上若把太多政务交付于他,恐怕他的身子会吃不消。不如就放他回家颐养天年,也好让朝中年轻一辈多些历练。” 朱时泱便微微皱了眉出神,想起严庸也确实对自己说过年老体衰不能胜任的话,心中越发犹豫起来。陈闱看他面色便知自己离成功又近了一步,便趁热打铁地小声劝道:“皇上如今授臣的翰林修撰是从六品官,内阁大学士若不兼任其他官职,为正五品。皇上若把臣迁进内阁,也不算过分……” 朱时泱闻言叹了口气,抚着陈闱纤瘦的背脊叹道:“且容朕再考虑考虑吧。” 朱时泱确实考虑了几日,但越考虑就越难下决定。朱时泱也想过把陆文远叫来商量商量,但又明知陆文远不会同意,何必多此一举。陈闱这几日也颇为乖巧,没再闹着要进内阁的事,只时常可怜巴巴地偷看朱时泱脸色。朱时泱怜他心切,想想再这么耗下去只会徒添烦恼,便把心一横,连下两道中旨,一道准严庸原品休致,赏赐金银回家颐养天年,一道改授陈闱为内阁大学士,官拜五品。 谕旨一下,陈闱是高兴了,朱时泱却捅了大篓子,满朝文武一片哗然,只道皇上怎么刚圣明两天,又糊涂了。严庸彻底寒了心,回家收拾细软准备归乡养老,沈纶也上了道奏章自己弹劾自己,辞官而去,誓与严庸共进退。朝中上下登时一片大乱。 陆文远气得头眼发昏,一篇谏章写得龙飞凤舞,要求皇上收回谕旨,遵从祖制,仍授陈闱为翰林修撰,并请严庸与沈纶回朝。朱时泱自知闯了大祸,在后宫里着实做了几天缩头乌龟,任谁来也不见。 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一日又逢上朝的日子,朱时泱可以几天不批奏章,但上朝却是无论如何也逃不了了,只因满朝文武都眼巴巴地等着,朱时泱再受不起许多谴责了。 朝堂上,朱时泱果然受到了各方声讨,好不容易挨到下朝,灰溜溜地刚要走,却被陆文远拦了下来。 朱时泱如今见了陆文远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正眼都不敢瞧一下,只好又回到御座上乖乖坐好,准备接受□□。 陆文远果然一上来就是疾风暴雨,先后搬出多条大明祖制来压他,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例数严庸往昔功劳,痛斥朱时泱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陆文远一张嘴向来厉害,如今又占尽正理,越发不饶人。朱时泱有苦没处说,憋了一肚子气,却只能接着装孙子,陆文远说一句他点一点头,心想我认错态度良好,但就是死不悔改,你又能奈我何? 这招果然有些效果,陆文远义愤填膺地诤谏一通,见朱时泱始终态度温和,又向自己保证会回去考虑,便也再没有什么话说,满腹疑窦地告退了。 朱时泱便如此挨了几日。 然而,陆文远绝不是个好糊弄的角色,很快便发觉了朱时泱的真实企图。陆文远起初也颇有些苦恼,只道皇上若像往日一样大发雷霆倒还好些,只因他愤怒时就会口不择言,漏洞百出,自己也好抓把柄。可如今皇上却奉行怀柔政策,认错态度良好,却真正油盐不进,比大发雷霆更难对付。陆文远思量再三,终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想了个法子出来。至于好不好使,来日一试便知。 这一日,朱时泱觉得风头避得差不多了,便仍去御书房批阅奏章。过了一会儿,陆文远也来了。 朱时泱情知是桂喜出卖了自己,却又一时不好发作,便只好先询问陆文远前来所为何事。陆文远也不多说,起身呈上了一本奏章。 朱时泱打开一看,还是为着陈闱一事,便打着哈哈遮遮掩掩,说自己会认真考虑此事。他本以为陆文远定会据理力争一番,也做好了左耳听右耳冒的准备,但谁知陆文远却并未多话,只恭恭敬敬地告退出去了。 朱时泱愣了一时,随即大喜过望,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对付陆文远的法子,清静的日子就要到来了。当即得意忘形,连桂喜都忘了追究。 哪知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朱时泱一向是事前盲目乐观,事后追悔不及。 次日,他又去御书房批阅奏章,然而屁股还没坐热凳子,陆文远又来了,二话不说便递上了一本奏疏。 朱时泱打开一看,还是为着陈闱一事,内容与昨天那封一字不差,大约只是重新誊抄了一遍。 朱时泱微微有些不悦,心说这是什么态度,就算为的是同一件事,好歹也得重新拟过吧。面上却温和无比,仍旧推说自己会回去好好考虑。陆文远也没多说什么,兀自告退了。 如此过了三五日,陆文远除了每日至朱时泱面前递一道奏疏,并无其他动作。然而朱时泱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见他成日价的在眼前晃,心里便多少有些不舒坦。 朱时泱其实也知道自己忍忍就过去了,但做起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只因他明知陆文远是成心找自己的不痛快,却不能发火,不但不能发火,还得腆着脸装孙子。朱时泱身为一代帝王,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满心怒火无从发泄,便全撒到了周围人身上,连带着看陈闱也有些不顺眼起来。 这一日,朱时泱从前朝下朝回来,便看见陈闱站在院里的石桌前翻奏章。朱时泱也不知那本奏章是从何而来,但他自问政以来,已多少有了点专政的意识,便走到陈闱身后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奏章,不悦道:“朕的奏疏也是你能看的?真是没规矩。” 哪知陈闱却比他还委屈,转过身来微蹙了眉头道:“皇上您可看看吧,臣都要被陆文远给骂死了。” 朱时泱满腹疑窦地展开奏疏一看,竟还是陆文远连日来上个不停的那道,内容毫无二致,甚至连笔迹都和昨日差不多。朱时泱都快能把前几句背出来了,当下看着这奏章便能想到陆文远那张一成不变的脸,心里登时有些气懑,满口不悦道:“这东西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陈闱道:“臣也不知道,刚才从殿里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摆在石桌上了。” 朱时泱心想这大约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宫人做了陆文远的内应,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桂喜,然而把他叫过来问了几句,却又死都不肯认。 朱时泱感到有些无力,也懒得再费口舌,长叹了一声,就要抬步进殿安歇,却被陈闱拉住了衣袖道:“皇上,陆文远欺人太甚,您可得为臣做主啊。” 朱时泱顿住脚步,连连叹气道:“不就是一本奏章吗,朕都不生气,你气什么?” 陈闱道:“哪里是一本奏章的事,陆文远还不让臣入内阁公干。臣明明被皇上任命为内阁大学士,却连内阁的大门都进不去,陆文远这看似是在找臣的麻烦,实际上却是和皇上您过不去啊。” 朱时泱一向最烦臣子上纲上线,动辄便把屁大点小事和天子威仪、家国社稷联系起来,当下面露不悦道:“你这才是和朕过不去,扯着朕的袖子做什么?放开!”说着,甩了甩衣袖要陈闱松手。 哪知陈闱却不肯松,梗着脖子道:“臣不松手!皇上不为臣做主,臣就不松手!” 朱时泱看他满面的装娇作嗔,心里便是一阵烦躁,干脆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怒道:“你要朕为你做主,可谁来为朕做主?朕这几日为着你进内阁的事,都快被陆文远他们烦死了,回到宫里来却还要受你的夹板气,你……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 陈闱委屈道:“皇上也觉得为臣做这些不值了?” 朱时泱闻言却更加怒道:“什么值不值的?堂堂一个男子汉,能不能别整日里惺惺作态,跟个女人一样?早知你是这样,朕也就不招惹你了,直接找个女人算了!” 陈闱愕然。朱时泱却怒不可遏,甩开他的手便进殿去了,将殿门踹得咣咣响。 之后几日,陆文远的奏疏却是越发地层出不穷了,院子里的石桌上、门廊下的长椅上、正殿的御案上……随处可见,不经意间便能一眼搭上一份,直如鬼魂一般。朱时泱有一次刚出殿门便踩到了放在门前地下的一封奏疏上,差点滑倒。 朱时泱怒不可遏,把宫人挨个抓来审问了一通,却是毫无收获,只因这班宫人也不知是怎么了,史无前例地团结一致,互相作着不在场证明,饶是朱时泱本领通天,也愣审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朱时泱多少能猜出是桂喜在从中捣鬼,却猜不出自己门前的侍卫,甚至亲弟弟都作了陆文远的内应,这又如何防范得起,只一日比一日更加难过罢了。 这一日,朱时泱照例去御书房,陆文远不依不饶地跟了来,仍要上那道奏疏。朱时泱想起连日来的遭遇,气得哇哇乱叫,当场将那奏疏胡乱撕了一通,尽数摔到了陆文远的脸上,叫他滚得越远越好。陆文远丝毫不惊,俯身将碎片一一捡拾起来,揣到怀里便告退了。 次日,陆文远仍进御书房来递奏疏。朱时泱实在忍不了了,拍着桌子刚要发火,却觉得今日的奏疏似乎分量不对,仔细看看,还有些皱皱巴巴的。 朱时泱满心好奇,耐着性子打开一看,登时哭笑不得,原来陆文远竟将昨日的碎片粘起来,重新呈给了自己。朱时泱明明怒极,却憋不住笑,忙正了正颜色,指着陆文远骂道:“好你个逆臣贼子,竟敢将朕撕碎的奏章呈给朕。你这一身贱骨头就懒怠至此,连重新誊抄一份也不肯了吗?” 陆文远淡淡道:“皇上懒得看,臣自然也就懒得写。” 朱时泱怒道:“你这是哪般道理?朕可以懒得看,你却不能懒得写,你看看你自己,哪还有一点为人臣子的样子?就为了个陈闱和朕闹成这样,是不是非得把朕气死才甘心?” 陆文远道:“皇上也道‘就是为了个陈闱’。既然陈闱微不足道,皇上为什么就不能听臣一句劝,让他回到翰林院,如此,既不违背大明祖制,对他自身也有好处。” 朱时泱不耐道:“整日祖制祖制,朕都快被你烦死了,祖制不也是人定的?朕看你年纪轻轻,怎么总跟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一般迂腐?” 陆文远道:“非是臣迂腐,只是有些祖制存在是必有其道理的。翰林院自唐始设,历经千年而不曾废立,就连前元革除汉制,也都将翰林院保留,作为朝廷培养官臣仕子的处所,可见翰林院并非形同虚设。陈闱虽为新科状元,才识过人,却也不能违背祖制越过翰林三年而直接被授为内阁学士,如此,不但于他自身毫无裨益,而且容易招致朝中士子怨怼,使臣心不稳。臣请皇上千万三思。” 朱时泱促狭冷笑道:“你不必跟朕摆这些大道理。朕看不是士子怨怼,而是你在怨怼吧。你五次三番地阻拦陈闱进内阁,不就是因为他前些日子在恩荣宴上揭了你的短吗?你自己不用功读书,反而还怨别人的不是不成?” 朱时泱一向嘴上不饶人,凡事有理没理,先呛上三分再说,因此有时话放狠了也全然不觉。陆文远却万没想到皇上会如此看自己,当下心灰意冷,连背脊都挺得不是那么直了,隔了半晌才道:“皇上如此想,臣也无话可说。若是皇上觉得臣不配担当大任,便将臣革职吧。” 朱时泱一愣,方知自己大约又犯了先前的错误,徒惹陆文远伤心了,却又抹不开面子说几句软话,便仍作势怒道:“陆文远,你竟敢威胁于朕?朕的内阁缺了你,未必就不能运转了。” 陆文远淡淡道:“如此,臣便更加放心了。” 朱时泱被噎得张口结舌,半晌找不到话说,一眼瞥到皱巴巴的奏疏,便气不打一处来,拍着桌案怒道:“陆文远,朕真不明白你怎么就如此小气?陈闱他区区一介新科进士,就算进了内阁,也远远不能威胁到你的地位,你就算看他不顺眼,让他跑跑腿,倒倒茶,磨磨墨也好,缘何连内阁的大门都不让他进?你就这么不肯给朕面子吗?” 陆文远愣了愣,心想自己何曾不让陈闱进内阁的大门了,自己与傅潜、赵咏宁三人虽并不算热忱,却也不曾慢待了他。想了一想,便知这大约是陈闱信口诬赖来骗取朱时泱同情的。 陆文远不屑争辩,只针锋相对道:“皇上不明白臣为何对陈闱如此小气,臣也不明白皇上为何对陈闱如此宠信。为了他一介新科进士,赶跑了严庸、沈纶两位社稷重臣,皇上觉得值得吗?” 陆文远提到严庸和沈纶便有些义愤填膺,连两颊都微微涨红了。朱时泱却口不择言怒道:“陈闱能陪朕上床,你们能吗?你先前刚到朕跟前时就把刘公子赶跑了,如今又要把陈闱赶跑,他们都走了,难道你来陪朕上床吗?” 朱时泱一语至此,突然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妥,生生刹住了嘴。陆文远也颇有些不自在,跪在地下不愿与朱时泱对视。殿内的气氛有些微妙。 半晌,朱时泱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陆文远也冷静下来,抱拳淡淡道:“床笫之欢与朝政社稷孰轻孰重,相信不必为臣多说,皇上也自己心中有数。” 朱时泱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与陆文远对视。 陆文远心中暗叹,该点的都已点到,剩下的就全靠皇帝自己的觉悟了,遂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朱时泱静下来,坐在殿中沉思不定。方才陆文远一番话虽被他强词夺理拐跑了不少,但也足以使他头脑冷静。他想到自己对陈闱其实本非真情实意,只是觉得他生得好,又年轻有才,便留在身边聊胜于无。如今那最初的新鲜已经渐渐淡了,朱时泱便觉得为他一人既违了祖制又闹得前朝不和实在得不偿失,又想到严庸沈纶的往日好处,更是心中愧疚,深恨自己因小失大,有失明君体面。 这日,朱时泱仍在为是否收回谕诏举棋不定,一时想得心烦意乱,便信步踱出宫去散步,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前朝内阁。 内阁里此时一派安静,往来办事的官员们也都规规矩矩,语不高声,并不如他想象中一般鸡飞狗跳。朱时泱挥手让桂喜带人离远一点,自己悄悄站在殿外檐下偷听起来。 过了半晌,大殿门口人影一晃,原来是赵咏宁拉着陆文远出来了。朱时泱连忙藏得更深一些,便听赵咏宁低声对陆文远抱怨道:“陈闱那个小东西可真不是个东西,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嘲笑大人三甲第十三名。要不是偶尔听严大人抱怨,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呢。” 朱时泱习惯性地在心中为陈闱争辩了几句,却听陆文远低声笑道:“说就说吧,他未必就是故意的。” 赵咏宁撇嘴道:“怎么不是故意的,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陆文远笑他没个内阁大学士的样子,赵咏宁争辩了几句,两人便说起了闲话,大约也是公干之余在此歇歇脚,透透风。朱时泱没见过陆文远的闲散模样,听了一会儿,觉得兴味盎然,越发不想走了。 过了一会儿,傅潜也从殿中溜了出来,伸展了一下筋骨,凑到二人跟前听了几耳朵,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严大人和沈大人今日就起程回乡了,你们还不知道吧?” 陆文远和赵咏宁显然也是才得知这个消息,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问他怎么不早说。傅潜说自己也是昨日有事去了严庸府上才知道的,严庸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告诉其他人,尤其是陆文远,以免他耽误政事前来相送。傅潜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说,以免日后徒留遗憾,这才将此事抖了出来。 陆文远急得团团乱转,只因他还有心说服皇上挽留严庸与沈纶,谁知他们却如此急着返乡,大约也是对皇上寒心至极了。 陆文远转身便往宫外走,说是要骑马走官道将他们追回来。赵咏宁也要跟着去,却被陆文远挡了回来,要他和傅潜好好帮扶着陈闱,不要让他把政事办砸了。赵咏宁一脸不情愿,嘟嘟囔囔地回去了。 朱时泱在暗处听得心惊,只因此番看陆文远的态度,绝不像陈闱说得那样不让他进内阁大门,反而嘱咐傅潜与赵咏宁帮扶他。朱时泱眼见为实,认为自己受了陈闱蒙蔽,心中大为不悦,又想到方才听傅潜说,严庸是因为不愿陆文远等人耽误政事才执意不让他们相送的,更是大为感动,只道他被自己强制退休致仕还如此心系朝廷,端的是不可多得的治世忠臣,只怨自己目光短浅,不能善待他罢了。 朱时泱后悔不迭,连忙招手唤过桂喜,让他速速备一匹快马,自己要亲自出宫追回严庸与沈纶。 陆文远一路快马加鞭,直追了个把时辰不止,才见前方有一行车马踽踽而行。陆文远认出那几名殿后的家丁正是严庸府上的,连忙催马前行,一迭声喊道:“严大人,沈大人,请留步。” 最前头的马车掀起轿帘,严庸透过车窗向外张望,沈纶也在他身后探头探脑。陆文远与他们并马而行,喘着气着急劝道:“严大人与沈大人这是干什么?快快让车夫掉头与我回去吧。” 严庸一脸云淡风轻,似乎惬意得很,隔着车窗笑道:“回去作甚?老夫好容易逃离了朝中的政事繁杂,正要回乡颐养天年去呢,你可不要坏了老夫的好事。” 陆文远焦急道:“严大人就不要说气话了,国家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朝政之事万万离不了二位大人。先前陈闱之事只是皇上一时失察,皇上毕竟是圣明之君,如今已然觉察到自己的不是,相信不久就会请二位大人回朝的,只请二位大人跟我回去再等几日就是。” 严庸温和笑道:“你以为我是生皇上的气才赌气回乡的?非也非也。也许开始时我的确对皇上存有怨气,但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烟消云散了,只因致仕返乡本也是我自己的愿望,早在范哲甫倒后就是如此。怎奈那时流民动乱,国家危亡,我绝不能坐视不管,后来又重新组建内阁,政事千头万绪,轻易无法抽身。可如今就不一样了,皇上重新临朝问政,国家社稷蒸蒸日上,你与傅潜、赵咏宁也已个个都能独当一面了,也该是我等放手的时候了。此番陈闱一事,也许正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机会罢。” 陆文远疑惑道:“严大人是这么想的?可是……” 严庸摇手打断他道:“沈大人的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老夫就算为了他,此番也是去定了。陆大人不必再劝。” 陆文远微微语塞,打眼便望见沈纶在严庸背后笑得满面平和。严庸也甚为慈祥,满头白发在晚春的风中轻轻拂动,飘然若仙。陆文远忍不住,渐渐红了眼眶,严庸却笑意更甚道:“你若是真的不舍,便去帮老夫最后一个忙。” 陆文远连忙收了泪意问道:“什么忙?” 严庸笑道:“拦住皇上,让他不要再召老夫和沈纶回朝了。” 陆文远眼眶一湿,忍不住要落泪。严庸和沈纶见状,都笑他没有出息,逼着他点头答应了,才又有说有笑地继续前进。陆文远骑马跟了一段儿,发觉他们是真心要走,便也不再强留,抹掉眼泪,策马回京去了。 陆文远走在回路上,正遇见朱时泱风风火火地打马而来,将身后的锦衣卫都甩下老远,到了近前刹不住马,差点与陆文远的坐骑迎头撞上。两匹马都吓得仰天长嘶,朱时泱连忙抓住陆文远问道:“严庸和沈纶到哪里去了?” 陆文远温言笑道:“回乡去了,如今大约已过了城关了罢。” 朱时泱气急败坏道:“你不是追他们去了吗?怎么没追着就自己回来了?” 陆文远笑道:“臣追到了,只不过严大人与沈大人铁了心要致仕回乡,臣拦不住他们。” 朱时泱急道:“恁地没用!你既不行,朕亲自去追。”说着,又要策马狂奔。 陆文远连忙拉住他道:“皇上,严大人与沈大人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回乡的,并非是一时与皇上赌气。皇上也应体谅他们年老体迈,思乡心切,不要再强拉着他们为国事操劳了。”说着,将严庸的话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 朱时泱这才犹豫起来,问陆文远道:“他们真是这么说的?” 陆文远微笑着点头。朱时泱微微踌躇,望着向远处延伸的官道驻马半晌,终是跟着陆文远起行回宫去了。 回宫后朱时泱不再犹豫,即刻拟旨一道,仍授陈闱为从六品翰林修撰。并追赏严庸与沈纶金银数百两,着工部在山东菏泽为两人修缮宅邸,以便二人返乡后能及时入住。 陈闱去翰林院赴任前与朱时泱相对无言。朱时泱心中多少有些愧疚,亲自起身将他送至殿外,开口安慰道:“今后你若想进宫,随时都可以,朕让桂喜不要拦着你。” 陈闱不为所动,半晌才轻笑了一下,声音甚是讽刺,道:“皇上早晚会用得到臣的。” 朱时泱不解其意,开口询问。陈闱便道:“陆文远身兼吏部尚书与内阁首辅,在坊间被称为‘天官’。皇上将如此大的权力交付于他,就不怕他来日步范哲甫的后尘,弄权擅政吗?” 朱时泱有些不悦,皱了眉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朕自有分寸。” 陈闱却道:“恕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自古天家控制前朝,都是利用朝中政敌相互牵制、平衡。而陆文远与内阁众人交好,在朝中又鲜有政敌,将来一旦得势,必然难以控制。皇上就真的不觉得他危险吗?” 朱时泱心里一惊,转而却越发对陈闱嫌恶起来,只觉他一张俊脸苍白刻薄,直比蛇蝎狠毒。当下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口中冷冷道:“你既如此说,今后也不必进宫来了。” 陈闱并不惋惜,望着朱时泱冷冷一笑,便转身出宫去了。 朝中暂时恢复了平静。皇帝万寿节的前一天,朝中官员照例进献贺礼,朱时泱看来看去,都是些号称奇珍异宝的俗物,却有一位地方官员送上了一方木匣,看起来简陋至极,甚至匣子上还有虫子的蛀洞。 朱时泱心存疑惑,小心地打开一看,却见其中有涂了金、银、铜漆的小麦、水稻、棉桃各一穗,植株挺拔,果实饱满。 朱时泱越发疑惑起来,就见那名官员跪地奏道:“皇上,这些是微臣辖区内成熟的作物。大明今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江南最早的一批水稻业已收割完毕,赋税不日就能收抵国库了。” 朱时泱大喜过望,道:“好啊,这真是朕今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朝中官员也纷纷动容,伏地拜道:“我皇英明,天佑大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南的赋税果然很快就收上来了,整整百万两白银。朱时泱高兴得两天没睡好觉,第三天一睁眼就做了一个决定,要微服出巡,去民间亲眼看看大明丰收的年景。 陆文远等人头疼不已,只因皇上微服出巡是天大的事,往往要提前几年进行准备,朱时泱这决定下得如此仓促,却叫他们如何是好。 朱时泱却是个急性子,想到的事非做不可,一步也不肯让。眼见皇上又要与陆文远吵起来了,朱时济连忙站出来出了个折中的主意,说自己反正最近就要动身回江南王府,准备的也差不多了,不如就让皇上跟着一起走。陆文远本也有心让皇上微服出巡一次,以便更好地体察民情,如今见此办法可行,便也就答应下来。 微服出巡一事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朱时泱钦点陆文远随行伴驾,傅潜、赵咏宁留京监国,只等一切准备就绪,便择日起行。 但皇帝出巡毕竟是大事,仓促不得,一应人等着实忙乱了几日,却又得藏着捂着不让朝中其他官员知道,因此个个都累得够呛。 此时此刻,翰林院里却是清闲得很,新科进士们每日读读圣贤书,草拟个把诏令,便了无他事了。陈闱自回到翰林院后便整日郁郁不乐,不是伏在桌案上瞌睡,便是望着轩窗外发呆,连榜眼与探花都与他搭不上两句话。 这一日,陈闱依旧在堂中闷闷,手中执了一卷书,目光却始终只在前两行打转,很快便昏昏欲睡了。过了半晌,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陈闱抬头一看,原来是新科榜眼,见他醒了,小心笑了一笑,道:“外头有个人找你,都等了半天了。” 陈闱有些疑惑,他本不是京中人氏,平日里除了身边同僚,又会有谁会找他?懒懒踱出堂外一看,就见一人正在后巷墙根下负手立着,看身量竟与当今圣上有几分相似。陈闱一惊,绕到跟前再看,却又觉得疑惑起来,试探着呼道:“王爷……” 朱时济转过头来,他今日只穿了寻常的便服,身边没带侍卫,看起来就像个温润如玉的富家公子。陈闱觉得有些奇怪,自己在宫中那段时日,似乎并不曾与他有什么来往,最多也不过是远远地打量过几眼,连话都不曾说过,他如今来找自己又会有何事呢? 朱时济含笑看了陈闱一眼,似是已猜到了他的心事,将手中提着的一个包裹交到了他手上,温言道:“这是皇兄要本王交给你的。” 陈闱将包裹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疑惑道:“这是什么?” 朱时济道:“本王也不知,大约是些金银赏玩之类的罢。皇兄多日不见陈状元,着实有些想念了。” 陈闱想起出宫那日的情形,皇帝一双凤目满含嫌恶,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心中便是一沉,口中郁郁道:“皇上想臣作甚?” 朱时济笑道:“自然是想着陈状元的好处了。皇兄可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呢。” 陈闱面色愈发黯然,低头不发一言。朱时济便劝他道:“陈状元可是因为不能进内阁而伤神?” 顿了顿,见陈闱不说话,却也不生气,又道:“要本王说,陈状元何必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天下这么大,此处不行,未必就没有别处。” 陈闱听他似乎话里有话,抬头犹疑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朱时济不语,含笑斜睨了陈闱一眼,便施施然自去了。 陈闱皱眉目视了朱时济背影,越发犹疑不定了起来。 第60章 吃味 转眼间已是四月,京中风物愈发生机盎然起来,处处莺歌燕舞,绿柳拂风。微服出巡的一应事务还在准备之中,朱时泱却早已坐不住了,每日处理完政事就要出宫溜溜,说是提前体验一下出宫微服的感觉。陆文远与朱时济等人忙都忙不过来,哪还有心思管他,见他自己有分寸,便也由着他去了。 朱时泱这段日子过得可真叫一个逍遥。这一日,朱时泱见天气不错,便领了几个锦衣卫出宫游玩,一路拈花折柳地逛下来,天色已见暗了。朱时泱却还没有尽兴,遂又在紫禁城附近随便转悠起来。 京中的街道上尤为热闹,小商小贩们累了一天,此时却又都放开嗓门大声吆喝,原来是要赶在收摊前再大赚一笔。朱时泱兴味盎然地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就到了一家大户门前,抬头看了看,突然想到自己前些日子御赐给陆文远的宅子,那宅中的翠竹拂柳,如今也该长得郁郁葱葱了罢,只不知陆文远在其中住得如何了。 朱时泱一念至此,便打定了主意要前去探看,想着现下天色虽晚,但若自己快去快回,也是能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回紫禁城中去的,便领着一行锦衣卫直奔陆文远的宅邸而去。 陆文远的宅子就在两条街之外,朱时泱一路不停不看,不一会儿便到了,站在宽阔的大门前抬头仰望。宅子的门楣上如今已挂上了门匾,上书“陆府”两个大字。这两个字还是当初朱时济替陆文远从他这儿求来的,称得上是御笔亲书。朱时泱此时站在底下看着,真觉笔势大气,巍峨磅礴,不愧为天子所书,越看越觉自得。 正在他自我陶醉之时,厚重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响,敞开了半扇。一名家丁从其中出来,手中提了好大一把扫帚,大约是要打扫门前。看见朱时泱立在门口,不觉愣了一愣,但很快就把他认了出来,上前拱手道:“这位不是黄公子吗?在下有礼了。” 原来陆府中的家丁都是朱时泱和朱时济亲自从城南挑来的,因此至今识得。朱时泱便点点头道:“你家主子现下可在家?本公子是来拜访他的。” 哪知那家丁却惊奇道:“您说的可是陆文远陆大人?他还没搬过来呢,您要想见他,得去城中的傅府。”说着,还要热心地为朱时泱指点去傅府的路。 朱时泱当然知道去傅府怎么走,他关心的也不是这个,当下一挥手打断了那名家丁,皱眉道:“你说陆文远还没有搬进来?” 家丁听得朱时泱直呼陆文远名姓,不禁愣了一下,心中暗暗纳罕。这位黄公子就算再有钱有势,却如何敢对当朝首辅出言不恭?刚想开口维护一下自家主子,却被朱时泱一手推了开来,径直闯入了宅中。随行的锦衣卫们也紧随其后窜了进去,将家丁撞得七荤八素,半天没回过神来。 朱时泱在宅中转了一圈,果然没见陆文远的影子,床上帐中收拾得很干净,被褥崭新,没有人睡过的痕迹。庭院中花木掩映,郁郁葱葱,却无端显得空洞,连那日暮时分的鸟叫声听在耳里,也都平白失却了几分生机。 朱时泱站在院中很是气闷,这宅子赏下来少说也有月余了,搬几次家也都该搬过来了,可陆文远直到现在还寄住在傅潜府上,摆明了是没把这赏赐放在心上。 朱时泱以往赏人,哪个得了赏赐不是感恩戴德,欢欣鼓舞,视若珍宝的,偏他个陆文远不冷不热,不但事前把自己数落了一番,事后更不上心。朱时泱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当下要寻到傅潜府上质问陆文远,却被锦衣卫们左拦右挡,说是紫禁城就要落锁了,还是早些回去为妙。 锦衣卫轻易不会干涉皇帝行动,如今这样,大约也是怕朱时泱出宫太频,又夜不归宿,会惹来前朝的注意。朱时泱气愤之余,想想也觉有理,毕竟自己过几日就要微服出巡,如今还是不要与前朝作对为妙,尤其是那班言官,改日若闹将起来,将微服出巡的消息捅了出去,自己这微服也就“微”的没什么意义了。 朱时泱权衡再三,终是将这口气忍了,朝城中傅府方向恨恨地望了一眼,便带着锦衣卫们回宫去了。 回到宫中,朱时泱犹自思量不停,却越想越觉郁郁。用过晚膳,也没心思做旁的事,便拥着锦被在窗前榻上闲翻书卷。 过了半晌,朱时济从外头回来了。这段时日,他也忙得够呛,只因朱时泱做了甩手掌柜,出宫微服的准备事务就全落到了他的头上,每日不但要负责出宫采购,还要与陆文远等前朝大臣商议出巡路线,沿途住所等,事无巨细,均需一一过问。朱时济身心俱疲,此时便将脚上的靴子一蹬,也躺到了榻上,顺手拉过朱时泱的锦被盖在身上,舒服得直哼哼。 朱时泱从没见过他这样,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踢了他一脚道:“好歹起来洗洗,弄脏了朕的被子。” 朱时济抱住了朱时泱的脚,扭着身子耍赖,磨了一会儿,眼看就要睡过去了,却听朱时泱愤愤然抱怨道:“朕今日出宫,去了前些日子赏给陆文远的宅子,可你猜怎么着?那逆臣到现在还没搬进去呢,真是要活活气死朕!” 朱时济闭着眼听了个大概,迷迷糊糊笑道:“许是陆大人太忙,还没来得及搬过去呢。” 朱时泱不以为然地冷哼了一声道:“他忙?这宅子赏给他都一个多月了罢,朕微服出巡的事务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他搬个家难道比朕微服出巡还困难?”顿了顿,越发愤愤然道:“朕看他就是不想搬。” 朱时济懒洋洋地赔笑了两声,已倦得答不出话来了。朱时泱自说自话半晌,却猛然想到朱时济先前仿佛说过陆文远和傅潜是一对的话,当下心里咯噔了一声,随即越想越觉有理,忙蹬了蹬朱时济道:“你说陆文远和傅潜会不会真的有什么?陆文远说是没钱在京中购置宅邸,其实就是找借口与傅潜住在一处。” 朱时济强撑着眼皮苦笑道:“臣弟上次不是悄悄去看过吗,他们俩的确是分房睡的。再说就算他俩真的有什么,那又能怎么样?两位都是社稷重臣,又没因此耽误了政事,这只不过是人家的私事而已,皇兄未免管得太宽了。” 朱时泱听着也觉有理,但仔细想想,心里还是不大舒坦,便仍强拗着辩道:“怎么就是私事了?陆文远跟傅潜关系不端,就能将朕御赐的宅邸闲置在一边吗?这可是抗旨不遵,是大不敬……” 朱时泱一人在一旁絮絮叨叨地抱怨,朱时济听了半晌,渐渐进入了梦乡,朦胧中偶尔听得一句“奇怪,朕怎么越看傅潜越不顺眼”,便迷迷糊糊地笑了起来,心想皇兄啊皇兄,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啊。 次日又逢上朝的日子,朱时泱散朝后便将陆文远留了下来,质问他为何不搬入御赐宅邸。陆文远道:“臣有负皇恩,罪该万死,此番回去后一定督促家人加紧收拾,尽快搬入宅邸。” 朱时泱见他态度恭敬,不作狡辩,也就没那么生气了。差了他起来,便转而聊起了前朝事务。 前朝政务庞冗繁杂,但真正的大事其实就那么几件,两人聊来聊去,朱时泱忽然发觉陆文远有些心不在焉,眼神总往大殿门口的方向瞟。 朱时泱以为他是着急回内阁公干,便陪着他往大殿门口走去,谁知刚跨过门槛,却有个人在身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朱时泱没想到门外还藏着个人,吓了一跳。定睛去看时,见此人身着一品官服,面目英俊,却不是傅潜是谁。朱时泱如今一见傅潜就来气,当即沉下脸来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傅潜跪在地下也是心头狂跳,没想到皇上会在此时出来。原来皇上往常下朝,通常都是直接从后门回宫,只有今日一反常态地走了正门。傅潜本以为自己偷偷在正门外呆着,只要太监和侍卫不说,就不会被人发觉,谁知却正撞到了枪口上,只好低下头老老实实答道:“回皇上,臣在此是等候陆大人。” 朱时泱皱眉不悦道:“等他作甚?” 傅潜道:“等陆大人一道回内阁公干。” 朱时泱心思活络,立即意识到陆文远方才心不在焉恐怕不是急着回内阁,而是知道傅潜在门外等他,怕被自己发觉。 朱时泱回头看了看陆文远,见他果然有些惊慌,便更印证了心中猜想。朱时泱暗自冷笑,心想您二位都黏糊到朕跟前来了,朕也不好不做表示,于是更加阴沉了脸色道:“傅大人自己不长腿脚吗,非要等陆文远一起。难道是想要陆文远背你回去不成?” 傅潜吓得连连摆手称“不是”。陆文远在一旁急着想替他说话,却被朱时泱一口打断道:“古语有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你二人身为朝廷重臣,百官之首,却整日在众目睽睽之下黏黏糊糊,纠扯不清,成何体统?这往小了说是行径不端,往大了说,是有结党营私之嫌!” 这话说得重了些,结党营私可是朝政大忌,任谁也不敢随意提起。如今这话从皇上嘴里说出来,无异于凭空起了个惊雷,唬得陆文远和傅潜伏地叩首,连呼“万万不敢”。 朱时泱解了气,冷哼一声,便负手自回殿中去了。 傅潜和陆文远却是心有余悸。事后两人私下商议了一番,认为还是小心为妙,从此便在表面上刻意疏远了,只在不得已时才勉强打个招呼。朝中其他大臣见他俩如此,都纷纷猜测个不停,赵咏宁也不明真相,还以为他俩之间生了嫌隙,整日忙着和稀泥。只有朱时泱心知肚明,成日里暗爽不已。 第61章 迁怒 然而傅潜和陆文远毕竟是亲厚惯了的,有些私底下的小动作改也改不了。两人如今虽不在一起行动,也不在一处说话了,但总不自觉地暗中以眼神交流。最常见的是陆文远挑挑眉毛,作询问状,傅潜若是同意,就不动声色地眨眨眼,若是不同意,就皱眉眯眼作犹疑状。 朱时泱起初还觉得两人奇怪,但渐渐就看出了其中端倪,敢情是在用眼神对话呢,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朱时泱愤懑无比,只觉这二人眉来眼去,倒像是一对被自己拆散了的鸳鸯,比先前更加情比金坚了,从此便盯紧了傅潜不肯放过。 这一日,朱时泱召阁臣至御书房商议增收扬州盐税一事,陆文远、傅潜、赵咏宁都应诏前来。 扬州府乃江南重镇,由于所在地域水系发达,淮河、长江与京杭大运河在此交汇,形成了贯通全国的水利枢纽,为盐商贩盐提供了极大便利。但自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后,全国政治中心北移,扬州盐商便仗着天高皇帝远为所欲为,行贿官员,盘剥百姓,哄抬盐价,牟取暴利,前段时间更是闹出了盐商私铸铜钱一事,使得江浙一带物价飞涨,人心不稳。朱时泱为此大发雷霆,认为应当严加整治,苛以重税,宜将盐税提高两成。 陆文远则认为即使苛以重税,也应逐年增加,不宜操之过急,以免盐商心存不满,招兵造反。傅潜和赵咏宁都赞成陆文远的说法。 朱时泱也觉得陆文远说得有理,但方才在堂中辩论之时,陆文远的言辞稍稍激烈了些,傅潜许是怕他与皇上吵起来,暗中拉了几把。陆文远也确实听他的,每次被拉衣摆后都会冷静不少,重新思索措辞。 朱时泱最看不得他俩这般模样,却一心只与傅潜作对,遂皱眉目视了傅潜道:“傅大人,你有什么话不能近前来说,非要在私底下拉拉扯扯的?” 傅潜惊了一跳,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才慌忙低头答道:“臣也觉得陆大人说的有理。扬州盐商目无王法,言行猖狂,着实可恨,但若想施加重税以制约其行为,还需从长计议,循序渐进。只因盐商手中不乏钱财,若是被逼急了招兵造反,也是朝廷的一大祸患。” 一席话说得沉着中肯,滴水不漏。但朱时泱却面露不满,冷哼了一声道:“傅大人也未免太人云亦云了些,难道就没有别的看法了吗?” 这样问就明显是在找傅潜的麻烦了,只因这增收盐税一事,已前后议了半月有余,该说的都已说尽,傅潜也没少为此事上奏章,今日只不过是收尾而已,最终的决策都已下了,还需要什么别的看法。傅潜只好老老实实答道:“回皇上,没有了。” 朱时泱果然摆出了一副嫌恶的嘴脸,指点着傅潜道:“朕怎么就这么看不惯你这谨小慎微的样子?整日里唯唯诺诺的,一脚踹不出个响屁来。你也该好好学学陆文远的忠直才是。” 傅潜唯唯称是,却愈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陆文远和赵咏宁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不知这圣怒是从何而来,连忙从地下拉起傅潜,惶恐告退了。 又一日,康平王朱时济从宫外办事回来,刚进宫门就看见傅潜跪在大殿门口的太阳地儿下晒太阳,面前还摊着一本折子。朱时济有些惊讶,皇兄这段时日总与傅潜难过他是知道的,却没想到已到了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朱时济连忙上前两步,俯身问道:“傅大人这是怎么了?” 傅潜已被晒得满面通红,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抬头看了他一眼,苦笑道:“皇上说臣写的奏章废话太多,看着费劲,罚臣在这里思过。” 这理由朱时济听着真觉不可思议。原来那傅潜是个再沉稳谨慎不过的人,做起事来认真细致,少有纰漏,朱时泱一时抓不到把柄,便只好寻些小事端来折辱他。朱时济有些替皇兄觉得对不住人家,连忙安慰傅潜道:“傅大人再在这儿挨个一时半刻,本王这就进去替大人说情。” 傅潜连连点头,眼巴巴地目送着朱时济进了殿。 朱时济进得殿中,打眼就望见朱时泱正坐在窗前的榻上用签子扎凉瓜吃,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朱时济气不打一处来,上前苦笑道:“皇兄这凉瓜吃得倒是舒坦,傅大人在外头可晒得很辛苦呢。” 朱时泱满不在乎地瞟了他一眼,道:“那也是他活该,谁让他整日里跟朕对着干。” 朱时济道:“怎么会?臣弟可听说这朝中没有比傅大人更本分的人了。” 朱时泱冷哼了一声道:“本分?朕前些日子才说过不让他与陆文远走得太近,今日又瞧见他俩在内阁外的墙根下说话。朕的话都敢不听,难道还不该罚吗?” 朱时济情知这才是傅潜挨罚的真正缘由,什么奏疏废话太多,不过是皇兄给人家安上的莫须有的罪名。便问朱时泱:“那皇兄为何只罚傅大人却不罚陆大人。” 朱时泱正扎了一片凉瓜往嘴边送,闻言不禁顿了一顿,显然是被问住了。皱眉想了半日,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因为朕只瞧着傅潜不顺眼。” 朱时济追问道:“皇兄为何只瞧傅大人不顺眼?” 朱时泱又被问住了,想了想才道:“因为陆文远为了跟他一起,不肯搬进朕御赐的宅子。” 朱时济笑道:“真的吗?就这么简单?皇兄就因为陆大人不肯搬家而迁怒傅大人?” 朱时泱挑挑眉毛,疑惑道:“是啊,有什么不对吗?”随即又警觉起来,眯起眼睛逼视着朱时济,道:“你什么意思?” 朱时济见自己都点到这份上了还点不透,只好无奈摊手,苦笑道:“臣弟哪敢有什么意思,只不过皇兄应该亲自去傅府看看,陆大人未必就是因为傅大人才不肯搬过去的,说不定还有什么别的缘由,也说不定现下已然搬过去了呢。皇兄这么一味猜测实在不是办法。” 朱时泱想想觉得有理,这才不情不愿地放过了傅潜,准备来日出宫一探究竟。 第62章 无常 次日,朱时泱处理完政事已是午后时分了,看着时候还早,先不慌不忙地睡了一觉,才整装换服准备出宫。临行前,朱时泱又把桂喜叫来,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一通,说自己今晚不回来了,要他凡事机灵着点儿,桂喜自是连连答应不提。 朱时泱领着几个锦衣卫一路只拣小道走,好歹赶在宫门落锁前溜出了紫禁城。 厚重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朱时泱心绪无比轻松。想着陆文远也许已趁着这几日工夫搬进了新宅,便先去了一趟陆府,可到了一看,府中空空,哪有陆文远的影子?朱时泱只骂自己是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气哼哼地取道傅府。 傅府此时宅门大开,几个家丁正里里外外地打扫门前被小贩弄脏的地面。朱时泱领着一行人径直往里闯,家丁们先是阻拦了一番,随后其中一名家丁认出了他是前番来此的黄公子,是老爷的贵客,便躬身将他让了进去。 傅潜正和陆文远在正堂的门廊下说话儿,眼见朱时泱领着一行人气势汹汹而来,吓得形容尽失,连忙将堂中家丁全部遣了出去,在朱时泱脚边跪下道:“臣不知皇上来此,有失远迎,万望皇上恕罪。” 朱时泱还有些余怒未消,但还是俯身搀了陆文远起来道:“不怪你,是朕临时起意来此。” 陆文远站直了身子,却见傅潜仍跪在地下,原来朱时泱方才并没吩咐平身,因此他也不敢轻易起身。陆文远觉得有些不妥,犹疑着开口道:“皇上,让傅大人也起来吧。” 哪知朱时泱却“哼”了一声:“怎么着?朕就让他多跪这么一会儿,你就心疼了?” 朱时泱话里话外都透着些吃味的意思,陆文远怎会听不出来,当下在心中暗暗吃惊,想到傅潜近几日的境况,明显是受到了皇上的挤兑,方才与他在廊下叙话,也听他说了昨日被皇上罚跪的事,遂感到更加犹疑,一时不敢妄言,只闭紧了嘴不说话。 朱时泱又斜了傅潜几眼,见他实在恭敬,终是觉出自己有些过分,这才差了他起来。 傅潜如今在皇上面前连句话都说不囫囵,吭哧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讲明了自己要去厨房监督厨子为皇上御制晚膳。朱时泱看他在这也是碍眼,便点头让他去了。傅潜转过身来,一直走出皇上视线,才长出了一口大气。 却说陆文远站在朱时泱身旁目送傅潜出去,想到他本就为人谨慎,如今见了皇上更是吓得连话都说不完整,又怎么能为社稷尽心尽力。陆文远虽一时猜不出皇上为何如此针对傅潜,但却觉得自己若不为傅潜说话,就更没有人为他说话了,便问道:“皇上,傅大人最近是不是犯了什么过失?臣看皇上对傅大人……” 哪知不问还好,一问算是捅了马蜂窝,朱时泱当下转过脸来,满面不悦道:“你还好意思问朕,你为何总是拖着不肯搬到陆府去?” 陆文远一愣,心想方才明明说的是傅潜,怎地突然扯到了自己身上。但他好歹心思活络,马上意识到皇上今日大约是来此兴师问罪的,只因自己前几日才答应过皇上要尽快搬家,如今却仍住在傅潜府上,这不是食言是什么。 陆文远只得低头道:“皇上息怒,臣知错了。但臣这几日已经监督家人加快收拾行装了,臣保证很快就能搬进陆府。” 朱时泱不耐道:“很快很快,上次你就说很快,可如今还赖在这里不肯搬。陆文远,你在这傅府里到底有什么心思,让你都不惜违抗皇命?” 陆文远心中有苦说不出,原来他一直没有搬进陆府,实是因为最近一直在准备微服出巡的事宜,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哪还顾得上收拾行装,如今却被皇上认为是别有心思。陆文远也不好争辩,只好道:“臣没有心思,臣确实已经在收拾了,不信皇上可以去臣的卧房一看……” 朱时泱刚愎自用,认定的事很难改变心意,才不肯信他这一番托词。刚想说你就是因为傅潜才不肯搬的,但转眼一看周围环境,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同意跟陆文远去他的卧房看看,想着待会儿关起门来也好计较此事。 陆文远的卧房在另一进院落中,紧挨着傅潜的房间。他本就性情淡泊,布置起房间来一向从清从简,如今又收拾过,更显得简陋,竟有点“家徒四壁”的意思。好大一间厢房,只有榻上铺了一床被褥,其他东西全收进了包袱里,堆在床头的墙角。 朱时泱看得直皱眉头,连带着身上也有些发冷。摸索着在榻边坐了,刚想再好好打量打量这间房子,却见陆文远的小厮陆平安一脚从门外跨了进来。 平安看见站在床边的陆文远时愣了一愣,看见坐在床上的朱时泱时又愣了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绕到朱时泱面前笑道:“皇上?我方才看见门开了,还以为是进来贼了呢。” 朱时泱一听这话脸都青了,平安却还不自知,说起来他和皇帝还是旧日相识,陆文远领兵打仗的时候,他还在宫里伺候过皇上一段儿呢。平安手里一块抹布转来转去,还在想着怎么和皇上再攀攀交情,陆文远却暗中咳了一声,使眼色让他问安。 平安这才反应过来,在朱时泱面前大大方方地跪下来道:“草民平安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时泱连忙差了他起来,生怕折了自己的阳寿进去。 平安便笑嘻嘻地站起来,凑过去问道:“皇上最近可好?” 朱时泱根本不想答话,苦着脸去望着陆文远求救,陆文远明白了他的意思,皱着眉头轻斥平安道:“好没规矩!皇上面前也没大没小的。” 平安根本不听他的,也是平时就被惯坏了,仍旧摇头晃脑地望着皇上,想与皇上亲近。陆文远问道:“府上的事都忙完了吗,前些日子丢了的镇纸可找着了没有?” 平安转了转眼珠道:“找着了,不过少爷你常用的那方端砚又不见了。” 陆文远忍不住“啊”了一声:“怎么会不见了,一直就在桌上放着的呀?” 平安翻着白眼道:“我哪儿知道,收拾包袱的时候就找不着它了。” 陆文远半天没说出话来。原来他一直没搬进陆府,不是因为行装还没收拾好,而是因为平安总弄丢东西,而且奇怪的是,找着了这样又丢那样,没个消停的时候。陆文远平常忙这忙那还不觉得,如今这么一说,却是心生疑窦。 陆文远心想这件事得好好查查,但现下皇上在此,也不是细问的时候,便道:“端砚丢了还不赶紧去找,在这站着做什么?”说着,使眼色让平安出去。 平安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仍旧瞪着大眼睛回他:“少爷你这就不懂了,就是找不着才不找的。这俗话说‘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有些东西你越想找它越找不着,不找它自己就出来了。” 陆文远哭笑不得,心说这跟“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有什么关系,正想另找借口差他出去,却听朱时泱插口道:“端砚丢了有什么要紧?朕那里有的是,改明儿赏你一个就是了。”又皱眉目视了陆文远道:“你就是因为这个不搬家的?” 陆文远唯唯诺诺不知该怎么回答,却被平安抢过话头道:“那可不行,这方端砚是陆家祖上传下来的,算得上是古董呢。我家少爷从小读书写字用的都是它,可不能就这么丢了。” 朱时泱又惊又怒,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看不上自己赏的端砚了。朱时泱做皇帝这么些年,还从没被人当面嫌弃过,当下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陆文远一看情势不对,连忙两头忙着和稀泥,见平安还没有走的意思,干脆推着他把他赶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朱时泱自认倒霉,气了一时也就不再气了。和陆文远闲话了几句,却又渐渐觉得不对,遂将话题又引回了平安身上,问道:“朕怎么觉得方才平安有些奇怪?” 陆文远也点头道:“臣也觉得他最近有些不对劲,他平日里虽多少有些粗心大意,但也绝不至于这么频繁地弄丢东西,而且丢了还不肯好好找,非得要臣使劲催他才肯动一动。” 朱时泱想了想:“他频繁弄丢东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文远低头沉吟了一下,迟疑道:“好像是从臣吩咐他收拾行装的时候开始的。” 朱时泱眯起眼睛若有所思,陆文远见皇上凝神,也跟着凝神思索,想了半晌,却突然抬头道:“难道他是想……” 朱时泱露出一副“你明白了吧”的神情,点了点头:“他就是那么想的。那些东西不是丢了,八成是被他藏起来了,只为拖着不让你搬家。” 陆文远愣怔半晌,疑惑道:“那他为什么不想让我搬家?” 朱时泱道:“当然是不想让你太快离开傅府。”想了想,又问陆文远:“陆平安在这傅府中是不是有什么心思?” 陆文远平时并不太留意平安,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什么,只好摇了摇头。 这时,傅潜却在门外敲门,恭恭敬敬地请皇上去正堂用晚饭,朱时泱的肚子也有些饿了,便叫上陆文远一起往正堂走去。 正堂里已摆下了满满一桌子酒菜,打眼望去,能叫得上来的有口蘑肥鸡、黄焖羊肉、豆腐樱桃肉、糖醋鲑鱼、炸春卷等,虽与宫中菜色无法相比,但却多了几分民间意趣。朱时泱贪新鲜,立刻在桌边垂涎欲滴地坐了下来。 傅潜却拘谨着不肯坐,朱时泱叫他不要客气,傅潜才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却也只敢把屁股挨着椅子边。 这时,平安肩上搭了一条抹布,上前把最后一道菜摆上了桌。朱时泱看菜色齐备,便吩咐陆文远和傅潜可以开始吃了,自己首先动起了筷子。然而刚吃了一口,却见平安还没有退下去的意思,站在一旁擤了擤鼻子,似乎在思索什么。 朱时泱被他弄得有点呕心,皱着眉头看他到底想干什么。陆文远与傅潜却早已在心中大呼不好。果然就见平安转身拖了一把椅子过来,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了朱时泱对面。 朱时泱一时有些闹不清楚情况,陆文远与傅潜却是快要哭出来了。原来陆文远从不把平安当下人看,平时吃饭也都是和他同桌,来到傅府后,傅潜也依着陆文远的习惯,让平安与他们同桌用饭。谁知今日皇上来得太突然,两人事先都忘了告诫平安,平安自己也没个自觉,因此出现了这尴尬的一幕。 陆文远拿筷子的手都在抖了,指着平安颤声道:“你也是从现代穿越来的吗?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皇上对面是你能坐的吗?” 平安愣了愣,委屈地“哦”了一声,放下手中碗筷,将凳子向傅潜身边挪了挪,让出了朱时泱对面的空间。 朱时泱望着空空如也的对面发呆。陆文远简直要气笑了,他刚才的意思,是指责平安不该跟皇上同桌用饭,没想到他已经愣到连这都听不懂,要说平安平日里也是个颇为伶俐的小厮,如今这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糊涂了。陆文远一时竟想不出个办法让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朱时泱愣了一时,却觉得有些好笑。他本就对那些规矩礼仪不是太看重,又想到方才与陆文远在房中叙话,提到平安有些反常,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观察他一下,便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就让他在这坐着吧。” 平安闻言得意地看了陆文远一眼,便缩在傅潜身边吃起饭来。陆文远和傅潜还心有余悸,但看皇上似乎并不介意与平安同桌,便也一声不响地低头吃饭。 朱时泱一边动着筷子,眼睛也不闲着,一直暗暗打量着平安。平安大方得很,丝毫不因为与皇上同桌就有所收敛,依旧该吃什么就吃什么,伸着胳膊四处去够桌上的菜色,有几次都够到了朱时泱眼前。朱时泱懒得和他计较,陆文远和傅潜也是管不了就索性不管,只眼观鼻,鼻观心地吃自己碗里的饭。 朱时泱暗暗观察了半晌,忽见平安伸长胳膊几次去夹一道离他很远的菜,夹了却又不吃,都堆在面前的盘子边上。朱时泱不知他想干什么,越发暗中盯紧了他不放。 过了半晌,朱时泱突然发现平安向自己的方向瞄了一眼,似乎是在看自己有没有注意他。朱时泱连忙装作不在意,扒了一口饭在嘴里,抬眼再去看时,正好看到平安夹了一筷子盘边的菜放到了傅潜碗里,动作十分之快。夹完后又向自己瞥了一眼,看自己有没有看到。 朱时泱一惊,连忙别开眼神。傅潜却被吓了一跳,看了看平安,又看了看皇上,见皇上似乎没有注意,便将头埋得更低,并向平安轻轻摇了摇头。 朱时泱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转头去看陆文远,却见他仍低着头吃饭,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大约是没看见方才那精彩的一幕。朱时泱低头想了想,心中便有了计较。 吃过晚饭,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朱时泱拉着陆文远在傅府中散步消食。傅潜作陪了一会儿,有个家丁找他,傅潜便告了假处理府中事务去了,只剩朱时泱与陆文远两人在府中漫无目的地闲逛。 朱时泱还在想着方才饭桌上的一幕,侧头看看陆文远,见他面色如常,便知他肯定是没有看到,不然此时也该开口跟自己提了。 朱时泱正犹豫着该不该把此事告诉他,两人已行至一进院落门前,院子的外墙已经有些陈旧,看起来是疏于修缮造成的。陆文远便轻轻拉住了朱时泱,道:“皇上,这处院子废弃很久了,里头脏,咱们去别处吧。” 哪知朱时泱却心头一动,非要进去看看。陆文远拗不过他,只好跟了过去。 只见这进院落确实简陋,靠墙角处放着几口大水缸,缸身上已有了裂纹,显然是弃置在此不用的。院当中则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柴薪,有些还新鲜着,角落处的却已蒙上了一层蛛网,看起来脏兮兮的。 这进院落原本是傅府的柴房,但因为位置偏远,后来连柴房都算不上了,只是个临时用来堆放柴草和杂物的地方。陆文远站在门口看了看,见现下天色已晚,院中又没有照明的火烛,只怕贸然进去会刮脏了衣袍,若是再看不清脚下,被柴薪绊倒,更是得不偿失,便不想让皇上进去。 哪知朱时泱却不肯依,径自往里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向陆文远招招手,意思是要他也进来。陆文远有些忌惮院中的蜘蛛,但无奈皇上的意思不可违背,便也只好跟了进去,缩在朱时泱身旁四下打量。 两人在院中象征性地转了转。陆文远心思细腻,很快就发觉皇上其实对这院落并不大感兴趣,只因他看也不看四周一眼,只皱着眉头提着衣袂往前走,显见也是嫌此地太过脏乱。那他执意进来又是为何?陆文远心中犹疑,不禁多看了皇上两眼。哪知不看还好,一看却发现皇上也在暗暗打量着自己,陆文远刚抬头就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去。 朱时泱拉着陆文远又走了两步,看看四下环境清幽,是个说话的地方,便压低了声音问他:“你老实告诉朕,傅潜和平安之间,是不是有些什么?” 陆文远闻言愣了愣,还有些不大明白,疑惑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朱时泱啧了一声,只道他榆木脑袋不开窍,然而想了想,陆文远尚未成家,又未必如自己一般偏好龙阳,不明白也是情理之中的,便耐下性子来,将方才饭桌上平安给傅潜夹菜的一幕细细叙述了一遍。 陆文远听着也睁大了眼睛。朱时泱见他如此,便知他终于想到了那一层去,遂提点他道:“你平时与傅潜平安同住在一处,就没有发现他们俩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陆文远呆呆的,皱眉努力回忆了半晌,却是一无所获。说也难怪,他平日里就对傅潜和平安不甚注意,更不曾往龙阳一处想过,又何谈刻意留心,只好老老实实地摇头。 朱时泱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皱眉急切道:“怎么会?你再好生想想。” 陆文远却回过味来,想为傅潜和平安争辩两句:“会不会是皇上想多了?平安平日里在饭桌上也常为傅大人夹菜的,依我看并没有什么不妥。只不过今日当着皇上的面还如此,就着实有些放肆了,臣改日会好好教训他的。” 朱时泱气得啧了一声,露出一副“你是外行”的表情,摇了摇手:“不是教训不教训的问题,而是傅潜和平安确实有问题。这种事情朕最明白,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陆文远听皇上如此说,又想到皇上偏好龙阳的事实,一时竟也有些动摇,抬眼望了望,见他英朗的面容在昏暗天光下坚毅如同石刻,不禁心头一慌,连忙低下头去。 朱时泱以为他还在怀疑自己,又问道:“那平日里平安给傅潜夹菜的同时,有没有给你夹过?” 陆文远闻言笑道:“说来不怕皇上笑话,平安吃饭时不与臣抢就算难得了,何曾主动给臣夹过菜……”说至此处,却是一噎,猛地抬头望向朱时泱。 朱时泱看着有些好笑,揶揄他道:“怎么着,被朕给说中了罢。你也真够迟钝的,哪有下人不向着自家主子,反而向着外人的?这都看不出问题来。” 陆文远苦笑道:“臣还以为平安是感激傅大人收留我们,才屡屡为他夹菜的……”低头笑叹了一下,又道:“说起来,平安平时确实对傅大人有些没大没小的,说他他也不听。” 朱时泱露出一副堪破天机的得意神态,还想再说什么,却突听院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平安在外面大着嗓门喊道:“你拉着我做什么?哎,你拉着我做什么呀?” 朱时泱和陆文远都吓了一跳,听声音他们竟是冲着这小院来的。朱时泱心思活络,向四下一看,见身后厢房的门扉半开,便拉着陆文远一头钻了进去,将门在身后虚掩了,静听外头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转眼间便进了院子,停在了厢房外的轩窗前。朱时泱一听,连忙也拉着陆文远在屋中紧走了几步,来到轩窗边躲藏。 只听窗外传来一阵衣襟摩擦的窸窣声,平安似乎挣脱了什么人的手,不悦道:“有什么话不能在外头说,非要拉我到这里来?”嗓门着实不低。 有人做贼似地嘘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我的祖宗,你可小点声吧,皇上还在府里呢,小心被他听见。”声音听起来十分之熟悉,却不是傅潜是谁。 陆文远听至此处吓了一跳,连忙去探看朱时泱脸色。朱时泱却很兴奋,猫了猫腰,也朝陆文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陆文远连忙闭紧了嘴。 平安在窗外嘟嘟囔囔,声音果然已低了不少,以致听不清楚说的什么,但也左不过是对傅潜表达不满。傅潜静了半晌,突然“哎呀”了一声:“你先别抱怨了。我只问你,你方才在饭桌上为何要给我夹菜呀?” 平安稀奇道:“你这话问的,我平时在饭桌上不就经常给你夹菜吗?方才我看你在皇上面前战战兢兢的,有好多菜离得远够不着,就好心替你夹过来一点,左右没被皇上发现,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傅潜连连顿足道:“可那是在皇上面前啊,你与皇上同桌用饭本就逾越了礼制,还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给我夹菜,若是被皇上发觉,可是大不敬之罪。” 平安不服气地嘟囔道:“皇上有什么可怕,皇上又不吃人。” 傅潜道:“皇上虽不吃人,生起气来却是要杀人的。你知不知道皇上这次来府上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质问你家少爷为何不肯搬家!” 傅潜话没说完,就被平安提高了嗓门打断道:“这跟我家少爷有什么关系!明明是我一直拖着不肯走的。皇上若是要问,就让他来问我好了。” 朱时泱和陆文远在屋中听得一惊,心想此事果然是平安在从中作鬼,只不知事情经过是不是如先前猜测的那样。两人对了对眼神,连忙都支楞起耳朵等听下文。 只听傅潜在窗外气得直跳脚:“问你?你有几颗脑袋能顶得起皇上问罪的?当初我劝你不要胡闹不要胡闹,你偏不听。这下可好,皇上亲自找上门来了。” 平安委屈道:“我那不也是想和你多呆几日吗……” 傅潜叹道:“我当然知道,但搬去陆府也并不耽误你我相处啊。傅陆二府相隔不远,你若想来,还不是随时都可以?文远他也绝不会拦着你的。” 话至此处,两人的关系已昭然若揭。朱时泱朝陆文远得意地挑了挑眉毛。平安却还有些不服气,在窗外静了半晌,突然小声嘟哝道:“这皇上也真奇怪,为何总盯着我家少爷不放?” 此话一出口,里外三人俱是愣了一愣。陆文远惊慌之余暗觑皇上面色,发现他也是一脸震惊,仿佛从不曾想到自己会给外人落下这么个印象。窗外的傅潜却是少见的大为光火,低声训斥平安道:“为何?你说为何?还不是因为你总把你家少爷的东西藏起来,拖着不肯搬走?我劝你还是快把前两天藏着的端砚拿出来,老老实实搬过去吧。” 平安一见傅潜生气,自己也生气了,大声道:“你这是要赶我走了是吧?好,我这就走!”说着,将衣袖一甩,蹬蹬蹬就朝院外跑去。傅潜自知失言,连忙回手拍了自己一巴掌,甚是响亮,接着也一迭声地赔着不是,跟在后面跑了出去。 院中一时静了下来,只剩朱时泱和陆文远站在窗前相对无言。朱时泱想着平安方才那句“这皇上也真奇怪,为何总盯着我家少爷不放”,神色间颇为犹疑。他觉得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在瞬间就划破蒙昧夜空,照亮了黑暗中的某些东西。可那光华太快太耀眼,使他还来不及看清什么,就重新消遁于无形。 朱时泱细想半日也是惘然,抬头看看天色,夜幕已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面前的陆文远低眉垂首,乖觉地不发一言。从自己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头顶漆黑的额发,发髻上别了一枚银簪,十分温润妥帖。 朱时泱不知怎地心头一软,在这寂静的夜色中淡淡微笑出来。 次日,朱时泱起驾还宫,临行前特意私下嘱咐陆文远,要他在暗中继续观察傅潜与平安,以便日后再作计较。陆文远连忙应下。 朱时泱自从得知傅潜与平安有一腿之后,不知怎地心绪就好了不少,回至宫中也每日笑意盈盈,不再像先前那般喜怒无常。桂喜等宫人们见他如此,虽说心中难免疑惑,但也乐得与君同乐,一应人等着实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 不舒心的只有傅潜一个,他这段时日每天被皇上提溜着收拾,早已成了惊弓之鸟,每每至御前上疏办事都要暗自踌躇一番,这一日更是忙中出错,将一份拟了一半的奏章混在一堆奏章里送到了御书房。 傅潜发觉时已然晚了,皇上已入御书房御批多时,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份奏章拿回来是不可能了,偏这天又是倒霉催的,陆文远被康平王叫去商议微服出巡的事了,赵咏宁去刑部大堂处理案件未归,内阁里只剩他一个,想求别人帮忙也不行。傅潜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主动到御前去承认错误比较好。 临行之前,傅潜忽然想到自己先前并无过失,尚且被皇上大肆责罚,如今这错误却是实实在在犯下了的,还不得被判个削官免职,流徙三千里?若是自己时运不济,杀头也是大有可能的。傅潜越想越觉戚戚,一时悲从中来,伸手从一堆废纸中择出一张,将今日之事在上面原原本本地写了,郑重地放在了自己的书桌上,向陆文远和赵咏宁告别。 傅潜做完一切,便忐忑不安地来到御书房外,请桂喜进去通报,随即低眉顺眼地进得殿中,在堂中跪下,恭请皇上圣安。 朱时泱其时正端坐在桌案后御批,提笔凝神间显得神采奕奕,颇有威仪。见傅潜来了,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开口问他道:“傅卿前来所为何事?” 傅潜在心中暗暗叫苦,却不得不面对,伏在堂中地下战战兢兢道:“臣……有罪。臣今早整理奏章的时候,不小心将一份拟了一半的奏章混入其中,送到了御前,影响皇上御批,请皇上降罪。”说完,爬在地下瑟瑟发抖,冷汗已然流了一身。 朱时泱静了半晌,忽然“哦”了一声,拿起手边的一份奏章,恍然道:“你说的是这本吧?朕方才刚好看过。” 傅潜不敢抬头细看,只伏在地下连连叩头:“臣有罪,请皇上责罚。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朱时泱失笑道:“不就是一份奏章么,你至于吓成这样?既然没写完,拿回去便是了,只记着下次做事时仔细些。”说着,将那份奏疏“啪”的一声扔到傅潜眼前,便继续低头御批去了。 傅潜一颗心都要跳到腔子外了,却万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在地下愣了一时,连忙伸手捡起奏章揣进了怀里,又趁机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皇上。 只见朱时泱面色如常,甚至比平日里还要温煦和蔼几分,正兀自凝神于手中奏章,并没有要责罚于他的意思。傅潜又惊又喜,慌忙退出了大殿。 第63章 做媒 这一日,朱时泱心中仍惦着傅潜和平安的事,处理完政务便起身出宫来了。此时正值黄昏时分,京中的街道上热闹非凡,朱时泱一路磨磨蹭蹭的,直挨了个把时辰才摸到傅府。 朱时泱本就生得标致,行径又格外霸道些,傅府上的家丁早已把他记得熟了,老远看着他来了,便一溜烟儿地跑进府中去禀报。陆文远很快迎了出来,朱时泱左右看了看,却并没看到傅潜的影子,不禁有些奇怪,问道:“傅潜哪里去了?” 陆文远刚道:“傅大人手上有份紧要的文书需要处理,去了吏部大堂,得晚饭时候才能回来。 陆文远今日穿了一身浅色绣暗纹的家常衣裳,少了几分官场上的凌厉之气,倒把他安静淡然的本色衬托到了极致。朱时泱看得心生喜欢,直道新鲜。 两人闲话几句,朱时泱便想起了此来目的,开门见山问道:“这些天朕要你在暗中观察傅潜与平安,可有什么收获?” 陆文远点头道:“有。臣先前不注意时还不觉得,如今一注意观察就发现,平安平时打扫房间,端茶倒水还有送点心吃食,都是先给傅大人再给臣的。而且在臣的房里呆不上一时半刻就急着要走,在傅大人房里却一呆就是半日。” 朱时泱听得两眼放光道:“你就没有过去听听他俩在房里干什么?” 陆文远面色一红,嗫嚅道:“这……” 朱时泱气得一顿足道:“唉,没用!”自去遗憾了一会儿,又渐渐冷静下来,思忖着道:“不过如今这样,也不必再看了。平安屡次藏起你的东西,就是想和傅潜多呆一段时日,傅潜对平安也肯定有意。这件事早晚都得捅破,不然由着平安这么胡闹下去,你可何时能搬进陆府啊?” 陆文远点点头道:“臣也这么想。若是执意将平安拴在身边,来日他就算搬入陆府恐怕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成全了他与傅大人。只要他二人能真心相对,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朱时泱没想到他能有如此觉悟,当下面露赞许之色道:“有道是君子有成人之美,陆卿能有如此觉悟,朕甚欣慰。左右今日朕也在此,就亲自为他二人做回大媒,陆卿以为如何?” 陆文远抱拳笑道:“如此甚好。那臣就先替傅大人和平安谢过皇上了。” 傅潜好歹赶在晚饭前回到了府中。朱时泱听他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称赞他称职尽责,是朝中不可多得的好官。傅潜做官以来还从未得到过如此高的评价,自是兴奋不已,只道这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 府中四人相携上桌吃饭。傅府中的厨子最近三天两头就被要求学做宫中御膳,手艺已精进了不少,一顿晚饭做得有色有味,吃得其他三人赞不绝口。只有朱时泱性子急,筷子夹了什么菜都不知道,只想开口向傅潜和平安询问他俩之间的事。陆文远暗中阻止了他几次,只因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饭桌上谈有些不合适,需得另择出个郑重的场合。朱时泱只好作罢。 晚饭后,陆文远觉得时机到了,傅潜和平安却没了踪影。朱时泱大觉奇怪,领着陆文远将傅府上上下下翻了个遍,最后在平安房外的花圃前找到了二人。 此时天色已见暗,傅潜和平安正背对着他们低声商量着什么。陆文远冒冒失失地上前想要搭话,朱时泱此番倒是冷静下来了,一手将他拉了回来,道:“别急,先听听他们说的什么。”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隐身在离他们最近的一处廊柱后面,竖耳静静听了起来。朱时泱身为天子,平日里甚少做这些偷偷摸摸的勾当,此时便比陆文远要兴奋得多,一双眼睛骨碌碌乱转。 陆文远看着直想笑,却听傅潜和平安的声音清晰了起来,傅潜仿佛有些懊恼,压低了声音道:“让你快些把东西还回去你不听,这下可好,皇上今日又来了。” 朱时泱一听和自己有关系,忙竖起耳朵,平安委屈道:“可我看皇上来时笑吟吟的,并不像来催少爷搬家的。” 傅潜叹了口气道:“皇上怎么想的会轻易让你看出来?也许今日来时是和风细雨,明日来时就是疾风骤雨了。你家主子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上盯他盯得紧着呢,你就算把他的东西全藏起来,也得搬进陆府去。我看你还是趁早把端砚找出来,伺候着你家主子快些搬过去吧。快说,你把端砚藏哪儿了?” 廊柱后的两人听至此处,便将此事猜了个大概。原来傅潜以为皇上今日来是催陆文远搬家的,只怕再耽下去会出什么差池,便逼着平安要他把端砚拿出来。两人此时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一看,果然就见平安一脸的不情愿,傅潜轻轻推了他两把,他才抬手往面前的花圃里指了指。 傅潜不解其意,在花丛里翻找了一通,什么也没有找到,回头看时,平安才在身后闷闷道:“在土里埋着呢。”傅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嘱咐他在原地等着,自己到前院找家丁要挖土的花铲去了。 不一时,傅潜拿了花铲回来,便和平安一起在花圃前撅着屁股挖起土来。朱时泱向陆文远示意了一下,两人从廊柱后面闪身出来,悄悄接近了二人。二人挖土正酣,根本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朱时泱在他们身后等了一会儿,见土中终于露出了用绢布包裹的端砚一角,便挺直身子清了清嗓子。 傅潜果然吓了一跳,手中的花铲“当啷”一声落在了花圃中,平安也猛地转过身来,看着朱时泱说不出话。朱时泱一脸得意之色,向陆文远挑了挑眉毛,陆文远便从两人之间挤进去,将土中的端砚拔了出来,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两眼,故作惊讶道:“咦?这不是我的端砚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又转向平安道:“平安,你不是说它丢了吗?” 平安饶是胆大此时也不禁慌了手脚,嗫嚅了半晌才道:“是……是丢了,不过现在又找到了。” 陆文远道:“这倒奇了,这端砚明明是从书桌上丢的,找到的时候却在土里,难道是自己长腿跑了不成?”说罢,带了一脸玩味的笑容盯着平安不放。 平安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这样,一时也摸不透他的心意,只好望着傅潜求救。傅潜先前被皇上收拾得怕了,如今一见到皇上就腿软,手忙脚乱地拉着平安在花圃边跪了,才低头道:“回皇上,这……这端砚是臣藏在这的。” 朱时泱与陆文远心知肚明地对望了一眼,笑道:“哦?这是为何?” 傅潜这下却答不出话来了。只因他方才是急着为平安顶罪,如今皇上追问起来,一时还想不到措辞,总不能说是为了拖住陆文远不让他搬进陆府吧。傅潜跪在地下直打颤,冷汗憋出了一头,才勉强道:“回皇上,臣……有罪。臣看陆大人这方端砚极好,因此起了歹心,偷偷拿来藏在此处,想占为己有。臣一时糊涂,甘愿受罚,但一切与平安无关,请皇上和陆大人不要为难平安。”说着,伏在地下连连叩头。 朱时泱和陆文远没想到他会如此,一时都有些愣怔。平安也望着傅潜说不出话来。半晌,却又像是坚定了什么似的,向前跪行了两步道:“皇上,此事与傅大人无干,是我……” 他话还没说完,傅潜便拉住他的衣袖要他住嘴。平安推开他的手,大义凛然道:“是小的将主子的端砚藏起来的,只为拖着不让主子搬到陆府去。一切与傅大人无干,傅大人是想为小的顶罪才那么说的,请皇上不要听信他的一面之词。” 傅潜在一旁着急,朱时泱却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道:“你说你不想让陆文远搬进陆府,这是为何啊?” 平安看了傅潜一眼,傅潜低着头不说话。平安便硬着头皮答道:“回皇上,小的……与傅大人相好,不舍得离开傅府。”又道:“藏主子端砚的事都是我一人的主意,与傅大人无干,相反傅大人是为了劝我不要如此,才跟我一起挖土的。我家主子也是受了蒙蔽,才一直拖着没有搬进陆府。皇上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好了。”说罢,跪在地下垂着头等候发落。 哪知等了半天,朱时泱和陆文远也没有做声。平安大着胆子抬头一看,见他俩一个面色温和,丝毫没有要发怒的样子,一个唇边还带了七分笑意。平安又惊又疑,伸手推推傅潜,要他也抬头一起看,傅潜却哪里敢抬头,就听朱时泱出声笑道:“还是平安诚实些。傅潜,你就不必再掩饰了,你与平安之间的事,朕早就知道了。” 傅潜这才抬头惊讶地望了朱时泱一眼。陆文远见他惊悸,也不忍再帮着朱时泱为难他了,便将前番如何在小院里偷听二人谈话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傅潜听得又惊又窘,伏在地下连连叹气,不知该作何感想。朱时泱问道:“你们二人是真心相待的吗?” 傅潜一愣,抬头和平安互相看看,连连点头。朱时泱又道:“傅潜,你是当朝一品大员,平安却只是陆文远一个小小的家仆,你不会嫌弃他身份低微吗?” 傅潜看了看平安,平安一脸的不服气。傅潜失笑,摇了摇头。 朱时泱又问平安道:“你是不是贪图傅潜的富贵才与他交好的?” 平安道:“皇上这话说的,我家主子的官位、薪俸,哪样不比他高?前些天我还去陆府看过了,里头比傅府大出二倍不止。我若是贪图富贵,不早就搬进陆府去了,何必在这藏东藏西地白费心机?” 平安也太诚实了些,傅潜和陆文远一时闹了个大红脸,尴尬地不敢对视。朱时泱却哈哈大笑道:“说得有理,说得有理。既然这样,朕就做主让你跟了傅潜吧,也省得你拖着你家主子不让他搬家。”说着,目视了陆文远道:“陆文远,你说如何?” 陆文远温言笑道:“如此甚好。平安,今后你就留在傅府里听候傅大人差遣吧。” 没有平安拖后腿,陆文远很快便动身迁进了新宅。入主陆府的这一日,朱时泱也从宫中跑出来凑热闹,一行人在陆府门前大放鞭炮,又在府中摆设宴席,一直闹到酉时方散。陆文远起身将最后一批宾客送走,面上虽然笑意殷殷,却仍掩不住神色间深重的落寞之意。朱时泱在旁边一眼扫到,心头便是一紧,想了想,轻声道:“没有平安在身边,你很寂寞吧?” 陆文远闻言淡淡一笑道:“没事。”但由于眉心微锁,却有几分言不由衷。 朱时泱见他如此坦诚,心中更加难过,踌躇了一下,道:“要是你实在难过,不如就先回傅府再住一段时日,朕不会怪你的。”要知朱时泱说这话,端的是下了很大决心,只因他为人好大喜功,凡有所付出,都希望对方能感恩戴德,大唱赞歌,换句话说,就是希望对方能承自己的情。朱时泱嘴上虽然不说,但王公大臣们揣摩起皇上的心思来可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因此每每受赏,都必上表感激陈词一番。如今陆文远能尽快住进新宅去,便是对他最好的回报了,朱时泱却甘愿放弃,可见他对陆文远用心之难得。 陆文远也觉颇为感动,阿谀奉承的话虽说不出口,却也绝不愿拂了皇帝好大一片心意,遂道:“皇上的好意臣心领了,不过臣与平安终须一别,恐怕越是优柔寡断,藕断丝连就越是难过。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朱时泱听着果然高兴起来,笑道:“陆卿说得在理。”又道:“你以后也不必害怕,朕会常常出宫来陪着你的。”一句话说得兴之所至,还豪气干云地在陆文远肩上拍了两拍,拍过了之后才发觉自己的言行似乎有些过于亲密了。 朱时泱暗暗尴尬,偷眼看看陆文远,却见他笑得眉眼温然。一轮红日正自他身后款款而落,使他周身都微微散发出金色的光芒来。 朱时泱有一瞬间的感动,便在这满天烟光霞照里拉起陆文远的手,和他一同向御宅深处走去。 第64章 关情 朱时泱君无戏言,从这以后果然时常出宫来看陆文远。可陆文远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听得他放出话说要常来府上,便每日都有所准备,不但叮嘱府中家丁要对这位“黄公子”恭敬周到,自己也整日官服不离身,以便随时应付他的到访。 朱时泱来了几次,起初见到他衣冠整肃,礼节周到,还很高兴,但渐渐就觉得有些无趣,只因陆文远衣冠虽整,却少了平日里居家的闲适随和,礼节虽周到,却多了几分疏远。 朱时泱来他府上本就是为了闲谈散心,舒解寂寥的,却反而被他弄得比上朝还要紧张。朱时泱有些无奈,明里暗里提点了几次,他却又全听不进去,一时便只想不出个办法来要他不必如此。 这一日,京城里下起了绵密的春雨,宫外的天空阴沉沉的,却阴沉得并不压抑。御花园里的松竹杨柳因着这般水洗而生发出几分新绿,映着四周的金瓦红墙,显得娇嫩欲滴。平日里沉闷的紫禁城也被这场春雨压下浮躁的气息,迎来了几分清新的禅意。 朱时泱午睡起来,召了几位前朝大臣在乾清宫正殿议事,议事已毕,已是日暮时分,朱时泱觉得有些头疼,便信步踱出大殿,站在雨檐下观赏起雨景来。 雨中的殿宇楼阁尤其秀美,在通往乾清宫的官道上,偶尔会有叶片大的□□“啪嗒”一跃,游进路边的水洼中去。春风一改往日的暖意熏人,平添了几分秋日里才有的清凉,吹在面上使人神清气爽。朱时泱站了一会儿只觉身心舒泰,便站在雨檐下越发不肯走了,连衣摆被雨丝沾湿了都浑然不知。 桂喜也许是见他在殿外呆得太久,从宫里取了一件大氅来,轻悄悄地凑上前去问道:“天儿太凉,皇上要不要披着点?” 朱时泱看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桂喜便只好抱着衣服退到一旁。朱时泱独自出神半晌,却突然打了个激灵。桂喜以为他冻着了,连忙上前要替他披上大氅,却见朱时泱回过头来,双眼亮晶晶地吩咐道:“快替朕换一身衣服,朕要出宫去。” 桂喜闻言大惊,失色道:“皇上,外头还下着雨呢,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朱时泱微笑道:“朕当然是要出宫赏雨去的。” 桂喜听着愈发不可思议,不禁脱口道:“这天都黑了,皇上赏的是哪门子的雨啊?您晚膳都还没用呢。” 朱时泱沉下脸道:“放肆!说话愈发没规矩了。朕要你做什么你去做就是,净提那些没用的作甚。” 桂喜情知多说无益,连忙闭上了嘴。伺候着朱时泱换过一身常服,想着外头天雨路滑很不放心,便比平时多抽调了几个锦衣卫随行保护,并暗中吩咐他们随时随地回报皇上行踪。 朱时泱领着一行人走在京中的街道上,此时夜色已然四合,街上行人稀疏,只有脚踩积水的啪嗒声将这本就寂静的夜衬得更加幽静。雨点打在头顶的油纸伞上,顺着油滑的伞脊连绵而落,不一会儿就将衣服打湿了,白日清凉的风吹在身上也有了几分寒意。朱时泱却全不在意,只一路脚步轻快地向前走。 随行的锦衣卫们本听说皇上是出来赏雨的,可如今看他却更像是在赶路,一时人人摸不着头脑。 朱时泱却是心中了然。原来他自傅潜一事之后,已经渐渐意识到自己对陆文远产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情感,因此寻尽了一切机会要拉近与陆文远的距离。可那陆文远偏偏不遂他愿,无论朱时泱何时到访,都是一副整衣肃冠的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朱时泱不想看他这样,倒是对他当初在傅府里身着常服的模样颇为想念,因此一直想着如何能再见一次。 方才在宫中赏雨之时,朱时泱突然灵机一动,想到现下天色已晚,又兼阴雨连绵,陆文远说不定以为自己不会挑这种时候出宫,已然放下了防备呢。朱时泱越想越觉有理,随即决定逆常理而行,出宫探望陆文远。 如今朱时泱走在京中的街道上,也觉自己的想法有些不可思议,但却并不后悔。一行人默默走了盏茶时分,陆府的大门便出现在了眼前。朱时泱上前扣了扣门环,便有一位家丁出来应门了。 朱时泱心绪极好,虽然身上都已湿了,但仍带了三分温和的笑意。这般清朗的眉目甚是少见,开门的家丁立时便将他认了出来,招呼道:“哎呦,这不是黄公子吗?快请快请。这大冷的天儿……”一边将朱时泱往里让,一边忙不迭撑开手中的油纸伞,严严实实地遮在了他的头顶上。 朱时泱进到院中,身后的锦衣卫们也跟着挤了进来,那名家丁一见这么多人,从旁边厢房里又喊出了一名家丁,吩咐道:“快去禀报老爷,说黄公子来了。” 朱时泱来此本是要看陆文远寻常装束的,只怕家丁提前禀报,会让他有所准备,连忙出言制止道:“本公子与你家老爷相熟,就不必禀报了。你将我这些手下安顿好住处,我自去寻你家老爷即可。” 那名家丁起初有些犹豫,但想着自己本是这位公子从城南挑来的,他也算是自己的半个主子了,便答应了一声,帮着锦衣卫们安排住处去了。朱时泱乐得清静,一个人撑着伞往府邸深处走去。 陆文远住在府中的第三进院落,朱时泱一路轻车熟路进来,只听得雨落荷塘,淅沥有声,整间院落格外清静,仿若真的到了烟雨蒙蒙的苏杭一般。厢房门窗紧闭,但从中扑出的灯火却将门前的地面照得通亮。轩窗上映出一人清瘦的侧影,正在低头细阅手中书卷。朱时泱在暗处撑着伞贪看半日,终是迈步上前,轻轻叩响了房门。 轩窗上的身影动了动,仿佛有些诧异,随即从屋里响起了陆文远的声音:“是谁?” 朱时泱心中一喜,忙压低了自己的声线道:“老爷,是小的来送茶了。”声音一出,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陆文远却并未疑心,原来他入住宅子不久,对府中的家丁们都还不太熟悉,只以为是哪个自己先前未曾注意过的,便走到门边来开了门,哪知一开门,却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门口站的哪是什么府中的家丁,分明是当今圣上朱时泱。 陆文远不料如此,一时只顾站在门前发呆,朱时泱却乐得合不拢嘴。原来陆文远果然如他所料的一般,并未穿着官服,不但没穿官服,连常服都没穿,只着一身纯白亵衣,头顶的发髻也散了下来,大约是读完书就要上床就寝了的。朱时泱看得两眼放光,陆文远遂也意识到自己衣冠不整,忙动手上下整理,甚至还想把门关上,朱时泱哪里肯让,挡了他一下,便一脚迈进了屋里。 陆文远转身要去椅背上拿官服,朱时泱见状连忙拉住他道:“不必穿了,这样就很好。朕的衣服也湿了,待会儿也是要脱下来的。” 陆文远一听这还了得,连忙转过头去看,一看之下,却见皇上所言非虚,他身上的锦衣已被雨水淋湿了一大片,额角散落的碎发也全贴到了脸上,形状颇为狼狈。陆文远道:“皇上是冒雨前来的?”话一出口却又觉得后悔,只因这场春雨从早到晚一直就没有停过,自己问的岂不是废话?忙在心中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又道:“皇上快把衣服换下来吧,如此穿着是要着凉的。” 朱时泱“哦”了一声,自然而然地伸平了胳膊。陆文远去关好门窗回来,见皇上如此,不禁愣了一愣,反应了好半天,才意识到皇上这是要自己伺候他更衣。陆文远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却也不敢怠慢,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帮皇上把衣服脱了下来,又进内室去翻找换洗的衣裳。 陆文远身量单薄,个头也不如朱时泱高挑,找了几件都不大合适,穿在朱时泱身上不伦不类的,衣纽都系不上。朱时泱自己也被勒着了,转着脖子表示自己很不舒服。陆文远无法,只得让他坐到榻上去,将棉被包在他身上取暖。 朱时泱老实不客气,将脸埋在被子里还直喊冷。陆文远看着有些好笑,便问他道:“皇上下雨天不在宫里呆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莫非是有什么急事?” 朱时泱本是为着不能启齿的缘由来的,此时不好回答,便将脸埋进被子里,冷也不喊了。陆文远见他如此,便知他没什么大事,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倒也符合他的心性。陆文远遂让家丁取了火炉来,将他湿了的衣服放在火上烤着,又听说他晚膳没用,便吩咐厨房做了些吃的送来。 朱时泱嘴里嚼着点心,看着陆文远背对着自己在火炉前忙忙碌碌,感到十分温暖。他将手脚往棉被里缩了缩,眯起眼睛有些想睡,却见陆文远拿了一条毛巾过来,要替自己擦干淋湿的头发。 朱时泱感到头顶的玉冠被轻手轻脚地除去,头发散了开来,陆文远的指尖纤细,隔着温热的毛巾在发间游走,使他舒适得起了一阵阵战栗。朱时泱困意更甚,干脆倚在陆文远身上,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颇为酣实,朱时泱醒来时发现陆文远已不在身边,自己平躺在外堂的榻上,身上的锦被盖得严严实实,地下的炉火还犹自旺着,显然已被精心填好了木炭。朱时泱身上早已暖了过来,朝窗外看了看,夜色犹深,雨仍未停,大约是子时刚过的光景,便起身下了地,四处去寻陆文远。 陆文远就睡在内堂里,始终不曾远离。朱时泱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他,凑到近前去一看,见他呼吸平稳,面容安详,正兀自睡得深沉。朱时泱心里好生喜欢,不禁伸手往他脸上摸了摸,摸了一把,又摸一把,不知是哪下使得力道大了,便将他摸醒了过来。陆文远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一看,见皇上正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眼睛比烛台还要亮上几分,登时清醒了,疑惑道:“皇上,您这是?” 朱时泱躲不了干脆不躲,大模大样地往陆文远身边一躺:“朕太冷了,进来和你一起睡。” 陆文远心中犹疑,想起自己不久前才替他添过炉火,忙道:“皇上屋里的火炉熄了吗?”说着,就要下地前去检查。 朱时泱忙挡在榻边不让他走,敷衍道:“不用管那个了,朕跟你挤在一起就不会冷。”边说边将陆文远往床里推了推,示意他躺下睡觉。 陆文远隔着衣物感到皇上的手比自己还温热,一时更加疑窦满腹,但无奈皇上如此吩咐,便只好复又躺下。过了一会儿,陆文远平日里习惯一个人睡,此时实在是不踏实,便装作不经意地侧过身去,将背朝着皇上,这才稍稍安心一些,闭起眼睛来酝酿睡意。 陆文远今日在内阁里忙了一整天,身心俱疲,因此不一时就睡了过去。朱时泱却不太困了,干脆侧过身来看着陆文远的背影。他的目光一路细细地扫视下去,见他的头发漆黑如墨,衣领间露出的后颈却偏生白得耀眼,肩膀许是因为太过单薄,比寻常男子略窄了些,衣袖掩映间手臂的形状却极其优美,细长的小臂映着簇新的罗红锦缎被面,格外诱人。 朱时泱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那句“鸳鸯绣被翻红浪”,一股熟悉的热流渐逼小腹而去。他情不自禁地朝陆文远贴近了一些,如此靠近地看着,陆文远清瘦的身子便愈发显得荏弱,轻易就能被他完全包裹进怀中。朱时泱想着自己就算就这样强要了他,恐怕也是易如反掌的,心中便是一阵悸动。 朱时泱的手搭上了陆文远的肩膀,只要轻轻一扳,就能将他压在身下,制住他一切徒劳的挣扎。肌肤隔着薄薄的衣料在掌下散发出温热,那触觉分外真实,使朱时泱不自觉地联想到陈闱、刘公子、以及很多曾陪他有过一夜*,如今却连面目都已模糊不清了的朝臣子弟。朱时泱觉得陆文远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至于如何不一样,他还需要时间来慢慢体会。他生于帝王之家,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陌生。 朱时泱的手在陆文远的肩上静搭半晌,终是缓缓下移,拉起他身侧滑落至腰际的锦被,替他轻轻掩在了肩头。 第65章 试探 次日一早,君臣二人一同回宫。此时夜雨已停,京中街道上弥漫着泥土的清香,雨后凉爽的气息尚没有散去,脚下的青石板路犹自潮湿。朱时泱觉得这大好春光不可辜负,执意要步行回宫,权当是郊游踏青了。陆文远本还想把自己的官轿让给他乘,这下也只好乖乖地陪同在侧,只让轿夫抬着顶空轿子跟在身后。 朱时泱兴之所至,一路优哉游哉地在京中街道上乱逛,并不急着回宫。一行人在街巷间行进半晌,也许是陆文远身上的官服太过扎眼,也许是随行的便衣侍卫和官轿太过醒目,便渐渐引来了街上百姓的瞩目。朱时泱不能暴露身份,陆文远又从不肯打什么“肃静”“回避”的牌子耍官威,百姓们就站在周围看起了热闹,有的还跟着陆文远他们慢慢往前走。朱时泱本是上街来看光景的,这下却只能看人了,一时哭笑不得,只道“刁民欺我”。 然而百姓们见大官对自己不赶不撵,不喝不骂,却是越发大胆了,干脆指手画脚地嗡嗡议论起来,有的问“这是谁啊,好大的派头”,有的说“俺听说朝廷最近来了个大官,又年轻长得又俊,脾气还好,很多大户人家都想把女儿嫁给他呢,不会就是这位吧?” 有的说“你们知道什么,这是当朝首辅陆大人,我前两天亲耳听到一位大官在街上叫他,绝对错不了。”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发出一阵阵唏嘘声。 陆文远听了个大概,有些窘迫,抬头看了看朱时泱的脸色。朱时泱刚想嘲笑他两句,却听周围的百姓继续道:“哎?那陆大人身边那位高个儿的是谁啊?” 有人回答道:“不知道,看着面生得很。不过他没穿官服,应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另一个道:“那倒未必,你看陆大人对他如此恭敬,恐怕这人来头不小。” 话音刚落,就有人鄙夷道:“得了吧,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皇帝老子,还有谁能值得他如此恭敬?” 陆文远和朱时泱听到此处都吓了一跳,只怕这人再猜下去,朱时泱的身份就要暴露了。身后的锦衣卫们显然也都竖耳听见了,暗暗把腰刀出鞘。 这时另一个人却道:“什么呀,皇帝老子我见过,他出宫祭天的时候走在最前头,长得獐头鼠目,形容猥琐,哪像这位这般高大风流。” 周围的人马上对他投以崇敬的目光,只因皇帝出宫那日所带护卫太多,百姓们虽然熙熙攘攘前去围观,但真正看清皇上龙颜的却没几个。就有一人道:“我说皇上怎么至今没立皇后,原来是长得太丑讨不着媳妇儿。”话音刚落,周围人便哄的一声笑了起来,笑了一下,却又想起陆文远是当朝官员,怕他听到后会报告给皇上,便捂起嘴来噗噗漏气。 陆文远虽然知道那人是吹牛胡说的,却仍有些替皇上难堪,转头一看皇上,果然就见他脸色铁青。陆文远生怕他生起气来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正思量着要不要派人将周围百姓遣散,却听人群中有一女子怯生生道:“我看这位公子玉树临风,气度非凡,倒是比陆大人还要俊上几分呢。” 陆文远再看皇上脸色,就见他眉头舒展了些,嘴角也挂上了几分得意的笑容,这才稍微放下心来,用感激的目光去人群中搜寻那位解围的女子。 百姓们也道纳罕,回过头去一看,便见后排站了一位面色绯红的少女,手中还提着一个菜篮。众人见她年纪不大,却生得粉面含羞,明眸善睐,很有几分娇俏可爱,便逗她道:“陆大人平易近人,素来与百姓和气,不如我等就上前替你问一问,那位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姻缘佳话。” 那位少女听得众人如此调侃,更是羞臊不已,竟然一跺脚,扭身跑掉了。众人哈哈大笑,回过头来望着朱时泱发笑,看他有没有把方才的对话听进去。朱时泱当然听进去了,虽然有些窘,但心里却很受用,只因得到别人的钦慕毕竟是件让人开心的事,即使他对那人并不中意。朱时泱便昂起头来,走得越发春风得意了。 如此过了半晌,围观的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躁动,人们纷纷回过头去探看什么。朱时泱甚是奇怪,也跟着看过去,就发现人群中走出了一位妙龄女子,身着鹅黄轻衣,黑发如瀑,身姿窈窕,使人眼前一亮,面容更是生得精致秀丽,饶是朱时泱喜欢男人,一时也不禁贪看住了。 那位女子只是在此路过,见到朱时泱一行人官袍加身,不禁多看了几眼,锦衣卫和轿夫们见她瞩目,喜得魂儿都要飞了,朱时泱此时却已回过了神来。 然而他一回过神就觉得不对,原来方才陆文远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此时却放慢了脚步,含笑望向那位女子。朱时泱在低头偷觑他,见他的神情颇为专注,面上的笑容更是温柔得像要融化一般,心里不禁咯噔了一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位女子也已发现了人群中的陆文远,见他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便向他点了点头。那女子的身段本就极好,又兼举止端庄,笑意温婉,如此行礼如仪,当真有几分湘妃洛神之风。众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看看陆文远又看看那位女子,只不知二人是何关系。陆文远却笑意更甚,也向那位女子微微点头致意。那女子便在身后丫鬟们的簇拥下继续向远处去了。 朱时泱本已发觉自己对陆文远有意,如今见陆文远对那位女子如此看重,当然又惊又怒,皱眉不悦道:“那是谁啊?” 陆文远听得他语气阴戾,略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您说刚才过去的那位姑娘?她是城中富户钱家的千金,就住在傅大人家间壁。” 朱时泱越发皱紧了眉头道:“她叫什么?” 陆文远犹豫道:“这个臣也不知道,臣原先住在傅府上,因此与钱姑娘有过几面之缘,但却并未说过话,也没曾刻意打听过,所以一直不知。” 朱时泱听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只因陆文远若真对钱姑娘有意,怎会至今不知她的名姓?但他对钱姑娘无意,却并不代表他对其他的女子也无意,若是陆文远喜欢的是女人……朱时泱心里一沉,真不愿继续想下去。 按说以他天子之威,就算陆文远不喜欢男人,他也大可逼他就范,但如此一来,陆文远却又与陈闱、刘公子、以及那些陪他有过一夜*的朝臣子弟有什么不同?朱时泱绝不愿意就此轻贱了他。 之后的一段路,朱时泱便一直在暗中思量,只想找出个办法来试探陆文远,其实他喜欢女人也好,不喜欢男人也罢,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只要他对这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不那么反感,朱时泱就有信心将他与自己同化。可是陆文远真的会对龙阳之道没有反感吗?看他对傅潜一事的反应,似乎确实如此,但那毕竟是对别人,若是放在他自己身上,就不一定了。 朱时泱思来想去,只觉疑虑重重,忽喜忽忧,面上的表情更是精彩,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唇角含笑。陆文远看着只觉心惊肉跳,好不容易进宫挨到前朝,便连忙别过皇帝入内阁公干了,朱时泱自回后宫去继续思量不提。 却说陆文远在内阁一直忙活到傍晚,看着天色不早,正盘算着要出宫回府,却见桂喜来传皇上口谕,要他即刻前往御书房一趟。陆文远不敢怠慢,当下便起身去了。 陆文远跟着桂喜一路行至御书房外,见殿中已掌了灯火,便知皇上大约一直在此御批。这段时日以来,皇上虽然频频出宫,但却并不曾因此耽误政事,反而比从前更加勤政了。陆文远如今看着就有些欣慰,等桂喜进去通报过了,便进了御书房。 朱时泱果然正在御案后端坐,面前乱糟糟地摊了几本奏疏。陆文远行过礼后,朱时泱便开门见山说道:“朕想从明日开始听日讲,你替朕去安排一下。” 日讲即是廷臣每日进宫为皇帝讲读经史,使其学习治国政术,提高自身修养。陆文远连忙低头答应下来,心里却觉得奇怪,只因朱时泱从登基开始就将日讲荒废了,如今缘何又忽然想起?况出宫微服的一应事务已经准备妥当,不日就将起行,即便从明日开始进讲,恐怕也讲不了几日了。 陆文远心中疑惑,朱时泱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开口解释道:“前几日翰林院将新近编纂完成的《明恒帝实录》呈了上来,朕看到其中提到先帝年过四旬时仍每日召先生进讲,风雨不辍。朕身为先帝长子,却未能承父遗风,深感愧疚,因此决定效法先帝,勤进日讲。朕如今二十有六,想来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日讲对于朕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陆文远听着便很欣喜,只道皇上是真正长进了,已经向明君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忙道:“皇上英明。臣这就去安排礼部尚书周大人为讲读官,从明日起为皇上进讲。” 朱时泱哈哈大笑道:“陆文远,你夸朕的时候可不多啊。不过不必劳烦礼部尚书了,这讲读官由你来做就很好,朕想听你讲课。” 陆文远吃了一惊:“这恐怕不行。讲读官责任重大,需得德高望重,博学多识之人方能胜任。臣年龄尚小,才疏学浅,万万不敢当此大任。礼部尚书周大人则德才兼备,素来为朝中其他人所敬仰,其文学修为之高,堪称当世鸿儒,且自严大人退休致仕后,朝中资历最深者就是周大人了,这讲读官一职非他莫属。” 哪知朱时泱却不悦道:“周大人博学多才是不假,但你也并不差。朕看你往日里上的奏章,无一不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侃侃而谈。朕最烦你们动辄就拿年龄资质做衡量,难道年轻就得妄自菲薄吗?那朕这皇帝也不必当了。” 陆文远听得皇上说得如此严重,只得道:“皇上恕罪,臣不是这个意思。皇上若真想听臣进讲,不妨任臣为副讲官,司从旁辅佐,礼部尚书周大人则仍为正讲官。再从翰林院择一二侍读即可。” 朱时泱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道:“也好,那就如此安排吧。” 陆文远答应着,仍在堂中站着,怕皇上还有什么旁的吩咐,但等了半晌,并不见他发话。陆文远悄悄抬头一看,皇上已拿起朱笔继续御批了,便放下心来,转身要离开。 谁知他刚转过身去,朱时泱却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哎”了一声,叫住他道:“朕这些日子正在读《战国策》,已经读到魏策了,有些地方不明白,明日你们就进讲《战国策》好了。”说罢,又低头继续翻弄手中的奏章去了,仿佛并不在意。 陆文远却想这《战国策》尽书机谋诡辩之事,且战国时候君德浅薄,礼崩乐坏,谋臣策士追名逐利,朝秦暮楚,无有君臣之固,似乎并不适合治世之君告退时便有几分犹豫,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朱时泱。 朱时泱却已一改方才不在意的神态,抬眼从背后偷偷打量着陆文远。其实那《战国策》一书他早在七八岁时就已读过,方才那般说法,只不过是想借其中一篇文章试探陆文远的心意罢了。朱时泱望着陆文远渐渐远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丝奸计得逞的诡笑。 次日午后申时时分,进讲在文华殿内进行。礼部尚书受宠若惊,早早儿就身着官服在文华殿内候着了,陆文远陪伴在侧。两位侍读则由新科榜眼与探花担任。五人仍按照朱时泱为太子时的规矩做,朱时泱坐在中央,榜眼与探花侍立在后,礼部尚书与陆文远则站在殿中进讲。 今日讲的是《国策》魏策二,礼部尚书事先备了课,讲起来有条有理,从容不迫。陆文远这副讲官本就是在一旁帮腔提词,递送书本的,如今礼部尚书如此争气,他也就越发清闲。起初的忙乱过后,陆文远便转着眼睛在大殿内四处打量起来。 坐在御案后的朱时泱自然就成了他的首要目标。只见朱时泱今日穿了一件明黄色团龙纹便袍,满头黑发用玉冠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一手支着额角,一手搭在书页上,眼帘低垂,神态安宁。陆文远看得心头一跳,只道他不愧为天子,连面目都是经上天精心雕琢过的,比旁人格外俊上几分。陆文远平日里并不敢凝视天威,如今见他不注意自己,便躲在礼部尚书背后偷着看看,越看越觉移不开目光。 就在这时,朱时泱的头却突然从手上滑了下去,猛地点了一下。陆文远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回过神来。朱时泱自己也惊着了,坐直身子左右看了看,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礼部尚书讲得口沫横飞,已然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朱时泱见他没发现,便重新用手支住额角,闭上眼睛打起盹来。陆文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方才眼帘低垂并不是在看桌上的书,而是已经睡着了,自己盯了他大半晌都没发觉,可见皇上的功夫已入了化境。 陆文远感慨的同时却又觉出不对,只因皇上分明是自己提出要上日课,按理应该有勤奋用功,专注克己的觉悟才是,可如今看他怎地如此懒怠不堪?再仔细看,眉目间竟还透着一丝不耐烦。陆文远暗自惊奇,只觉皇上如此自相矛盾甚是蹊跷。 陆文远于是更加紧盯了朱时泱不放。只见朱时泱偷睡了大约半个时辰后,终是觉得有些累,在座位上稍微活动了一下,便低头翻起了书。陆文远以为他终于要用功读书了,却没想到他翻书的频率根本和礼部尚书的讲解不同。礼部尚书一页的内容还没有讲完,朱时泱却已慢慢地翻过了两三页,动作很是小心,显然是怕被周围人发现。 陆文远愈发觉得好奇。新科榜眼也发现了皇上的异常,从他身后抻着脖子偷偷地看。陆文远便记下了,想着待会儿进讲结束后问问榜眼便知。 礼部尚书准备得很是到位,今日的内容正好讲了一个时辰。朱时泱敷衍着提了几个问题,又将礼部尚书夸赞了一番,便起身回后宫用晚膳去了。礼部尚书十分高兴,出宫的路上都一直在说皇上虚心好问,礼贤下士,不愧为圣明之君。陆文远不忍扫了他的兴致,便只将新科榜眼拉到近前来悄悄问道:“方才进讲之时我发觉你在皇上身后偷偷探看,可看到了什么没有?” 新科榜眼名叫周杞人,本是个颇为儒雅的年轻人,此刻却被陆文远问得蓦然红了一张脸,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没有对皇帝不敬。陆文远知道他误以为自己要责怪他,便和颜悦色地将事情原委与他说了一遍。周杞人这才犹犹豫豫地道:“我看到皇上已经把《战国策》看到燕策了。” 在史书《战国策》中,燕策卷排在魏策卷之后,按新科榜眼秦杞人的说法,皇上应该是已将魏策全部看过,才向后翻看燕策的。可既然皇上已经看过了魏策,又为何偏偏要指定礼部尚书再次进讲呢?陆文远想不通,越来越觉得奇怪了。 如此过了两日,朱时泱毫无改变,进讲时仍是心不在焉,随意睡觉翻书。陆文远饶是奇怪,却也不好明问,礼部尚书则被朱时泱的夸奖冲昏了头脑,完全察觉不到异常。榜眼探花人微言轻,更是不敢做声,日讲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进行着。 这一日,吏部大堂中有些事务,陆文远处理完回到府中已是二更时分了,草草吃了些东西,觉得身上疲惫,便吩咐家丁去打盆水来,准备洗脸洗手早点上床睡觉。谁知家丁去了一时,水没打来,却领回来一个人,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手里还捧了几卷书,不是礼部尚书是谁。陆文远连忙把他让进屋里,询问他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礼部尚书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手抖了半天,才把带来的书翻到了某一页,指着道:“我今日回家准备明日的进讲内容,发觉其中竟有这么一篇,陆大人你可看看吧,这文章明日该怎么讲才好啊?” 第66章 龙阳 陆文远顺着礼部尚书手指的方向看去,发觉是《战国策》魏策中的一篇,再一看题目,陆文远也懵了,原来是“魏王与龙阳君共船而钓”。 陆文远之前是学历史的,以他的博览勤学,读书时自然读过《战国策》,但其中篇目芜杂,原本不可能全部记下,有些不重要的看过也就忘了,如今提起来却觉心惊。这篇文章本是“龙阳之好”的出处,当今圣上偏好龙阳又是朝野所知,如此敏感禁区哪是能轻易触及的?不怪礼部尚书紧张了。 陆文远微微皱着眉,礼部尚书看了他半晌,见他总也不出声,急得慌张起来,道:“皇上一向对龙阳之事讳莫如深,我看我们还是不要轻易去摸老虎的屁股,直接把这篇跳过去算了。” 陆文远道:“不可。如此做恐怕非但不是规避,反而更是刻意凸显了。我们要做的,是尽量以自然的态度对待这篇文章。明日周大人如往常一般进讲即可,语气、态度务必要和往常一般无二,内容则应尽量简略,不要提能引起皇上格外关注的问题。总之,要争取快速而自然地把这篇讲完。” 周大人听得连连点头,道:“对对对,还是陆大人明白些。明日有陆大人在身旁,本官也可稍稍安心一些了。” 陆文远其实心里也没底,但为了让礼部尚书宽心,故作轻松地安慰了他一通,这才吩咐家丁好生送他回府。 然而他们做梦也猜不到,朱时泱假模假样地上了这些天的课,等的就是这篇文章。其实他平日连上朝听政和批奏章都不大情愿,更何况是每日听人进讲,如此这般,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让自己的目的不会太过明显罢了。等这篇文章一讲完,朱时泱探明了陆文远心意,只持续了几日的日讲也就到此为止了。 朱时泱如此想着,这日听讲时便尤其振奋了精神,听到礼部尚书读出“魏王与龙阳君共船而钓”的题目时,更是挺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随着礼部尚书的诵读摇头晃脑。礼部尚书分出神来见得皇上如此,吓得都快哭出来了,陆文远也在心中叫苦。 好不容易挨到讲解完毕,礼部尚书急着要进行下一篇,却被朱时泱打断道:“等等,这篇文章朕还有些不明白,周大人可否再细致地为朕讲讲?” “魏王与龙阳君共船而钓”一篇,讲的是魏王与龙阳君同乘一条船钓鱼,龙阳君钓了十几条鱼却哭了。魏王问:“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龙阳君答道:“我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魏王说:“那你为什么要流泪呢?” 龙阳君回答说:“我为我所钓到的鱼流泪。” 魏王奇怪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龙阳君道:“我刚开始钓到鱼很高兴,后来钓到更大的鱼,便只想把以前钓到的鱼扔掉。如今我凭着丑陋的容貌,能有机会侍奉在大王左右。我的爵位被封为龙阳君,在朝廷中,大臣们都趋附我,在路上,人们都为我让道。然而天下的美人很多,知道我得到大王的宠幸,他们也一定会提起衣裳跑到大王这里来。到那时,我比不上他们,就成了最初钓到的鱼,也是会被扔掉的,我怎么能不流泪呢?” 魏王说:“爱卿错了。你既然有如此想法,为何不早告诉我呢?”于是下令全国,有谁敢谈论美人的,罪灭九族。 这篇文章只不过是说,帝王身边所宠爱的人,他们谄媚固宠的手段已经很完备了,蒙蔽君王的手段也是很巧妙的。如今有人从千里之外进献美人,可进献来的美人,一定能够受到君王的恩宠吗?就算能够得到宠爱,国君就一定会听从于那些进献美人的人吗?国君身边原本受宠的人,也会抱怨那个进献美人的人,因此通过向君王进献美人来达到政治并不是有智谋的表现。 整篇文章已经写得很详细了,礼部尚书不知该如何更加细致地讲解,只好按着原文又结结巴巴地念了一遍。 朱时泱却很满意,只因他提出如此要求,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下一步做铺陈,当下便“嗯”了一声,直入主题道:“既然今日提到了龙阳,朕便想问问你们,究竟都对龙阳有何看法。你们尽管畅所欲言,说得不好朕也绝不会怪罪。”说着,目视了礼部尚书道:“周大人,你先说。” 礼部尚书吞了一口唾沫,只道自己命苦,躲来躲去,还撞到了枪尖上。想了半晌,才硬着头皮犹犹豫豫地开口道:“臣觉得,龙阳之道虽与传统礼法相悖,但……嗯……实在无可厚非。龙阳之道的……嗯……双方,不以传宗接代为目的,嗯……足见其……情真意切。” 礼部尚书这一席话说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显然是心口不一,只拣皇上爱听的说。朱时泱果然听得哈哈大笑:“周大人的见解倒是很独特嘛,连朕都从来没有想到过。难道周大人也是此道中人?” 礼部尚书唬得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臣已有妻室,长子也已年过不惑了。有负皇上厚望,请皇上恕罪。” 朱时泱笑了几声,又转过头去问侍读榜眼和探花。榜眼和探花年轻不懂事,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朱时泱都一一笑着回应,未置可否。最后才装作不经意地转过头来问陆文远道:“陆卿有何看法?” 陆文远此时已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却又不敢确定,只好仍依着先前的说辞,道:“断袖分桃只是个人喜好,原本无可厚非,但皇上身为大明天子,肩负社稷朝政之责,绵延子嗣,使大明江山后继有人,国祚绵长,才是皇上不可推卸的责任。因此皇上不应太过沉迷此道。” 朱时泱早猜到陆文远会如此说,便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道:“陆卿说得很有道理,朕日后会认真考虑的。不过朕今日问的不是你对朕如何看,而是你自己对龙阳有何看法。” 陆文远一愣,礼部尚书和榜眼探花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因皇上方才问他们时并没有如此仔细,怎地到了陆文远就不同了?三人连忙屏息凝神盯着陆文远,看他如何作答。 陆文远想了想,以为皇上是想问傅潜和平安一事,便道:“若是二人能真心相对,男女之分也许并不那么重要,只要能像寻常夫妻一样相互扶持,不离不弃就好。” 他说得很客观中肯,但却不是朱时泱想要的答案。朱时泱便摆摆手打断了他道:“朕也不是问你对旁人的看法,朕只问你自己的看法。”说着,见陆文远似乎更加迷糊了,便“啧”了一声,干脆挑明了讲:“就是这种事如果放在你自己身上,你会有何反应,会不会觉得反感?” 朱时泱说罢,将身子前倾,紧紧盯住陆文远不放。众人见皇上如此,各个惊疑不定,暗自在心中猜测,却又一时猜不出个头绪。陆文远也有些慌了,看了看礼部尚书,又看了看朱时泱身后的榜眼和探花,才嗫嚅道:“这……臣实在没有想过。” 朱时泱不耐烦道:“那你就现在想。” 陆文远越发窘迫起来,在原地惶惶半晌,见朱时泱没有要放过自己的意思,其他三人也愣愣地听着,便嗫嚅道:“臣……臣应该接受不了,不过也不至于反感……吧?” 朱时泱惊喜道:“你是说你不会反感?” 陆文远心想自己方才的话重点明明在前半句,怎地到了皇上耳里就只后半句了?却也不敢细想,只好将错就错地点了点头。 朱时泱露出一瞬欣喜若狂的表情,但很快就收住了,复又装出一副漠不在乎的样子道:“朕知道了。今日就讲到这里吧,朕也饿了,这就回后宫用晚膳去了。桂喜——” …… 次日,京城里好死不死下了大雨,正好给朱时泱找到了借口不进日讲,自此以后,便更是四处寻不到人影了。后世有史官写史到此,评论道:“自商周起,帝王有进日讲三日而辍者,唯明昭帝一人而已矣。明昭帝朱时泱之荒唐,由此可见一斑。” 第67章 微服 却说朱时泱确定了陆文远对龙阳的看法之后,高兴得三天没睡好觉。只因陆文远虽然说对龙阳无法接受,但也说过对龙阳并无反感。而只要他对龙阳之道不反感,朱时泱便有绝对的信心将他与自己同化,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朱时泱心里有底,便越发大胆了起来,看陆文远的目光也就越发□□。陆文远仿佛有所察觉,又好像毫无知觉,朱时泱猜不透他的心意,着实煎熬了几日,而就在这几日中,出宫微服的日子便悄悄逼近过来了。 四月十八这日,天龙冲北,万事大吉。朱时泱,朱时济和陆文远等人天还没亮就从京城出发,直奔城门外的京杭大运河。由于此次出宫南巡决定仓促,许多事务都来不及准备,因此朱时泱只好放弃了帝王仪仗,跟着朱时济回杭州王府的船队走。 一行人赶至城外的码头时正值日出,火红一轮朝阳浮在碧波荡漾的运河河面上,折射出万丈霞光,映得人睁不开眼睛。码头从黑夜的沉寂中苏醒,属于白昼的繁荣景象初露端倪。长年以船为家的渔夫们陆陆续续从乌篷船舱中走出,站在甲板上整理渔网,或伸着懒腰大声咳嗽吐痰。有连夜行驶的货船正驶近岸边,船头上的伙计都熬红了眼睛打着呵欠。也有和朱时泱等人一样要一大早起锚赶路的,在岸边乱糟糟地搬运行李。 人们在繁忙之中都不由自主地望向一支停泊在岸边的船队,船队由四五十条雕梁画柱,深舱高桅的大船组成,将河岸占得满满当当。大船中间则护着几条画舫,画舫遍体朱漆,上有数间舱房一字排开,舱房轩窗雨檐俱备,竟与陆上建筑一般无二,舱房之上还有一座风亭,四面以绢纱竹帘遮挡,亭檐上雕龙琢凤,点金画碧,当真是极尽奢华之意。 朱时泱领着朱时济与陆文远上得其中一条画舫,进得舱房,只见其中陈设俱是按照宫中形制摆放——临窗设一御用梳妆台,台上一面鎏金铜镜倒映出画舫外的湖光水色。梳妆台对面是一张八仙桌和几把檀木太师椅,桌上已摆了时鲜水果,茶壶茶盏俱是崭新的景德青花。舱房较暗处则设有床榻,榻上锦被成堆,幔帷轻遮,极尽舒适之能事,甚至连朱时泱平日里喜欢的一只靠枕也拿了来,郑重其事地放在床榻中央。舱房的四壁上则零零散散挂了几幅字画,角落里的花架上摆了一盆兰草,一方假山盆景,一缸红黑金鱼,床脚处甚至还设有一架屏风。整个船舱布置得极为清雅,显然是出自朱时济的手笔。 朱时泱夸赞了朱时济几句,便迫不及待地抬步往楼上的风亭走。陆文远和朱时济跟着上得楼梯,便觉一股清风扑面而来,带足了运河清晨凉爽的水汽。风亭四周的布幔被风吹得微微鼓动,湘妃竹帘也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朱时泱便吩咐把布幔竹帘都卷起来,要好好看看这运河尽头的风光。 陆文远和朱时济便手忙脚乱地四下去卷竹帘。原来此行出宫,朱时泱并没有让桂喜随行伺候,只因他身为太监,出门在外多有不便。陆平安本也想要跟来,可无奈朱时泱不许,便只好乖乖呆在京中陪傅潜监国了,如此一来,朱时泱身边便少了几个能贴身伺候的人。陆文远和朱时济一合计,自己虽然粗手笨脚干不惯这伺候人的活计,但怎么也比让皇上亲自去做强些,便将这近侍的差事揽了下来。 朱时泱将码头周围的水光山色看了个够,眼见得朝阳越升越高,四周来往的船只逐渐多了起来,便吩咐扬帆起行。朱时泱所乘的画舫当先驶出码头,几十条大船首尾相接地紧随其后,整个船队在运河上排出百丈有余。船上的风帆随着船队的行进依次扬起,河面上顿时一片猎猎招风之声,场面甚是宏伟壮观。更有随行侍卫在船头插上王府的牙旗,旗幡在风中招展,露出一个硕大的“王”字和一尾飞升盘绕的黑色蟠龙,赫然亮明船主身份,往来船只见状纷纷侧目避让,唯恐冲撞了王爷圣驾。 船队威风八面地行进了盏茶时分,便渐渐驶离了码头,真正进入了运河河段。两岸越来越疏朗宽阔,嘈杂的人声逐渐褪去,只剩下碧水拍击河岸和船身的泊泊声在四下里悠然流淌。偶尔有途径的货船和客船与船队擦身而过,舱中便总会探出几个脑袋来,带着又钦慕又惶恐的眼神向这边打量。 朱时泱满眼都是新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在风亭里四下乱转着看风景,一刻也闲不下来。陆文远和朱时济看着便相视而笑,只道皇上如此形状,真跟个初出家门的孩子无异了。 船队越来越深入运河内部,两岸人工修砌的堤坝逐渐有了萧条颓败之势,最终归于未经整修的土石。岸上风光旖旎,景色秀丽,峰峦叠嶂层出不穷,松柏杨柳相互掩映,间或有亮色的山花惊鸿一现,便引得人心神一震,不由自主地转头以目光追随。 朱时泱连惊带叹地贪看了半个时辰有余,却渐渐地没了声响,伏在桌子上不动了。陆文远见情况不对,唤了他两声,朱时泱也懒懒地不答应。朱时济扳过朱时泱的肩问道:“皇兄,你这是怎么了?” 朱时泱将脸都埋进了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来,颇显困顿地眨了眨,闷闷道:“朕不舒服,朕有些晕。” 陆文远和朱时济恍然大悟,原来皇上平素不常乘船出游,这是不适应水上的颠簸,晕船了。两人幸好对此有所准备,忙将后头船上随行的太医叫了来。太医为朱时泱请过脉,说是没什么大事,拿出一颗药丸让他服下,便请陆文远和朱时济扶他回舱中休息。 朱时泱这下只好乖乖地卧床了。陆文远在一旁担心不已,朱时济见他虽精神不济,但并无其他剧烈反应,便安慰道:“皇兄不必担心,晕船只是暂时的,等过几日习惯了就好。臣弟刚到江南那阵儿也吐得昏天黑地的,如今不是好好儿的么。” 朱时泱听了这才放下心来,将脑袋埋进被子里,在船身摇曳中渐渐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时分,朱时泱把朱时济叫来,问道:“我们如今到哪儿了?” 朱时济拿了一杯茶水来给他喝:“是个无名的小渡口,皇兄身体不适,不宜连夜行路,不如吩咐他们停靠一夜,皇兄好在船上睡个好觉。” 朱时泱点点头,喝了茶水,又在榻上躺了一会儿,便下床来探看舱外光景。 此时天色已暗,夜幕从四面八方合拢过来,压得天际黑沉沉的。月亮还没有出来,岸上的山峦树影都混成深色的一片,分不出彼此。岸边夏虫蛙声鸣成一片,衬着远处几点灯火,倒显得格外清幽宜人。 朱时泱在船上呆久了,想到岸上走走,陆文远和朱时济见他难受,对他百依百顺,当下领了几个锦衣卫随行,一同上岸往林子里走去。 三人在林中穿行一阵,忽见一处客栈伫立在眼前,朱时泱领头推门走了进去。 只见这客栈地方不大,外头看着也颇为简陋,里头却是灯火馨然,宾客满座。店老板自己就是小二,端茶倒水间见得一行人进来,便迎过来道:“几位客官是用饭还是住店?”不等朱时泱等人回答,又满面歉意地赔笑道:“若是住店,可就有些困难了。小店今夜客人不少,客房如今只剩下三间了,你们一行这么多人,恐怕……”说罢,越发躬身赔笑不止。 陆文远和朱时济原本也没有住店的打算,只是陪皇上上岸走走,待会儿还是要回船上过夜的,便道:“不必了,我们只是进来坐坐。” 话音刚落,却见朱时泱背着手“啧”了一声道:“谁说我们不住店了,我们就是来住店的。本公子被那船晃得头都晕了,实在不想再回去了,今夜就在这里留宿吧。” 陆文远心想那船上的一应陈设布置皆是按照宫中的规制来的,也好让皇上睡着舒服些,如今这乡野小栈僻静简陋,也不知皇上能不能睡得惯,若是一时不遂了心意,又得把火撒到众人身上。陆文远举棋不定地看了看朱时济,朱时济也有些犹豫,开口劝道:“黄兄,店老板方才也说客房所剩不多,装不下我们这许多人,不如就在此歇上一歇,待会儿仍回船中去睡吧。” 朱时泱却不依道:“不去不去,还是脚踏实地的感觉好些。朕……本公子今日就睡在这儿了。” 朱时济和陆文远也没了办法。店老板赔笑道:“本店欢迎各位公子入住。只是如今客房只剩下三间,依各位公子看,该如何安排才好呢?” 朱时济和陆文远面面相觑,最后望定了朱时泱要他拿主意。朱时泱大大咧咧地一挥手道:“这还不容易,让他们回去,我们三人一人住一间房。”说着,向锦衣卫们挥了挥手。 锦衣卫们不敢有异议。陆文远却不同意,只因锦衣卫都走了,自己又不会武功,到时若是有危险,由谁来保护皇上和王爷?朱时泱要陆文远不必担心,说自己和朱时济都有武功在身上,到时会保护他的。陆文远哭笑不得,却打死不敢苟同。 店老板见他们商量来商量去都没什么结果,便取下钥匙将他们带至客房门口,要他们先看看房间再说。一行人上了楼,开了客房门一看,屋子虽不大,却整洁干净。朱时泱便越发不肯走了。 此时,楼下有客人喊老板添酒加菜。店老板不敢怠慢,连忙抽身下楼,留他们自己在楼上商量。 朱时泱万事不走心,此时已在客房里四处乱转着摸东摸西了,烦心事全丢给了朱时济和陆文远去商量。 陆文远想着皇上与王爷自然要各住一间,锦衣卫要随行保护,就只能挤在剩下的一间中。如此一来自己就没有地方了,便道:“黄公子和王公子今晚可在此住着,由这些家丁保护,我就先回船中去了。” 朱时泱却将这话听进去了,回过头来反驳道:“那可不行,回去要穿过一片树林,里头黝黑荒凉,若是有什么危险可怎生了得。你今夜要与我等一同留在这里。” 陆文远这下可为难起来。朱时济沉吟了一下,道:“要不我与黄兄同住一间,陆公子自己住一间,家丁们在剩下的一间里挤挤?” 陆文远道:“这……只怕不妥吧,不然我和家丁们挤挤吧……”说着,去看朱时泱脸色。 朱时泱没什么反应,锦衣卫们却显得不大情愿,只因他们五人挤在一间房里本就已很为难了,如今陆文远要住进来,床自然得让给他睡,他们五人都得睡在地下,当然很不甘心,都低着头愁眉苦脸。 朱时济也觉得不大妥当,想了想,又道:“要不,黄公子独自睡一间,我与陆公子同睡一间,剩下的家丁们挤一挤……” 谁知他话没说完,朱时泱就不乐意了,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朱时济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闭上嘴不敢再多说。朱时泱自己想了想,却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只恨自己方才怎么没有想到,忙又转过脸来,遮遮掩掩地向朱时济打眼色。 朱时济何等心思敏锐,立时就把皇兄的意思猜了个通透,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我又想到一个主意,不如皇兄和陆公子同住一间,我自己住一间,家丁们住一间。” 朱时泱闻言露出喜色,在一旁连连点头表示同意。陆文远却犹豫道:“这如何使得?” 朱时泱一听就不高兴了。朱时济心思活络,一见他如此,连忙打断陆文远道:“黄公子旅途不适,需得有人在身旁好生照料。我手脚粗笨一向不习惯服侍他人,不比陆公子合适。黄公子你说是吧?” 朱时泱本来一上岸头晕就好了,生龙活虎的,如今听朱时济如此说,连忙又装出一副身体不适的萎顿样子,可怜巴巴地望着陆文远,点了点头。陆文远还以为皇上真的有多难过,连忙满口答应下来。这时客栈老板也忙活完楼下的生意上来了,朱时泱和朱时济得意地一对眼神,客房便就此安顿下来。 各人回到房中之后,朱时泱还得继续做戏装晕,便仰在床上直喊“哎呦”。陆文远吓得不行,端茶递水,揉肩捶腿,照顾得无微不至。朱时泱享受得差不多了,觉得身上有些风尘,便喊店家去烧热水洗浴。 由于客栈比较简陋,洗浴只能在自己房中进行。店老板尽心尽力,不一会儿就吭哧吭哧地扛上来一个大木桶,又一趟趟地烧水提水将其灌满。陆文远看他累得不行,就上前去帮忙,朱时泱却翘着一双长腿在榻上躺得甚是舒服。如此忙活足有小半个时辰,一切终于准备停当,小小的客房中水汽蒸腾,隔着白蒙蒙的水雾,几乎已经看不清人影。陆文远便向朱时泱打了声招呼,转身要去门外等着。 哪知他手没摸着门板,却听朱时泱在身后“哎”了一声,回头看时,见他已一个高从榻上蹦了下来,命令道:“你不许走,你得伺候本公子洗浴。” 陆文远见他精神奕奕的不像是头晕难受的样子,一时也有些疑惑。朱时泱怕自己露馅,忙又装出一副羸弱的样子,扶着额角就要倒下去。陆文远便也不敢留他独自一人在房中,只怕再出了什么差池,忙动忙活着替皇上更衣洗浴。 房里水汽氤氲,陆文远替皇上脱去外衣,又脱去了上身的亵衣,见他的身姿颇为精壮挺拔,胸膛宽阔坚实,小腹瘦硬有力,肌理的线条风起云涌,充满年轻的张力,却绝不张扬,衬着浅铜色的肌肤,让人看着便挪不开目光。 陆文远渐渐红了一张脸,目光移至朱时泱身上仅剩的亵裤,越发觉得尴尬,想着他应该不会连裤子都不会脱,便掩饰着回身去试身后木桶中的水温。 店老板方才已将热水调兑好了,虽然有些烫,但烫得很舒服。陆文远将手从水里拿出来甩了甩水珠,回头却见朱时泱还站在原地,抱着双臂皱眉道:“你是怎么伺候人的,难道想让本公子穿着裤子洗浴?” 陆文远情知躲不过去,只好咽了一口唾沫,颤巍巍地伸手去解皇上的裤带,朱时泱故意不配合,僵着身子站在原地,不肯动一动。陆文远硬着头皮解了半日才解开,仓促间一松手,没有裤带束着的亵裤便“刷”的一声,直褪到皇上脚边,朱时泱的的下/身完全暴露了出来。 朱时泱自己倒是不怎么在乎,踢着脚要将亵裤甩掉。陆文远帮了他一把,起身间目光无意触及皇上下/体,见硕大的龙/根竟有几分抬头的意思,心中登时便狂跳起来。 原来朱时泱见他方才蹲身替自己脱衣,姿势甚是暧昧,自然联想到了不好的地方去,下/身便不受控制地涨大了几分。如今又见他又惊又窘,暗暗打量着自己的下/体,更加觉得兴奋,故意将腰挺了一挺。 陆文远不敢再看,绕到朱时泱身后去,将他扶进了木桶。朱时泱浑身浸在热水中,只觉水温适宜,将一整天的舟车劳顿都一扫而尽,周身的关节也舒适得发出了轻响。朱时泱不禁□□了一声。 他身后的陆文远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将他头上的玉簪除去,先服侍他洗头,又拿起水瓢,往他肩上慢慢浇水,动作间甚为谨慎小心。 朱时泱闭目凝神间觉得他指尖颇为寒凉,竟似是连热水都暖不过来,有些诧异。从热水中探出手来,抓了他的手一握,果然比自己的凉上几分,便道:“你这是冷吗?不如进来和朕一起暖暖?” 朱时泱此话一出口,自己觉着没什么,陆文远却慌了,挣扎着要把手抽回来。朱时泱手上水滑没有握住,便被他抽了个空,登时有些不悦,道:“朕有那么吓人吗?让你一起洗洗而已,又不会把你吃掉。” 陆文远一听,越发要找理由搪塞。朱时泱却急着想看他脱了衣服的样子,便装出生气的样子威胁他道:“你今夜若是不清洗干净,就别跟朕睡在一张榻上。” 陆文远本来也没想跟他睡在一起,伺候着他沐浴完毕,将他身上的水珠擦干净,便喊店老板来把毛巾和木桶收走。朱时泱方才死活不肯穿上衣服,此时便只能裹着被子趴在床上干瞪眼。 陆文远用店老板送来的水简单洗了手脸,便为朱时泱放下帷帐,自己则去桌边坐下,用手支着头打瞌睡,打算就这样凑合一宿。朱时泱看着颇为心疼,很想让他也上床来睡,但无奈方才刚威胁过人家,此时改口有些没面子,便自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 折腾了一会儿,帷帐外越发没了动静。朱时泱白日里睡足了,此时也不太困,便隔着帷帐大声唤道:“陆文远——” 陆文远听到声音清醒过来,一迭声答应着,来到床前探看。朱时泱见他只从帷帐间探进来一个小脑袋,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形状甚为可爱,便道:“陆文远,朕有些不舒服。” 陆文远道:“皇上哪里不舒服?” 朱时泱浑身上下其实都舒坦得很,若非要说不舒服,也是那满肚子的坏心眼不舒服,遂扭捏了一下道:“朕……嗯……朕的下面不舒服。” 陆文远心思单纯,一时反应不过来,越发瞪大了眼睛。朱时泱便将帷帐扒开,拉住他的手探进棉被里,抚上了自己仍旧贲/涨着的下/身。陆文远闹不清楚情况,还颇为认真地上下摸了摸,待得摸出了手中硬物的形状,吓得一下子抽回了手。 朱时泱得意地在棉被里嗤嗤直笑,但很快就换上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憋红了脸道:“朕真的很不舒服,你帮帮朕好不好。” 陆文远的脸也涨得通红,心中怦怦乱跳,一时无法思考,不知所措地道:“皇……皇上想让臣怎么帮忙?” 朱时泱坏笑着从棉被里伸出手来,抓着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下/身,在他耳边喷吐着热气道:“摸一摸,替朕摸一摸就好。” 第68章 夜宿 陆文远羞窘地紧紧闭上了眼睛,手下的触感却因此而越发敏锐。皇上的龙/根隔着亵裤也灼热得吓人,尺寸更是惊人,陆文远一手几乎握不过来,而且还在兀自涨大着,几乎要将亵/裤撑开。 陆文远僵着身子动也不敢动。朱时泱却将双手都伸进棉被里,褪开了下身的亵/裤。陆文远感到壮硕的龙/根猛地弹跳了一下,几乎要将自己的手弹开,触感和温度都前所未有真实,使他一时有些接受不了,陆文远慌慌张张地又要将手抽回来。 朱时泱早就料得他会如此,双手紧紧按住他的手,不容他半分挣扎。待得陆文远适应了一些,便带动他上上下下地抚弄起来。 陆文远只觉手中的硕物灼热滚烫,可以摸到贲/张的经脉和周围柔软的毛发。陆文远感到又难过又羞耻,却又有那么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兴奋,便越发涨红了一张脸,闭紧了眼抿着嘴唇不出声。朱时泱将凑近他的耳边,喷吐着热气低声道:“用两只手一起。” 他的声音低沉而魅惑,带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陆文远脑袋一片空白,仿若不受自己控制一般将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放进棉被中一起动作。 陆文远毕竟未经人事,即使被朱时泱指引着,动作间也颇显生涩,朱时泱却觉得新鲜,越发兴奋起来。 过了半晌,朱时泱觉得差不多了,便将手覆在陆文远上上下下动作着的手上,道:“行了。”陆文远如获大释,忙将手抽了回去,却听朱时泱在耳边柔声道:“用你的嘴。” 陆文远听不明白,抬头疑惑地望向朱时泱,面上犹自红霞未泯。朱时泱见他懵懂,便越发坏笑着凑近了他的耳边,吹气道:“没有听懂吗?用你的嘴含着朕的……” 说到后面已是含混不清,陆文远却惊得几乎跳了起来。朱时泱哪肯让他轻易离开自己身边,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就往榻上拉。陆文远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皇帝不皇帝的了,挥舞着手脚挣扎,可他身轻体弱,哪里挣得过自小习武的朱时泱?被他三下两下就拉到了榻上,顺手掩住了床帐。 床帐内光线暧昧,陆文远经过方才一番惊吓挣扎,此时浑身已沁出了一层薄汗,手中似乎还留有皇上下/体滚烫的温度。朱时泱将他半箍半抱在怀里,仍旧凑在他耳边低声道:“陆文远,朕很难受,你帮帮朕好不好?” 他的语气又回复到先前的羸弱可怜,仿佛方才强硬施暴的并不是他。陆文远微侧过头去,就见皇上在身后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睛,一双凤目湮去了平日的凌厉跋扈,竟显出几分孩童般的清澈来。 陆文远从没见过皇上这样,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朱时泱便得了便宜卖乖,干脆将下巴也搁到了陆文远的肩膀上,在他肩窝里哼哼唧唧地磨蹭,活像一只撒娇的老虎。下/身也隔着棉被紧贴在陆文远的腰间,像一只发情的大猫,口中低声央求:“好不好嘛?” 等了半晌,见陆文远扭捏,便又霸道起来,毫不留情地将他翻趴在自己身上,压着他的头强迫他凑近了自己的下/体。 陆文远眼见得皇帝贲/张的*就在眼前,竟似有几分狰狞,吓得直往后缩。朱时泱一手掐住他的下巴,另一手握了自己的龙/根,往他紧抿的嘴唇上顶了顶:“张嘴。” 陆文远爬在朱时泱两腿间,虽然手脚都已被放开,但也不敢随意挣扎,只怕惹恼了皇上。嘴唇被顶得生疼,下巴也被掐的火辣辣的,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朱时泱硕硬的顶端触及他柔软的嘴唇便是一阵战栗,体内的*越发叫嚣了起来,也顾不得许多了,见陆文远仍旧强撑着不肯动,便暗暗在指间加重了力道,捏着他的两颊迫他张开牙关。 陆文远疼得叫了起来,朱时泱趁势顶入他的口中,一边往深处挺动着一边道:“嘴再张大些,小心你的牙。若是将朕磕坏了,这大明江山后继无人,你可要负全责。” 这话说得甚是无耻,陆文远只得犹豫着将嘴张得更大了些。可朱时泱着实硕大,任凭他将两颌撑到极限,也只含了一小半进去,连眼泪都给逼了出来。 朱时泱扶着陆文远的两颊,一边迫他吞吐,一边欣赏他面上的表情。只见他素净的面色已因羞耻和呼吸不畅而泛起了潮红,瘦削的两腮也随着吞吐的动作不断微微凹陷,像是十分卖力。浓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留下一片深重的阴影,好似归鸦漆黑的羽翼。朱时泱看着便更加情动,逐渐舒展了身体,在陆文远温热的口中尽情释放出来。 陆文远被呛得连连咳嗽,红着脸退到了床脚。朱时泱见他嘴巴紧紧地抿着,显然是含着方才自己射出来的东西,正手忙脚乱地四处寻着空子要逃下床去,大约是想找个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吐掉。 朱时泱是个顽劣的性子,如今*纡解,便又起了玩心,存心要与陆文远过不去。他并不阻止陆文远下床,却在他下得床后悄悄地跟了上去,见他急着找地边的痰盂,便上前在他背上猛拍了一巴掌,陆文远吓了一跳,“咕嘟”一声将口中的东西尽数吞了下去,又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朱时泱忍不住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儿,见陆文远实在咳得难受,也知自己过分了,便往桌上倒了一杯水,递过去道:“喝口水顺顺。” 陆文远勉强喝了两口,好歹压住了咳嗽,便坐在地下一言不发。朱时泱腆着脸凑过去,见他气息犹自紊乱,平日里束得一丝不苟的鬓发也被自己抓得散乱,神情间又是委屈又是狼狈,便从背后将他抱住了。 陆文远又羞又窘,挣着身子扭了扭,被朱时泱抱得越发紧了,直勒得他喘不过气来。陆文远撑不住哼了两声,脸又涨红了起来。朱时泱将他的窘态看在眼里,不知怎地心中喜不自胜,又耽了一会儿,见陆文远就快要恼了,便终于收了捉弄他的心思,装模作样道:“今日你既帮了朕的大忙,朕便许你与朕同榻而寝,如何?” 陆文远挣扎着想要婉拒。朱时泱早看出了他的心思,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便道:“快起来吧,地下凉,朕也困了。”说着,就将陆文远从地下拉起来,连拖带拽地拉上了床榻。 次日,朱时泱从屋中出来,一脸的春风得意,陆文远跟在他身后,因为昨晚与他同榻睡不踏实,几乎一夜未眠,此时便尤其显得神情委顿,精神不济。朱时济领着几个锦衣卫早已在门外等着了,见两人这副形状,不自觉地就往歪里想,忙凑上前去问朱时泱道:“黄兄,你这是得手了?”朱时泱笑而不答,施施然踱出门去。 朱时济只当他是得手了,一路上看看朱时泱又看看陆文远,笑得意味深长。陆文远已没有心思管旁的许多了,只一味低着头往前走,朱时泱也乐呵呵的不理他。一行人穿过小树林,行至河岸边时,船上的侍卫们业已整顿完毕,随时准备起行了。然而朱时泱却实在怕了那晕船的滋味,怎么也不肯再上船去,看着今日天气还不错,便想沿着河岸骑马前行。 此次出宫青骢马确实是带了几匹的,都圈养在随行大船的船舱里。朱时泱把自己的想法一说,朱时济自是赞成,陆文远也没有许多意见。朱时泱遂吩咐侍卫去船舱中牵三匹马出来,自己要与康平王和陆文远一起乘马前行。 陆文远虽疲累却也没有异议,朱时济却大为诧异,挤到朱时泱身边小声道:“皇兄,我们兄弟两个骑一骑也就罢了,可陆大人他……”顿了一顿,越发为难地凑近了朱时泱,低声道:“你昨夜不是刚跟陆大人……陆大人的身子,能骑马吗?” 哪知朱时泱却用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了看他,反问道:“朕昨夜跟陆文远怎么了?你说话怎地只说一半?” 朱时济也愣了,过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皇兄你难道没有和陆大人……”说到此处却又说不下去了。正自暗中计较之时,朱时泱却听明白了,当即“啧”了一声道:“康平王,你身为当朝亲王,怎地如此心思龌龊,不知自重?擅自揣测帝王私事,朕看你最近是越发放肆了。” 朱时济不明不白挨了一顿数落,眼睛瞪得铜铃大,见朱时泱表情严正,似乎确实没有得手后的沾沾自喜,遂也有些疑惑起来。疑惑了一时,却又渐渐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感,只因放着如此大好机会不知珍惜利用,当真教人替他惋惜。朱时济如此想着,便望着朱时泱不说话了,只露出一副“你能不能行”的怨毒表情来。 朱时泱看在眼里,也不甘示弱,拿眼角别了别朱时济,露出了一副“你懂个卵”的自负表情,一扯马缰,兀自往前头去了。 第69章 盛景 三人在河岸边策马而行,船队在运河中缓缓相随。朱时泱在陆上的精力果然比在船上好上许多,一路穿花拂柳,好不自在悠闲,经过一片柳树林的时候,还折了一枝嫩柳条拿在手里当鞭子使,可惜抽在马身上不疼不痒的,也没有多大用处。 一行人行了盏茶时分,朱时济见朱时泱实在高兴,不禁笑道:“唐诗有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只怕就是像皇兄这样。” 朱时泱在马上回头看了他一眼:“人家金榜题名,进士登科,自是值得高兴庆贺一番,可朕身为帝王,却连那人生三大喜事都体味不得,又有什么可春风得意的?”说着,一撇嘴,竟有些郁郁。 朱时济本是好心却反惹得他烦心,不禁有些尴尬,但想了想也觉无奈。只因那人生三大喜事,金榜题名时,朱时泱身为帝王,不必参加科举,自是无法体会。他又偏好龙阳,洞房花烛夜大约也不可能了。至于他乡遇故知,朱时泱平素连紫禁城都不踏出一步,更是无从谈起,也不怪他如此失落了。 朱时济不忍看着皇兄伤心,笑了笑,手指河上的舟楫宽慰他道:“皇兄人中之龙,何苦为凡人的喜忧所累?你看这河中舟楫,熙熙攘攘,往来穿梭,足可见当今天下之繁荣富强,国泰民安。皇兄身为帝王,还有什么能比国运昌盛更值得春风得意的呢?” 朱时泱被他说得心中一动,抬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运河河面上果然一片繁盛之景。此时正值午上巳时,正是一天中舟楫往来最频繁的时刻,巍峨壮观的皇家船队旁边,时不时地有货船擦肩而过,船上无一例外地堆满货物,以防水布整齐地捆紧扎牢,船头上有船夫和伙计来往穿梭。 朱时泱看得兴起,不禁驻下马来,在一旁点数着河中船数,只短短盏茶时分,就数出了大小路过船只几十条,还有好多漏数了的。朱时泱也道纳罕,方才的郁郁不快早已一扫而空,转头四处看了看,道:“朕看前方不远有座小山,不如我等一同策马上山,从高处一览运河盛景如何?”话犹未了,早已一扯马缰,当先向小山奔去。 朱时济一向紧跟皇兄脚步,很快便策马追了上去,陆文远却是体力不支,骑马的技艺也生疏得很,被远远地落在了后头,一迭声地大喊:“等等我。” 骁骏的青骢马走起山路来如履平地,朱时泱和朱时济很快便登上了山头,等着陆文远过来。陆文远硬着头皮紧抓住缰绳,随着骏马在陡峭山石间跳跃颠簸,过了好久才接近了皇上与王爷驻马的山石,三人一起向最高的山巅走去。 山巅走到尽头便是悬崖,崖壁竖直陡峭,直插入运河水中,沿途无遮无拦,只有几株崖松的树枝横斜在半空。三人催马前行了几步,立于悬崖边缘。座下的青骢马惧高,便有些不安分起来,倒腾着前蹄喷着鼻响摇头晃脑。朱时泱胆子却大,站得格外靠前些。 从此处看去,视野果然非同一般。只见这座山头足有十余丈高,运河上的舟楫都成了小小的一片,像是浮在水上的落叶。朱时泱的船队排列整齐,倒也不失恢弘气势,此时正如一条长蛇般自悬崖下逶迤而过,在河中拖出一道道泛白的水浪。周围的舟楫,有同向而行的,也有迎面而来的,互相缓慢地错身让过,如同大大小小的蚂蚁簇拥环绕在船队的周围。阳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使得大船周身都散发出堂皇的色泽,远远看来十分耀目。 这般壮阔迤逦的景色使人心境辽远。朱时泱极目望去,仿佛能看到运河来处喧嚷繁荣的盛世京中,沿途秀丽苍茫的锦绣山林,和远处笙歌达旦的水上江淮。朱时泱不知怎地,心中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这壮丽的万里河山,竟为他一人所拥有,想来便有几分不可思议。 朱时泱静静看了半晌,渐渐回过神来,一左一右拉起了朱时济和陆文远的手,感慨道:“朕的江山能有如今这般秀美繁荣,少不了你们二人的功劳在其中,朕要谢谢你们。” 陆文远有些动容,朱时济笑道:“皇兄这就见外了,辅佐明主,匡扶朝政乃是我等为人臣子的本分。皇上若连这都要言谢,岂不是折杀了臣等吗?” 朱时泱道:“朕也希望从今往后,你们都能像今日这样陪着朕,你们愿意吗?”说着,将两人的手在手中握紧了几分,目光炯炯地望向两人。 陆文远感到皇上的手沉稳有力,轻易按压下自己纷乱的心绪,之前受过的冤枉、委屈、责罚、误解仿佛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他一双黑沉的眼眸在眼前无限放大。陆文远心头一热,与朱时济双双郑重地点下头来。 这日过后,三人感情更胜从前。接下来的几日平静无事,直到这一日,天下了大雨,雨势汹汹,打在舱外的雨檐上噼啪有声,运河水也被溅起无数涟漪,风声雨声乱纷纷地响成一片。朱时泱早上起来见此情景,便觉得神思黯沉,仍回榻上安睡。再醒来时已是午后时分,舱外的雨小了些,却没有停歇的意思,舱中静悄悄的,只有朱时泱一人。 朱时泱坐在榻上醒了会儿神,便推开被子下地去寻朱时济。朱时济的房中没有人,这大雨天的也不知去了哪里。朱时泱在他房中转了转,觉得有些气闷,便去了楼上风亭透气。 风亭中此时雨雾瑟瑟,朱时泱上得楼梯,却见朱时济早已在亭中了,正背对着自己坐在桌前,摆弄着桌上的不知什么东西。 朱时泱好生好奇,绕到近前去一看,原来是一缸红黑金鱼。那群金鱼正鼓着眼泡争相浮上水面,将缸中碧绿的水草搅得频频摆动,红黑碧三色相映,分外妖娆。朱时泱一时无趣,便也从旁边的鱼食盅里抓了一点鱼食喂鱼。 朱时济看着他往水中播撒鱼食,脸上却是暗沉沉的不高兴,含笑问他道:“皇兄何时醒的?” 朱时泱懒懒在桌边坐了,看着水中的金鱼抢食:“刚刚才醒。康平王真好兴致,大雨天的还到这风亭中来喂鱼。” 朱时济道:“哪里有什么好兴致,臣弟是看雨天舱中太过憋闷,怕金鱼翻白,便将鱼缸搬上来给它们透透气。” 朱时泱这才露出一丝笑意,看着朱时济道:“康平王真是有好生之德。” 朱时济笑道:“皇兄谬奖了,臣弟也是闲来无事,聊以消遣罢了。”顿了顿,又问道:“皇兄还没用午膳吧?不如臣弟下去舱中拿来?”说着,就要起身去拿。 朱时泱从早上一觉睡到午后,确实已错过了午膳时间,但却觉得并不太饿,便吩咐他不必了。哪知朱时济执意不肯,朱时泱便让他随意拿些点心上来即可。 朱时济下去了一会儿,端了一碟桂花莲子糕,一碟什锦玫瑰酥,和一碟糯米圆子上来,却忘了拿擦手的绢巾,又要转身下楼。朱时泱示意他不必了,拿了一块什锦玫瑰酥咀嚼道:“陆文远哪里去了?朕从方才起来就没有看到他。” 朱时济道:“陆大人今日身体不适,吃过午膳就回房睡下了。” 朱时泱一听他身体不适,点心也不吃了,急着要去探望,却被朱时济拦下了:“皇兄不必太过担心,臣弟已请随行的御医去看过了,陆大人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腰疼,想是近来太过劳累的缘故。皇上就让陆大人多睡一会儿吧。” 朱时泱微微点头,复又在桌边坐了下来。朱时济看他凝神间仿佛有些欲言又止的,便问道:“皇兄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臣弟说?” 朱时泱果然点头:“朕不想乘船南下了,想改从陆路骑马而行。” 朱时济沉吟了一下:“改行陆路也是可以的,此行出巡臣弟从宫中调了五十匹御马,现下都圈养在随行大船的船舱中,足够我等与侍卫骑行了。皇兄若是真考虑好了,臣弟即刻就去安排。” 朱时泱却渐渐露出一脸犹豫的神色道:“可是陆文远……朕还没有问过他的意思。” 朱时济听了略有些诧异:“皇兄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皇兄贵为天子,何必事事都要过问他人?” 朱时泱却道:“陆文远哪里是他人?他可是朕最忠心的臣子。他不同意的事,朕是绝不会轻易去做的。” 他说这话时虽只是盯着那缸金鱼,眼中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神色,那严正庄重的语气,也是朱时济从未听过的。朱时济望着皇兄俊朗的侧脸,半天没回过神来,一时只道纳罕。 两人在风亭中一直呆了大半个时辰,朱时泱觉得身上有些冷,便带着朱时济下到后舱中去探看陆文远。陆文远此时已醒了,正盖着锦被趴在榻上看书。朱时泱见他精神还好,便笑着在榻边坐下,伸手往他腰间揉了揉,道:“怎么搞的,年纪轻轻的倒害起腰疼来了?” 陆文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不知该如何答话,却听朱时济在一旁道:“皇兄方才与本王说想弃舟改行陆路南下,不知陆大人对此有何看法?” 陆文远一怔:“这……只怕是有些仓促吧?”转头看向朱时泱:“皇上为何忽然之间想改行陆路?” 朱时泱听得他话中有个“忽然之间”,心知他向来不喜自己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脾性,只因身为帝王,务要端严稳重,凡事三思而后行,切忌轻佻儿戏。朱时泱忙故作深沉道:“陆卿此言差矣,改行陆路这事,朕已经考虑很久了,非是一时心血来潮。一来朕是北方人,坐不惯舟船,二来,朕此行虽名为微服,但那些地方官个个都是人精,这几日一定早把朕的行踪给摸透了。若咱们还是按着原先的计划南下,这些人为了应付朕的巡查,必定粉饰太平,朕还如何能体察民间疾苦?”顿了顿,见陆文远凝神,似是在认真权衡,生怕他不同意,忙转向朱时济:“康平王,你说是这个道理不是?” 其实他嘴上说得冠冕堂皇,想改行陆路,只是因为前两日骑马没有过瘾,又受不得舟船之苦罢了,民生疾苦不疾苦,他才不关心哩。朱时济深谙皇兄心思,忙在一旁帮腔道:“是是,陆大人,其实改行陆路也不算仓促,本王此行带了几十匹骏马,马车虽不如皇上宫里的好,却也是现成的,只要皇上和大人点个头,随时都可以上路。” 陆文远想了想,终于松口道:“也好,我们现下已接近河南,改行陆路可以经过河南境内,也好看看去岁大旱荒废的田产恢复得如何了,只是……现下时值仲夏,陆上远比水上燥热,坐车骑马又十分辛苦,皇上果真想好了吗?” 朱时泱听得他同意十分高兴,忙连声表示自己早已深思熟虑过了,当即便吩咐手下好生打点行装,只等一切准备妥当,便弃舟改行陆路。 第70章 周生 按下这边不提,且说那厢朝中之事,内阁中如今虽只剩下傅潜和赵咏宁两个,但这二人俱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一位谨慎持重,一位踏实敦厚,又有五部尚书从旁协助辅佐,倒也将前朝诸事处理得井井有条,了了朱时泱等人的后顾之忧。 朝中有位言官名叫韩芾,平日里供职于六科,虽只是个从七品的小官,但笔下却颇有些乾坤,因此一直被范哲甫纳为羽翼,用以攻击政敌。 范哲甫死后,其手下余党倒的倒,散的散,偏这韩芾是个极忠心的,因着与范哲甫同年中第的交情,将他幼孤无依的侄孙收在膝下,更时时琢磨着如何东山再起。 只可惜今夕不同往日,陆文远等人统领内阁后,人心所向,地位稳固,并非他一介位卑职低的芝麻小官所能抗衡的。韩芾瞧着那国政之事蒸蒸日上,朝廷日见清明,也心知复仇无望,便逐渐灰了心意,只一日比一日更消沉罢了,连带着人也跟着懒怠起来,整日在朝中行走,不过是混混日子,拿那几两微薄的俸禄。 这一日,韩芾午睡起来,便歪在院中的躺椅上打着蒲扇纳凉。仲夏的京城,连风都是潮湿黏腻的,和着刺耳的蝉鸣,使人心生躁意。韩芾想着自己因为疏懒,已连着两月未曾上过弹章,这眼下的官职也不知还能保到何时,心中便自烦闷。正于躺椅上坐卧不定之时,却见家中老仆从院外绕了进来,到得跟前,轻声禀报道:“老爷,外头有人来访。” 韩芾闻言有些诧异,原来自范哲甫倒后,他家门前就一直萧条冷落,朝中同僚皆忌讳他曾与范哲甫瓜葛,鲜少上门拜访,府中月余不见来客也是常事,如今有人乍然来访,反倒让人觉得奇怪。 韩芾心中虽也好奇,但想想自己如今的景况,见与不见却又有什么分别,便逐渐心灰意冷起来,连那一点微末的好奇,也尽数湮没在了其中,懒懒挥手道:“不见。就说我身上不好,打发他走便是。”说着,在躺椅上翻过了身去。 那老仆站在他身后嗫嚅了半晌,口中含糊地答应着,却并不动身。耽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道:“可是老爷,来人是翰林院的陈闱陈大人,您前两次就没有见他,若是此番再拖着,恐怕……” 一语未完,韩芾已从躺椅上翻了过来,撑起身子惊奇道:“怎么?又是他?” 老仆连连点头,韩芾便在心中琢磨开了,陈闱这人他当然有所耳闻,不仅是因为他是名震朝野的新科状元,更是因为他先前已然来访过两次了,只不过一次由于自己懒怠不想见客,一次又恰好出门办事去了,才一直没有见到。韩芾真不知他身为天子门生,三年才出一个的甲榜鳌头,何以纡尊降贵地一再来拜访自己一介失势言官,只得吩咐老仆道:“去请他进来吧。” 老仆答应着,目光却只在韩芾身周打转,原来因着天热,韩芾今日只穿了一件半旧的家常宽袍,开襟散袖,连腰带都没有束,整个前胸都袒露了出来,又歪躺在藤椅上,形状颇为不雅。 老仆虽只是个下人,却也知道官场等级森严,规矩是半分马虎不得的,便好心提醒道:“老爷,陈大人的品级在您之上,又是登科状元,身份非同一般,您这样见他,是不是有些……”见韩芾依旧摇着蒲扇不为所动,便上前一步道:“要不要老奴伺候您更衣梳头?” 韩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装,嗤笑了一声道:“何必费那个工夫?就算今日来的是当今圣上,我也照样是这副打扮。我都已经落魄至此了,还有什么可怕的?”言辞间颇为自弃。老仆见他如此,也只好叹着去了。 须臾,外头脚步声渐近,顷刻便转进院来。韩芾懒懒睁眼一看,只见面前已多了位风姿卓然的少年。这少年生得十分漂亮,面不敷粉而白,唇不施朱而红,长眉及鬓,皓齿明眸,连女子都不及他明艳。一双似喜非嗔的丹凤眼尤作点睛之笔,波光流转之间偶尔凝睇,那艳色便如天边云霞一般漫溢开来。 韩芾饶是阅人无数也未曾见过如此出众的人物,一时不禁看得呆了,怔忡间想起那句“翩翩周生,如日在东。香肤柔泽,菡萏芙蓉。”,更是连呼吸都不觉滞了一滞。 那少年却笑意如常,并没有因为他的失礼而表示出不悦,反倒像是见惯了这般光景似的向他拱手揖了一揖:“翰林修撰陈闱见过韩大人。” 韩芾这才回过神来,目光从陈闱的面上移下去,见他穿了一件玉色轻绸锦袍,浑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仅在腰间的月华色束带下坠了一块淡赭的玛瑙石,简单大方,身姿爽利。再反观自己袒胸露乳,歪躺斜坐,怎一个自惭形秽了得,也顾不得方才放出话去即使当今圣上来也如何如何了,忙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将衣襟不动声色地往胸前掩了掩,干咳了一声以作掩饰。 陈闱一直笑笑地看着,韩芾对上他清亮的目光,终是觉得有些窘,便又拿出了言官那副尖刻孤高的样子来,冷下脸道:“陈大人不必过谦,你的品级远在我之上,何苦以大人相称。” 陈闱不以为意,淡淡笑道:“韩大人在朝中效力多年,虽则品级不高,但论资历却是做陈某的老师也不为过了,合该被尊称一声大人才是。” 韩芾冷嗤了一声,像是对陈闱的恭维颇为不屑,又似是在自嘲:“陈大人就不必说这些客套话了,我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只不知缘何能引得大人五次三番地前来拜访,可别是弄错了才好。” 陈闱笑道:“韩大人说笑了,陈某并非三岁小儿,怎会弄错?前番数次登门造访,实是仰慕大人的缘故,若是因此叨扰了大人清静,还望大人海涵。” 一番话带足了晚辈的谦恭与得体。韩芾却并不轻信他这一套说辞,仍旧带了言官的尖刻追问道:“这朝中比我有才能的官员多如牛毛,陈大人何以就偏偏倾慕于我?我可听说翰林院中的新科进士们都在忙着拜访内阁傅大人和赵大人,五部尚书的门槛也都快被踏破了,怎偏你有这份闲心来我这里三顾茅庐?” 陈闱微微一笑:“傅大人和赵大人的确贤能,五部尚书也各司要职,位高权重,但大人您却有一样他们谁都没有的东西,只这一样,便可把他们甩下千里了。” 韩芾神思一震,奇道:“是什么?” 陈闱上前一步,在他身侧略略附耳道:“是大人您的威望。” 韩芾愣了愣,很有些不明白,心想自己一介从七品小官,位卑职低,何谈威望?若是那些朝中的大人物还差不多。陈闱显然也看出了他的疑惑,细细解释道:“陈某所说的威望,并非是大人在朝堂上的威望,而是在范哲甫的旧党中……” 他说至后半段,声音压得越来越低,但“范哲甫”三个字却在韩芾耳中如惊雷炸响,使他浑身都为之一颤,立时拉开了与陈闱的距离,警觉道:“你提这个作甚?” 陈闱缓缓直起身子,面色如常笑道:“韩大人稍安勿躁,且听陈某把话说完。陈某知道自范大人死后,严庸等人便在朝中大肆清洗,对范氏余党进行排挤打压,但如今严庸已然退休致仕,朝政又以平和为主,该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大人何以仍旧惧怕至此呢?” 韩芾皱了眉,冷哼一声道:“真乃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若是经历过当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局面,见识过严庸削人官职,择人脑袋的手段,便不会在这里对着老夫说教了!” 陈闱弯腰一揖道:“韩大人教训得是,陈某入仕未久,对前事实在不该妄加评论。但陈某知道,当年严庸一党虽则严酷,使得范氏旧部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但实际上仍有不少人得以留任朝中,在这其中,要数大人您的资历最老,又与范大人旧交甚笃,甚至将他年幼无依的侄孙收养在膝下。大人如此德行,若说在范大人的旧部中没有一呼百应的威望,连陈某都不肯相信。” 韩芾犹疑道:“那又如何?” 陈闱道:“范大人乃前朝遗老,社稷肱股,先后辅佐过先帝和当今圣上,虽则并非全无私心,但也兢兢业业,夙夜操劳,忧心国事,匡扶朝政,是以保得大明江山繁荣昌盛。如此尽忠之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谁知晚年却不得好报,被个陆文远趁虚而入,生生害死在了狱中,尔后又伙同严庸对尔等旧部大肆残害,闹得朝堂上血雨腥风,国政不安……” 韩芾顺着他的话想起范哲甫下狱后的那段时日,便是用天崩地裂来形容都不为过。严庸等人大权在握,对范氏余党任意宰割,毫不留情,当真比对那砖石墙缝间偷生的蝼蚁还不如。身边每天都会有人倒下,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被杀头下狱,贬官流放。先从位高权重的大官开始,然后一级一级清算下来,眼看就要轮到自己。 韩芾本以为浑噩度日便能将此淡忘,谁知如今回忆起来却仍旧历历在目,更比当日还多了几分悲怆,压抑已久的怒火便被重新挑了起来,渐渐握紧了拳头。 陈闱把这一切收在眼里,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继续道:“那陆文远本是靠着依附范大人才得以上位,之后却背信弃义,反咬一口,恩将仇报,鸠占鹊巢,害得大人家破人亡不说,死后亦要遭人唾骂。如此德行败坏的无耻小人,怎配坐上一国首辅的位子?把江山社稷交到他手中,还能有天下苍生的活路吗?韩大人,您就算不是为了范大人,难道就没想过要为这大明江山做些什么吗?” 韩芾神色微震,若说先前还对陈闱存了几分猜忌之心,此刻却不免被他说动了心思。为范哲甫报仇他何尝没有想过,如今还被陈闱短短几句话就上升到了为家为国的高度,更加激起了他湮没许久的斗志。然而细想了一想,却又觉得不切实际,紧握的拳头也松开了,全身像是被抽去了气力一般颓然倚靠在藤椅上:“可这谈何容易?如今陆文远在朝中的地位日渐稳固,权势煊赫,凭我一介势单力薄、人微言轻的芝麻小官能做什么?不过是上份弹章参他一本罢了,却也起不了威慑。”说着,自己也连连摇头。 陈闱道:“大人的一己之力的确微薄,但如今朝中剩下的范氏旧部并不止大人一个。若是您能在此时站出来振臂一呼,那么凭着您昔日的威望,还怕他们不重新凝聚起来,与您并肩战斗吗?” 韩芾凝神想了一瞬,随即摇头道:“这我早就想过,可如今尚在朝中的旧部,官阶最高的也不过是正七品,当初连严庸都不屑染指,即使将他们汇聚起来,只怕也不能撼动陆文远分毫,无异于蜉蝣撼树,反倒是将自己搭了进去。” 陈闱微微摇头,含了一丝隐秘的笑意道:“大人怕将自己搭进去,只不过是少了一位能为你们撑腰的人,若是我说我已经找到了这样一个人,不知大人敢不敢为我所用,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为了范大人,公开与陆文远抗衡!” 韩芾震惊道:“是谁?你不过入仕月余,哪里去识得如此人物,不会说的就是你自己吧?”嗤笑一声:“你前途无量是不假,但如今也不过是个六品修撰。那陆文远的权势却是比当年的严庸还要显赫,若是没有个像范大人一样的靠山,与他抗衡无异是以卵击石。” 陈闱淡淡笑道:“我说的这个人,可比范大人厉害多了。” 韩芾惊道:“范大人当年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人能比他更厉害?” 陈闱笑而不答,只伸手指了指天上。 韩芾一愣,随即惊上加惊,脱口呼道:“难道是……” 陈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适时止住了他的话头,凑近了一些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71章 暧昧 韩芾连连点头,忙将他引进了内室。家中老仆进来送了茶水,便带上门出去了。韩芾连忙压低声音问道:“难道是当今圣上派大人来的不成?” 陈闱点头道:“正是。韩大人心明眼亮,一猜即中。” 韩芾慨叹了一时,却渐渐冷静下来,生出了一丝疑惑:“可皇上为何要与陆文远抗衡?我听说当今圣上与他私交匪浅,对他十分信任呢,这次微服也带了他同去。” 陈闱端起茶盏来轻啜了一口:“皇上的心思怎会随随便便就给人看出来,与他交好,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只为麻痹他的朝中同党罢了。其实皇上一直深恨他大权独揽,只因天家控制朝政,往往以政敌相互牵制,从前的严庸和范大人便是如此。可自从范大人倒后,朝政就偏向了严庸一方,陆文远身为严庸同党,更是在严庸退休致仕后一人独大,严重威胁了前朝的平衡。当今圣上英明决断,怎会坐视大权旁落,是以要在暗中集结势力,用以牵制陆文远。” 韩芾此前哪里听过这高深诡谲的帝王之术,一时只道当今圣上心思深沉,城府难测,感叹之余不禁又问道:“那皇上为何会选中你我?这朝中比我们位高权重的官员多得是,只怕哪个都能比我们更好地牵制陆文远吧?” 陈闱道:“皇上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前朝的关系错综复杂,那些位高权重的官员作用大是不假,但怎能知道他们哪个与陆文远暗中勾结,哪个又没有?是以皇上不敢轻举妄动。我新近登科,初入官场不久,身家背景都清白干净,自然不会是陆文远的同党。大人您则是范大人的旧部,更是与陆文远势不两立。最重要的是,您可以将朝中剩余的范氏旧部联合起来,这就省去皇上自己培养新势力的工夫了。” 韩芾叹道:“当今圣上果然思虑周全,只是大人您这么空口白牙地说,怎么能证明这些都是皇上的意思呢?” 陈闱用杯盖轻撇茶叶的动作停了一停,抬起眼帘道:“韩大人这是怀疑我?” 韩芾干笑道:“这……党争毕竟不是小事,况且还是与陆文远分庭抗礼,下官不得不慎重些。” 陈闱噙了一抹浅淡笑意,将手中茶盏缓缓搁在了桌上:“大人想要证明我是没有,毕竟这种事上不得台面,总不能让皇上亲自下诏。不过我可以说几件事,其他的,就留给大人您自己慢慢思量吧。” 韩芾连连点头,朝陈闱凑近了一些。陈闱道:“大人可曾想过自己为何至今都能安然无恙地呆在朝中?” 韩芾愣了一愣,并没有明白他用意何在,陈闱又道:“当年范大人倒后,严庸在朝中对范氏余党进行大肆清洗,多少高官被杀头贬黜,大人却偏偏可以逃过一劫,连官位都保住了,大人就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韩芾凝神回忆了一下,皱着眉头道:“我记得当时严庸是按照品级从高到低进行清洗的,到了正七品时就停手了,或许是觉得品级太低,不值得动手?” 陈闱嗤笑道:“严庸浸淫官场几十年,怎会不知道斩草要除根的道理?你觉得以他的心性,会突然大发慈悲,留下你们给自己徒添祸患吗?” 韩芾动容道:“难道说,是皇上……” 陈闱微微一笑,并不接他的话,却转过了话头:“我再问大人一个问题,大人还记得严庸是因何退休致仕的吗?” 韩芾怎会不知,那件事在当时闹得满城风雨,朝堂震动,原是当今圣上为了让陈闱进内阁任职,不惜将严庸从次辅的位置上拉了下来,强要他原品休致。韩芾思至此处便是一惊,又记起陈闱与当今圣上的绯色传闻。那传闻在当时显得真真假假,扑朔迷离,如今看来却坐实了陈闱与当今圣上关系匪浅,那今日的事……韩芾不禁抬头看了陈闱一眼。 陈闱见他如此便知自己无需再多说,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道:“皇上的话我已经带到了,至于今后该如何做,相信大人心中有数。”说着,再不看钟芾一眼,径自推门走了出去。 陈闱走到街上时已是日暮时分,夜色从四面八方拢过来,到处都是昏蒙蒙的一片。陈闱依着礼节与钟家老仆客气作别,见街市上的店铺大多已掌了灯火。钟家对过儿的街道边依稀立着一位男子,清瘦的身影在熙攘的人群中显得笃定而安静。陈闱心中不禁打了个突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朝那名男子走了过去。 那男子本站在一家酒楼的檐下,见陈闱向自己走来,不免向前迎了两步,整个人便暴露在酒楼门口明亮的烛光下了。只见他大约二十来岁年纪,也许还要更年轻一点,一张脸生得格外英气,长眉星目,鼻挺唇薄,轮廓分明,却带了几分焦急的神色,直直望向走过来的陈闱。 陈闱的脚下自有章法,看似是一步步走过来了,却在离男子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忽然一转身,沿着长街走开了。那男子空欢喜一场,跟在陈闱身后追了两步,忍不住出声喊道:“陈闱!” 陈闱闻言果然停住了脚步,却并不回身,那男子抢上前去,扳过陈闱的肩头问道:“陈闱,你方才分明看见我了,为何就是不肯打个招呼?” 陈闱不动声色地退开了一步,将衣袍被他抓出褶皱的地方抚了抚,笑道:“我不与周大人招呼,周大人这不就来与我招呼了吗?” 周杞人被噎了一下,面上现出了几分窘色,微皱了眉头道:“陈闱,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陈闱微挑了一双长眉道:“哦?那我从前是怎样的?” 周杞人嗫嚅道:“你从前……”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了。陈闱见他答不出,便轻笑了一声,自顾自朝前走了。 周杞人只好在后头跟着,看着他单薄的背影被夜色一会儿吞进一会儿吐出,心中充满了深重的无力感,这种无力,就好像是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半晌,陈闱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道:“榜眼大人大老远的寻来,难道就是为了跟着我吗?” 周杞人忙紧走了两步,与他并排而行:“我是担心你。今日师傅派给你的几份诗稿还没有校对完你就走了,急得大家到处找你。” 陈闱道:“哦,知道了,我待会儿回去就会校完的。师傅没有责怪我吧?”他语气淡淡的,虽是在殷殷询问,却仿佛对这一切并不在意。 周杞人微微涨红了脸道:“没有,我已经帮你做完了。” 陈闱转过脸来:“是吗?那周大人此行就是来向我邀功的了?”他微微一顿,脸上绽开的笑意在昏色里十分好看,抱拳向周杞人揖了一揖:“那陈闱就谢过榜眼大人了。” 周杞人被他闹得有些尴尬,向四周看了看,拉过他来小声道:“你这些日子究竟在忙些什么?为何方才会从韩芾的府里出来?我听说他原先为范哲甫为虎作伥,做下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丑事,要不是陆大人念在他是言官的份儿上保了他,他早就被严庸给料理了。” 陈闱听了这样一番话也丝毫不惊,仿佛早就知道了似的,如常笑道:“我是听说了韩大人笔头下的工夫极好,才去拜会一下,并没有旁的什么。” 周杞人道:“如此最好。韩芾并非善类,你合该离他远些,否则来日被陆大人知道了也是不好的。” 陈闱听他一口一个陆大人,不觉嗤了一声。周杞人知道他向来瞧陆文远不顺,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只一路陪着他回驿馆去罢了。 周杞人本以为提醒过后,陈闱便会收敛一些,至少要在处理完公事后再去忙自己的事,谁知陈闱却只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一日比一日更加行踪不定起来,有时甚至一天都见不到人影。那翰林院是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地方,陈闱的座位空得久了,便引来了同僚们的好奇,都想知道他究竟在干些什么。 这一日,陈闱在公堂中露面时已是日暮时分,却是只打了个照面便又往外走,几个同僚见状,忙互相挤眉弄眼,鬼鬼祟祟地跟在后头。 周杞人对陈闱的行踪向来注意,发觉这几人神情不对,便拦上去问道:“你们做什么去?” 几个人只当他是替师傅监堂的,平时关系又好,并不隐瞒:“陈闱最近神神秘秘的,我们想跟上去看看。” 周杞人一听便心知不好,陈闱最近干了什么,旁人不知道,他却是了如指掌。陈闱连日来拜会过的官员,不是朝中有声望的言官,就是范哲甫的旧部,连周杞人都能看出其中颇有猫腻,这若是被其他同僚知道,指不定会引出怎样的猜测。周杞人生怕为陈闱招致祸端,便灵机一动道:“嗨,他能干什么,我最知道呀,你们问我不就成了?” 周杞人与陈闱是同乡,自小相识,又同榜登科,确实与他格外亲密,这在整个翰林院中都是有目共睹的,由不得人不信,那几个同僚便追着他问道:“那你快说,陈闱平日里都干些什么啊?” 周杞人含了一丝暧昧的笑意道:“你们看他那一脸桃花相,还能有什么?不过是前些天在万花楼看上了位姑娘,就去得勤了些,想讨人家的欢心。年轻人收不住心是正常的。” 那几个同僚果然被他的谎话唬骗住了,纷纷笑道:“这便没什么奇怪了,万花楼的姑娘,姿色在整个京城中都是上等的。不过我看陈兄生得那般风流样貌,还以为他会去堂子里找小倌呢,没成想竟是去找姑娘的。”说着,都笑了起来,各个回了座位,接着谈些花街柳巷间的趣事。 周杞人暗暗擦了一把冷汗,经此一事,对陈闱更加不放心起来,瞅个空子,也溜出了翰林院公堂。 从公堂出来,是一条冗长的巷子,巷子走到尽头,便拐进了繁华的街市。这一路上并没有岔道,周杞人紧赶慢赶跑了几步,便见陈闱的身影在前头的人群里若隐若现,看起来并不匆忙,反而有些优哉游哉,不时走到街边去看看摊子上的玩意儿。 周杞人跟在后头,正犹豫着该怎么上前去搭话,陈闱已一转身发现了他,面上带了三分笑意,施施然走了过来,道:“周大人又有什么吩咐?我方才可看过了,院里今日清闲得很,并没有需要校验的书稿。” 周杞人听出他是借着前些天的话揶揄自己,也不生气,只叹了一声道:“你这又是要去哪里?方才我从院里出来,几个同僚还向我打听你的行踪来着,你若再不收敛些,引来了旁人的疑心可就不好了。” 陈闱面上微微一滞,随即却更加展颜笑道:“这又有什么可怕,不是还有你吗?”说着,又走近了周杞人一步,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会替我挡着的吧?” 陈闱身量稍小,比周杞人矮上寸许,说话间的气息便尽数喷吐在了他的颈间。周杞人浑身一颤,低头想避开陈闱,却又对上他暧昧的目光。周杞人心里咯噔一声,屏了呼吸与他对视,陈闱却笑着退了开去,转过身继续朝前走了。 第72章 言官 两人又走了一段儿,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周杞人原以为陈闱要回落脚的驿馆去,却没想到他此时却转上了一条与驿馆方向完全相反的街巷。周杞人觉得奇怪,问道:“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儿?” 陈闱说要去访一位故人,要周杞人不要跟着。周杞人哪里肯听,反比先前跟得更紧了,陈闱也并不多说什么。 两人沉默着又转过了几条街,眼前逐渐热闹繁华起来。周杞人向四周一看,发觉竟到了京城中最有名的纱帽胡同一片儿。 这片地界是朝中官员的聚居之处,因此物价比城中其他地方高上许多,当然卖的东西也格外精致高贵。若非是朝廷中位高禄厚的大臣,或家财万贯的豪门富户,是根本住不起的。周杞人从读书时起就与陈闱相处,却从不知他有何故知能住在如此繁华显赫之处,不禁拿眼不断地觑着陈闱,陈闱却只作不知,不一会儿,便转身进了街道右手边的一家店铺。 周杞人抬头看了一眼门匾,只见上头“八宝斋”三个大字即使在暗夜里也泛着金华闪闪的光泽,心里很有些纳罕。 这“八宝斋”在京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专营各色点心吃食,因着用料讲究,做工精细,又有祖上传下来的配方,因此味道比别处格外不同些,受到京城达官贵人的追捧。 当年先帝在某位重臣家拜访时,偶然间吃得一块,便赞不绝口,将“八宝斋”列为御用,定期向宫中供应点心。沾上了“皇家”二字,连臭的都能变成香的,何况“八宝斋”的点心的确名副其实。 从此八宝斋身价看涨,人人都要争着来尝一尝这御用糕点的味道,点心的价格也自然跟着水涨船高,以致如今一块最普通的糕点也要几两银子,与其说是在吃点心,倒不如说是在吃银子了。 像周杞人这样的穷酸书生,平时对这“八宝斋”是连正眼都不敢看一看的,陈闱却似早已走顺了似的迈了进去。 周杞人满腹狐疑地跟着陈闱进去,果见店铺老板点头哈腰地从柜台后面迎了出来,显见是之前与陈闱打过交道的。柜台后面摆满了各色果品点心,个个浑圆饱满,精致耐看,散发出馨香甜腻的气息。 陈闱连价钱也不问,每样都要了几个,让老板好生装着。最后一算价钱,几近百两银子。周围几个衣饰华贵的富家公子都跟着侧了目,陈闱却面不改色,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抽出一张递给了老板。周杞人从后头看着,那沓银票的厚度若是以一百两一张来算,少说也该有千两了,心中不禁愕然。 两人从“八宝斋”出来,便转进了一条巷子,走到尽头,是一进门庭森森的深宅大院,上书“钟府”两个大字。这宅院看起来阔丽恢弘,即使在暗夜里也显得气势非凡,显见不是一般人能住得起的。周杞人正在心中细想朝中有哪位钟大人如此财大气粗,陈闱已上前一步叩响了门环。 须臾,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探出了一个人的脑袋,想来就是这府中的门房了。只见这门房长得十分丑陋,两颗门牙龇出口唇之外,其中一颗还缺了一半,右边脸上生了一粒蚕豆大的痦子,上面支出的几根细毛在灯笼的映照下像鼠须一样颤动着,把周杞人看得浑身发毛。 那门房见了陈闱,却像是见了自己的亲爹一样,点头哈腰道:“哎呦,这不是陈大人吗,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陈闱提着几盒点心跨进门去,周杞人也连忙跟了进去。大宅的院内黑漆漆的,借着门房手上灯笼的光亮,周杞人看到陈闱从袖中掏出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递给了门房,显见就是进门的门包。那门房接过去掂了掂,愈加笑容可掬,却盯着周杞人问道:“敢问陈大人,这位是……” 陈闱一张俊脸上面无表情:“这位是陈某在翰林院的同僚,修编周大人。” 那门房点头哈腰道:“哦,哦,原来是周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说着,却又将话锋一转,像是十分为难似的看着陈闱道:“陈大人,您看这大晚上的,我们家老爷也累了。您要是一个人来也罢了,还带了位周大人,这……” 周杞人听得满头雾水,陈闱却早已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没好气地回头看了周杞人一眼,又从袖中掏出了一包银子,扔给了那门房:“劳烦您带我们进去吧。” 那门房接着银子,这才十分殷勤地答应了一声,引着陈闱和周杞人往宅院深处走去。 周杞人走在路上,心中兀自琢磨,进门给门包,这是官场中人人心照不宣的定例,他自己也是给过的,除了傅潜府上门规较严不愿助长此风,就算是赵咏宁赵大人的府上,进门也是少不了这一项的,且官位越高,门包就越贵,更有些官员借此抬高自己的门楣。照这么看来,陈闱拜访的这位钟大人,该是位位高显赫的官员才是,可周杞人一直走到正堂,也没想起朝中有哪位官员是如此,姓钟的言官倒是有一位,不过周杞人不信他敢摆如此大的架子。 正堂里灯火明媚,周杞人跟着陈闱进门一看,心里便是一个跳突,只道此番还真被自己给猜中了,正堂中的主人,却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言官钟绍云是谁。 这钟绍云原是恒帝正统十八年的探花郎,本该前程似锦,但因为当年家境贫寒,又兼性子耿直,不肯给翰林院院士送礼,被分到六科做了位从七品言官。 言官位卑职低,俸禄微薄,又因为时常要上奏章弹劾,极易开罪朝中权贵。钟绍云每月的月俸除了吃喝用度,便用来摆平此类祸端,过得捉襟见肘,窘迫时甚至要拉下脸来向同僚邻舍借债过活。堂堂一个朝廷命官,真是比平头百姓还不如。 钟绍云恃才傲物,心气清高,哪受得了这等折辱,偏他又不懂与人周旋,上峰面前从来讨不得好,眼见升迁无望,仕途骞塞,便起了自暴自弃的心思,思量自己与其这般屈辱地苟活一世,不如破釜沉舟,做件让人刮目相看的大事出来,也好一鸣惊人,那时便是死也值了。 钟绍云一念已决,便提笔措辞,将往日里苛责为难过自己的朝廷权贵,有过错的添油加醋,无过错的凭空捏造,写成一道弹章呈给了皇帝。朝廷权贵的势力盘根错节,以钟绍云一介势单力薄的小小言官,自然无法撼动分毫。钟绍云本也没想将他们怎地,只是拼着一条贱命,博个不畏权贵的名声罢了。谁知那时恒帝正以大权旁落,忌恨朝中权臣,想要下手夺/权,但一时又找不到由头。钟绍云的弹章一上,正可了恒帝的心思,老皇帝当下也不问是非曲直,借题发挥,将一众大臣贬官的贬官,休致的休致了。 钟绍云无心插柳,却扳倒了一连串的权胄,真可谓是蜉蝣撼动了参天古木,自此名声大震。朝中官员都怕他对自己如法炮制,没一个敢拿正眼看他,连一品大员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更有别有用心之人,见钟绍云得宠于皇上,势头正盛,便出钱贿赂,求他写弹章攻击政敌。 钟绍云先前受穷受怕了,只要有钱,来者不拒,从不问是非曲直。那恒帝是靠他才得以固权的,自然得对他敷衍着些,但凡是他上的奏章,都十分重视,有时即使明知他无事生非,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些年倒在钟绍云笔下的官员也不知有多少,以致一提起他的大名,满朝公卿尽皆侧目。 如今恒帝早已薨逝,景帝继承大统,在位二十三载,又传位于当今圣上。历经三朝,钟绍云早已年过半百,当初的势头也早淡去了,但名字在言官当中一提仍是响当当的,只是那当中的褒贬深意,只容各人意领神会罢了。 如此人物,看在周杞人眼里自是有几分鄙夷,陈闱却热忱客气得很,将手中几盒“八宝斋”的点心放在桌上,又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来,一起向钟绍云手边推了推:“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周杞人一看这竟是□□裸的贿赂了,便变了颜色望着陈闱。那钟绍云许是忌着他在眼前儿,拿一双眯缝眼往银票上斜了斜,便将手上摇着的蒲扇不动声色地盖了上去,正好将那叠银票遮在底下,这才笑道:“陈大人来便来吧,还带东西,真是客气。” 两人你来我往地叙谈半日,说的净是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周杞人听不出什么,但心中却觉得大大不对。不久,陈闱起身告辞,周杞人也跟着出来,走到大街上,便忙不迭地问:“陈闱,你与我说老实话,那么些钱是从哪儿来的?我们不过是刚中进士的穷书生,住的也只是五两银子一个月的客栈,你却一出手就买了几百两的点心,还给了钟大人几千两,便是故知,也不该交情若此,你究竟瞒了我什么?” 陈闱不理他,只自顾自地在前头走,偶尔被他拉扯得急了,才回头道:“我跟了皇上那么些时日,有些银子有什么奇怪?左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罢了,皇家隐秘,是你能探听得起的吗?” 周杞人听他提起皇上,心中便是一阵抽痛,又隐隐有些愧疚。抬眼只见他一张脸隐在街心的黑暗里,兀自带了几分倔强,像是在深夜里独自挣扎着从淤泥里探出头来的莲花一样,虽则清丽不可方物,却也因着那般孤傲,而显得寂寞凄凉。周杞人心中便更加难受,忍不住伸出手来,犹豫着抓住了陈闱的手:“陈闱,我……”却被陈闱一把甩开,转身便往来路走了。 周杞人跟着陈闱回到驿馆,两人如今仍是按着当初赶考时一样隔壁住着,陈闱上得楼梯便径往自己房门前开锁,周杞人也到自己房间门前,侧过脸来偷眼看着陈闱。 陈闱开门进得房中,由于没有点蜡,屋里一片漆黑。他把房门在身后紧掩了,却并不往屋里走,只是贴在门板上听着周杞人在隔壁的动静。只听周杞人在门外又耽了一会儿,才低声叹着气进了屋,接着是房门关上时那一声熟悉的吱嘎声,此后便了无声息了。 陈闱撑在脸上的倔强终于一丝丝垮塌了下去,在黑暗中喃喃道:“你只顾着问我为什么有钱,却没想过我为什么这么有钱,却还住在五两银子一月的客栈里吗?”如此说着,身上便渐渐失了力气,倚着门扇,慢慢地滑坐在了地下。 第73章 彰德 几日后,一切事务安排妥当,船正好行至运河与河南交界一带,船队便仍由康平王的手下带领,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径回江南王府,朱时泱等人则带领几十名侍卫,取道河南探查民情。 朱时泱本想着这一行人个个身强力壮,只一路骑马疾行,沿途住店即可,但陆文远却说陆路风吹日晒,辛苦不可言说,又是临时起意,变数颇多,便调了几辆马车随行。 马车车厢里虽不比船舱宽敞舒适,但起居的床榻和座椅还是有的,可供疲累时在此乘凉歇息,也比一味价地策马赶路要强上许多。朱时泱只道他思虑周全,便领着一队人马上路。 一行人一路上且行且止,饿了吃饭,累了住店,日出而行,日落而息,经过几日忙乱,便逐渐适应了这陆上寻访的日子。 朱时泱因平日里就体力充沛,又一路贪新鲜,因此并不觉得如何辛苦,众人见皇帝都不抱怨,也都士气振作,又过了几日,便到了河南境内的彰德府。 彰德府原是陆文远去岁阻截起义流民的城池所在,如今一路过来,看着沿途既熟悉却又和旧时有些不同了的景貌风物,陆文远心中自是别有一番感触,慨叹间,便与朱时济叙起了旧事。朱时泱在一旁听着,也对这彰德城生出了几分兴致。 进入城中时已是晌午时分,由于日正当中,暑热更比午上时还自严酷几分,朱时泱一行人焦渴难耐,但想着知府衙门已近,便没有中途停留,只一路催马急至官衙门口。 知府衙门前此时有些冷清,原是过了办公的时辰,各人都午休用饭去了。朱时泱等人报上名头,只说是故人来访,要守门的衙役去通报知府大人一声。 朱时泱本想着自己一行这么多人,便是衙役也能看出来头不小,彰德知府就算事前没有想到,此时也该猜出是自己微服到此,亲自出来迎接了,可谁知等了半晌,接驾的人没等到,却见那名衙役独自转了回来,客气向众人揖了一揖道:“各位公子稍安勿躁,知府大人正在公堂中审理一桩要案,此时不便接客,各位公子如不嫌弃,可先随小的到衙门后堂暂歇。” 朱时泱又渴又热,心下不郁,只好先随着那名衙役进了府衙。 衙门的后堂还算清静,只是布置陈设略嫌简陋了些,那堂中的客椅已是朱漆斑驳,坐上去还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四周的家具摆设更是寥寥,空旷得能听到前头公堂里传来的审案声。 引他们进来的那名衙役奉上茶水,不过是一人一盏。朱时泱揭开杯盖喝了一口,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使他立时觉察到茶叶是经年放旧了的。若是搁在往日,他定会治主人一个待客不周之罪,可如今舌尖焦渴,五内俱焚,朱时泱纵是最挑剔不过,也再顾不得许多,一气将茶喝了个干净,却还不解渴,想要那差役再添一杯,可哪还有人影?整个堂中除了自己、康平王、陆文远和几名随行侍卫,连伺候的人都不见一个。 朱时泱喊了几声“来人”也不见人来,气得将茶杯往桌上狠狠一放,连杯身都脱离杯座滚了出去,在桌上骨碌碌转了几转方自停稳。 朱时济苦笑着将茶杯放回杯座上,往朱时泱手边推了推,问道:“皇兄这又是怎么了,生了好大的气。” 朱时泱皱着眉头,见也没有外人在,便冷下声音恨恨:“这知府衙门待客也忒不周到了,连个添换茶水的人也没有,朕还渴着呢!且不说朕是当朝天子,便就是个寻常的访客,也不该受到如此怠慢!” 朱时济笑道:“知府衙门本就是办公的地方,又不是酒肆茶楼,招呼不周也是常有的。皇兄若是不嫌弃,臣弟这里还有大半杯茶水,便先凑合着喝了吧。” 朱时泱探身往朱时济杯中看了看,见果然剩有半盏清茶,便想也不想取过来喝了。他和朱时济本是从小就厮混惯了的,一人一口分吃一块点心也是常有的事,平日里也不大分尊卑,但朱时泱半杯茶下肚,却比之前更气了,只因他贵为一朝天子,喝别人剩下的茶水也就罢了,偏还对这他平时连洗脚都不屑用的陈旧茶水甘之如饴。朱时泱没想到自己会沦落至此,气得把手上喝空了的茶盏摔得叮咣直响。 朱时济和陆文远见他如此也不敢多说什么。三人一直在堂中等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连侍立在侧的锦衣卫都有些沉不住气了,前头公堂中审案的声音却还在不紧不慢地响着。 朱时泱等人本是吃过了早饭便一路急赶至此的,方才在太阳下晒着还不觉得,如今口渴解了,身上的暑热也消褪了,才觉腹中饥感如蛆附蚁噬一般侵了上来。朱时泱由是更加气懑,将手在袖中攥了又攥,回头问身侧的锦衣卫:“是什么时辰了?” 那锦衣卫走到堂外看了看天色,回来回禀道:“回皇上,大约是未时过了。” 朱时泱立时变了脸色。要知他们到达这官衙时,正是午时阳光最烈的时候,如此算来,他们已在堂中等了近一个时辰。朱时泱贵为天子,一向只有别人等他的份儿,何曾纡尊降贵地等过别人?况且还是一等就这好长时间。 朱时泱气不打一处来,点了两个锦衣卫,就要寻到前头公堂去质问那大逆不道的彰德知府,却被朱时济和陆文远两人连连劝阻挡驾。三人正在堂中乱成一团之时,却有一位身着四品官服的官员一掀衣袂,进得堂来,想来就是那位彰德知府了。 彰德知府其实也颇为困惑,他方才在公堂审案时就听衙役报说,府衙外来了一队人马,看形状不像寻常之人。彰德知府心中暗暗纳罕,但他为官向来严正有余,先公后私,又想那来人自称是故人,便先紧着处理公事了。如今迈进堂来一看,却见是三位锦衣公子,其中两位果然是识得的,正是当初一同抗敌赈灾的陆大人和康平王爷,另一位却不大识得。 彰德知府正自奇怪,却见那人的眉目间竟与康平王有几分神似,又阴沉了脸色盯着自己,周身隐隐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心中便自咯噔一声,立时明白过来,惶恐跪下道:“微臣夏康见驾来迟,万望皇上恕罪。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首辅大人……” 朱时泱满腔怒火直待发泄,冷哼一声打断了他:“逆臣,你还知道朕是皇帝!竟让朕和康平王在这儿等了你这么久,你该当何罪!” 夏康饶是严正也不禁受到了天威震慑,吓得伏在地下连连叩头:“皇上恕罪,微臣罪该万死。” 陆文远和朱时济素知他的为人,不忍见他如此,便一个去扶他起来,一个劝朱时泱道:“皇兄息怒,皇兄此番本是微服出宫,又是临时起意来此,夏大人措手不及有所不周也是情理之中,皇兄就饶过夏大人这一遭吧。”陆文远也在一旁规劝。 朱时泱这才稍稍消了气,由夏知府引着,往官衙后头的客房里去了。 三人在房中用过午饭,便到了朱时泱该歇午觉的时候了。朱时济和陆文远伺候着他躺下,便一同去将随行的车马行李清点整顿了一番,一切妥当时已是日暮时分。朱时济和陆文远正自疲累,却见朱时泱穿戴整齐地自己寻来了,身后跟着一脸苦相的夏知府,显见是被他私下训斥过了。到得跟前,笑吟吟说道:“朕这一觉歇得可好,很久都没有睡这么沉过了。现下天色未晚,又没到吃晚饭的时辰,贤弟和爱卿不如陪朕上街走走如何?” 朱时济和陆文远见他精神奕奕,显见是精力恢复,又耐不住寂寞了,便相视苦笑了一下,各自弯腰捶背地跟在后头去了。 朱时泱一行人走在街上,只见流民起义虽已过去半年有余了,但四周触目所及仍是一片疮痍。街道上到处可见衣不蔽体,肮脏落拓的老弱贫民,有的蹲在街边店铺的廊柱下,有的坐在自家破败不堪的门前,目光迷茫空洞。 街上原本铺就的青石板路已因士兵车马的践踏和去岁旱灾的暴晒而尽数龟裂,大块的碎片仍牢牢地嵌在地里,小块的却已不知所踪,大约已碎作齑粉,随风而散了。地面因此而坑坑洼洼,难以行走,但凡有车马经过,浮土便随之四散飞扬。 街道两侧的店家商铺虽已重新开业,但零零散散,并不兴旺,更多的是连窗纸都破烂剥落了的荒屋野楼,从微敞的门扇中可以窥见屋中地下铺满了干草,有无家可归的流民乞丐在其中留宿。街头巷尾则处处可见因旱灾而枯死的树木,原先荫蔽四邻的古木如今只剩下一段焦黑的树干,却仍旧倔强地立着,无语质问苍天,上头偶尔落得一两只乌鸦,便在这迷茫的昏色里发出凄厉的哀鸣声来。 朱时泱初进城时没有细看,如今看来便只觉触目惊心,稍好的心绪登时便烟消云散了,指点着四周质问夏康道:“你这知府是怎么当的?街上的石板都碎成这样了也不知整修一下,街边的树枯死了也不着人移了重栽?整日拿着朕的薪俸,万事就这般不上心吗?” 夏康穿着官服,在一旁低头道:“皇上教训得是,一切都是微臣的疏忽。但如今彰德城中收容的灾民尚未尽数安置完毕,府衙中实在是没有闲钱,也没有多余的人力来顾及这些微末之事。” 朱时泱本就因着待驾不周一事对他存了几分偏见,如今见他非但不接受自己的批评,反而要强词夺理地分辩,更是心下不郁,也懒得与他过多废话,皱了眉头自己走到前头去了。 彰德城本不是个太大的地方,几人上街不到半个时辰,城门便已近在眼前了。彰德城有南北两个城门,此处城门正是陆文远和朱时济当初与起义流民对峙的那处,朱时泱沿着阶梯登上了城墙,让陆文远和朱时济给他讲讲当日的情景。 谁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几句,却见朱时泱一双龙眉皱得越发紧了,只因此时虽有一轮落日在远处起伏的山脉间缓缓沉落,但这雄浑的景色却生生被城外墙根下一群群嘈杂忙乱的人破坏了,这群人衣衫褴褛,正沿着城墙根挖一条极深极宽的壕沟。 河南地处中原,本就比别处干旱燥热,如今的土质更因着去岁大旱而格外松散,被如此挖凿着,扬起的烟尘真可谓是遮天蔽日,堪比塞外大漠了。朱时泱捉起衣袖在眼前扇了扇,嫌恶道:“这些人在干什么呢?” 彰德知府上前答道:“回皇上,这些人是下官派来在此修筑护城河的。” 朱时泱疑惑道:“修什么护城河?这么大的工程朕怎么没收到工部呈上来的奏疏?” 夏康抱拳答道:“回皇上,此事微臣尚未来得及知会工部,但修筑护城河的工匠,都是这城中青壮年的流民,不需工部……” 夏康话没说完,便被朱时泱打断道:“荒唐!流民饱经天灾之苦,羸弱不堪,如何能被征作劳工使役?” 夏康见他面上已现了怒色,慌忙跪下道:“请皇上听微臣解释。这些流民皆是彰德城中尚未得到妥善安置的,微臣见他们整日赋闲挨饿,即便是讨钱也讨不到多少,便想着将他们之中尚能出些劳力的集中到一起,修筑护城河,再由官府每日发给工钱,这样既能物尽其用,又解决了这些流民的安置问题,实在是一举两得啊。”陆文远和朱时济听了,也在一旁帮腔。 朱时泱不屑地哼了一声,深恨他自作主张,便仍张口为难道:“流民起义都过去了才想起修护城河?说到底也不过是事后诸葛亮罢了。” 夏康跪在地下只得称是。朱时济在一旁苦笑道:“皇兄说夏大人是事后诸葛,实是冤枉夏大人了,夏大人原先还是彰德知府的幕僚时,就曾规劝当时的知府修筑护城河,一来彰德地处要冲,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一旦发生战乱可以多一重保障,二来可在护城河中储水,河南历来气候干旱,大旱之年便可引护城河水灌溉农田。可惜前任彰德知府昏庸无能,没有采纳夏大人的建议,因此才一直拖到了今日。” 朱时泱看了一眼跪在脚边的夏康,疑惑道:“康平王怎地知道得如此清楚?” 朱时济笑道:“皇兄有所不知,这位夏大人本是前任彰德知府的幕僚,前任彰德知府忝居其位,在流民爆发起义时临危脱逃,弃城而去,是夏大人担起了守卫城池的职责,与陆大人和臣弟一起挡住了流民起义的队伍,这些都是臣弟在与夏大人共事期间知道的。后来前任知府被朝廷缉拿问斩,夏大人因在危难之际表现突出,便被破格任命为新一任彰德知府了。” 朱时泱闻言纳罕道:“这么说,他竟不是科举出身的了?”说着,诧异地看了夏康一眼。 夏康跪地从容答道:“回皇上,是。微臣才疏学浅,资质庸钝,一直考不中进士,便做了前任彰德知府的幕僚,之后蒙陆大人看重,在朝中举荐了微臣,为微臣争得了一个入官学进修的机会,微臣这才得以一边做事,一边读书考试。皇上与陆大人的恩德,微臣必当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朱时泱看他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却是对着朱时济道:“康平王,你听听,方才你在朕面前为他说了那么些好话,到头来他却只感激朕与陆文远,听着可真教人心寒。” 朱时济知他看夏康不顺,不肯放下架子来说些好话,笑道:“没什么可心寒的,夏大人进学入仕,臣弟本就没做什么,只不过是闲着说嘴罢了。陆大人却是出了十足十的力气,可以说是他将夏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夏大人合该为了陆大人和皇上的赏识为国家社稷拼尽全力的,是吧,夏大人?” 夏康不敢抬头,只得含糊答应了一声。朱时泱见他如此,只道他没个大小尊卑,走在回路上还在向陆文远抱怨:“陆文远,按说你的眼光朕不该怀疑,但朕实在是对这个夏康喜欢不起来。你当初那么大力提拔他,定是看他有不同寻常,可堪重用之处,可你看这彰德府如今被他治理的,乌烟瘴气,满目疮痍,哪有一点能让人满意的地方?” 陆文远却笑道:“皇上这话错了,如今的彰德城与去岁比起来已经好很多了,只是皇上没个比较,所以看不出来。况且《君子小人章》里不是说,君子光明磊落,从不伪装,偶有过失,容易被人发觉,故而君子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小毛病。而小人善于掩饰,滴水不漏,故而看上去总是毫无瑕疵。夏大人有治理不周之处,皇上尽可指出来,他也会尽力去改的,总比明里抓乖卖巧,暗地里却藏污纳垢的好。” 朱时泱听了也觉有些道理,但仍是嗤了一声道:“你倒是肯为他说话。但要朕看,恐怕是此番朕临时改变路线来此,使他来不及准备罢了,若是让他提前知道了朕的行踪,还不知会怎样呢。”说着,又瞥了眼陆文远道:“你也真是奇怪,朕觉得好的,你都觉得不好,朕觉得不好的,你却偏偏赞扬有加,有时真教朕搞不懂你了。”说罢,竟自连连叹气。陆文远见他如此,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暗自垂头苦笑。 一行人回至府衙,用过晚饭,便各自回房安歇。陆文远因着对朱时泱的安全不放心,便去了锦衣卫们歇着的厢房走了一遭儿,查看了他们值夜的班次,又逐个叮嘱了几句。走在回路上,经过马厩时,听得里头的马不大安分,便摸黑进去查看。 这些马都是朱时泱等人白日里要骑着赶路的,出不得差池,陆文远细细查看之下,发觉是两匹马的缰绳缠在了一起,怎么挣也挣不开,两匹马都急得发出咴咴声,搅得周围的马也不得安生。 陆文远不敢大意,连忙上前一边安抚着马,一边动手去解绕在一起的缰绳,谁知才解了没几下,却听马厩对面的暗处有人轻声唤道:“陆大人,陆大人。” 陆文远挤在一群乱哄哄的马中间,听得不大真切,疑惑地抬头去看时,却发现真有个人影隐匿在黑暗中,看身形竟像是彰德知府,见自己抬头,还向自己招了招手。 陆文远的心中更加疑惑,忙安顿好那两匹马,向着夏康去了。 夏康隐在暗处,身上没有穿官服,只穿了一件暗色便袍,连带着面上的神色也有几分暗沉沉的诡秘。陆文远平日里见的都是他严正秉公的一面,何曾见过他如此鬼鬼祟祟,忙问道:“夏大人,你这是……” 夏康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将他拉得更近了一点,低声道:“陆大人,你还记得去岁流民起义时,那十几个混在队伍中煽动流民造反的人吗?” 陆文远怎会不记得,那十几个人身强力壮,面色红润,挤在枯瘦褴褛的流民中十分显眼,不断呼喊造反口号,更公开与自己顶撞,几次都险些煽动情绪激愤的流民攻城,显见是别有用心之人安插在队伍中的。陆文远本已因政务繁杂逐渐将此事抛在脑后了,如今蓦然回想起来却越发觉得心惊,忙道:“记得。当初我领人将这十几人抓住之后,审了几次皆没审出什么结果,后来又一直忙着安置流民,便将这审问一事交给你了。” 夏康点头道:“我来找大人就是为着此事,那十几个人移交与我之后,有几个在狱中自尽了,剩下的几个险些被贼人暗杀,我将他们转移之后又审了几次,那些人便痛快招了,只不过那时大人已然班师回朝,因此我直到今日才等到机会来与大人汇报。” 陆文远道:“你何不写份密奏差心腹交与内阁?” 夏康道:“下官自然知道,可……”一语未完,只听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接着是拔刀出鞘的呛然龙吟。 第74章 兄弟 陆文远一惊,转头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是一队巡夜的锦衣卫,正剑拔弩张地冲着自己来了,为首的一个高声喝道:“是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陆文远从暗处走出一步道:“是我和知府大人在此说话,不必慌张。” 锦衣卫们团团围上来,为首一人向陆文远和夏康面上匆匆打量了一眼,慌忙单膝跪地道:“下官错将二位大人当成贼人,望二位大人恕罪。” 陆文远道:“无妨。你值夜时能有如此警觉,理应受到褒奖才是。”俯身将那锦衣卫搀了起来。 那名锦衣卫低眉颔首,面目大部分都隐在暗影里,却十分恭敬,对着陆文远抱了抱拳,刚想招呼收队,却听远处又有一人扬声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这人的声音十分熟悉,陆文远和那锦衣卫定睛望去,果然就见康平王朱时济从远处来了,他穿了一身玄色暗云纹滚银边锦袍,在夜色中越发显得身形颀长,威仪堂堂。 锦衣卫们见王爷过来,忙又都跪下了。朱时济到得跟前,满腹疑窦地扫视了一圈,拉过陆文远道:“这是怎么了?陆大人可曾伤着哪儿了?” 陆文远知道他以为自己遭到了贼人的偷袭,解释道:“没有,原是误会一场。我与夏大人闲来在此叙话,许是站得太隐蔽了些,被巡夜的锦衣卫们错当成了不轨之人。” 朱时济道:“那便好。本王是来探看那匹大宛青骢马的,那匹马最近犯了夜惊之症,本王总有些放心不下,谁知还没走到却听得你们在此喧哗,就赶忙过来看看了。” 陆文远道:“王爷有心了。” 朱时济道:“既是没什么大事,那你们便继续巡夜去吧,只是记着下次谨慎些。”说着,挥手差了那些锦衣卫起来,看着他们整队去远了,才转过头来看了看陆文远和夏康:“陆大人和夏大人的话说完了没有?若是说完了,陆大人便和本王一同去皇兄那里吧,皇兄方才还在念叨大人怎么刚吃完晚饭就不见人影了呢。” 陆文远闻言去看夏康,夏康道:“回王爷,已经说完了,既然皇上有事,陆大人就跟王爷去吧,下官这就告辞了。”说着,躬身叙了一礼,便转身走了。 陆文远心下有些不解,只道他分明是来找自己说流民起义的事的,怎地话没说明白便走了?脚下情不自禁地跟了两步。朱时济在一旁唤道:“陆大人?” 陆文远便犹犹豫豫地回过头来,陪着朱时济往马厩里去看那匹大宛青骢。朱时济道:“知府大人什么事?” 陆文远道:“王爷还记得去年流民队伍里那几个煽动造反的人吗?夏大人方才说已经审出幕后主使是谁了。” 朱时济翻看着马槽里的饲料,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你若不说,本王都快浑忘了这事了。怎么?查出来的是谁?” 陆文远无奈摇头道:“方才夏大人刚说到关键时候,就被那队锦衣卫打断了,再问却又急着走了。” 朱时济从暗处看了他一眼,笑道:“夏大人许是被吓着了,又许是不想让太多人听到吧?此事事关紧要,夏大人定会另找机会再与大人细说的,好在我们可以在此多留几日。”说着,直起腰来拍了拍手上沾染的尘土:“陆大人这就与本王走吧,皇兄可还在房里等着呢。” 两人来至朱时泱房中,见他正百无聊赖地歪在床上,身旁放了一盘围棋,一双凤目半睁半闭的,似是要睡,可身上的衣袍却还没有宽。朱时济上前摇了摇他:“皇兄,要睡也好歹换过了衣服再睡。陆大人来了,让他伺候你换衣服如何?” 朱时泱懒懒答应了一声,又翻过身去磨蹭了半晌,才坐起身来睁大了一双迷蒙的睡眼道:“你们两个这半日去哪儿了?留朕一人在这房里呆着。” 朱时济笑道:“臣弟去马厩里看看那匹青骢马,正巧在那儿碰到了陆大人,就叫他一块过来了。” 朱时泱心不在焉笑道:“康平王真是爱马如痴啊。”说着,却又抻了个懒腰:“方才那一觉睡的,真是累死朕了。左右现下时辰不晚,你们就陪朕将这盘残局杀完如何?”说着,一指一旁闲置的棋盘。 朱时济和陆文远互相推让了一番,朱时济借口自己新近得了一卷棋书,起身回房去拿了。陆文远便在对面坐下,与朱时泱继续未完的残局。 这局棋本是朱时泱方才闲来无事自己摆的,摆到后来,不知怎地成了死局,他一气之下便倒头睡了。如今到了陆文远手里,他本也没指望,但谁知陆文远只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便不紧不慢地动手提了几口气出去,局势随之渐渐有了生气。朱时泱看得眼睛一亮,连连称赞,两个人又一招一式地下了起来。 朱时济去了盏茶时分便回来了,手里果然握了一卷书,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就算不是著作也该是件古物。然而朱时泱看了却不大中意,只说内容没什么新鲜,随手搁在了一边。朱时济也没有办法,苦笑着在床边坐下,看着他们下棋。 过了一会儿,朱时济似是有些累,将下巴搁在了炕桌上。朱时泱嫌他离棋盘太近,挡了视线,便捏着棋子含笑往他额头上弹了一下,谁知手还没收回来,棋子却“啪嗒”一声掉在棋盘上,打散了周围的几颗。 陆文远一惊,抬头看去,见朱时泱神色间有些惊悸,伸手在朱时济额前探了探,吓得一缩手道:“康平王,你这额头怎地烫得吓人?” 朱时济懒懒的也不答应,只半垂着眼帘,脸颊边兀自泛出几分病态的嫣红来。朱时泱着了慌,将身前的棋盘一推,连拖带抱地将朱时济弄上床来,又伸手在他身上仔细探了探,道:“不好,康平王这是发了体热。陆文远,你快去把随行的御医叫来。”说着,从一旁扯过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了朱时济身上。 陆文远答应着慌忙要去,却见朱时济从被子伸了一只手出来,叫住他道:“不用那么麻烦了,本王的手下里就有一名医官,是从江南王府带来的,本王的身体一向由他照看,陆大人将他唤来即可。” 朱时泱将他伸出被外的手抓住塞回棉被里,心疼道:“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带着御医不就是为了诊病的吗?你这体热来得这么突然,可别再出了什么差池才好。”说着,吩咐陆文远:“将那名医官一起叫来。” 陆文远答应着去了,不一时,御医和王府的医官急急而至,跪在床前轮流为朱时济诊脉。朱时泱和陆文远在一旁焦急地看着。朱时泱见朱时济衣袖翻起间,竟露出小臂上一片通红的疹子,不禁失色道:“这是怎么回事?方才还没有这些红疙瘩的!” 御医见皇上惶急,自己也急出了一头冷汗,上前将那名医官挤开,在朱时济的手腕上又搭了半刻,才皱着眉犹疑道:“王爷的脉相有些滑乱,且有体热畏寒,出红疹的症状,似是……似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朱时泱见他吞吞吐吐,不禁怒道:“康平王的晚饭是与朕和首辅一起吃的,怎地朕与首辅没事,偏偏康平王就发热出疹?” 那御医眼见皇上震怒,愈发唯唯道:“许是……许是……王爷另外吃过什么……” 朱时泱狐疑着坐到床边,向朱时济低低询问了几句,见朱时济始终摇着头,便更加怒道:“康平王又不是贪嘴的人,平日里与朕呆在一处,吃喝都是一样的,你别要自己医术不精却要赖到康平王的头上!” 御医吓得连连叩头,只道不敢。那名医官方才一直被晾在一旁,此时方跪行上前两步道:“皇上和大人休要着急,王爷这患的是水土不习之症,并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的缘故。” 那名医官生着张长脸儿,蓄了一撮稀疏的山羊胡,看起来干净利落,比一旁瑟瑟发抖的御医要从容镇定得多。朱时泱皱了眉头问他道:“哦?你可诊仔细了吗?” 那名医官道:“回皇上,草民诊仔细了,王爷患的的确是水土不习之症,只不过由于此次症状来得急,所以发了体热。王爷初到江南时也曾一度为此症所困,当时都是草民照看的,因此决计不会弄错。” 朱时泱微微失色道:“哦?康平王初到江南时还曾患过此症。” 那名医官道:“是。王爷体质虚寒,易受外气侵扰,平时勤加调理着还好,如今奔波在外,夙夜辛劳,体内虚火上升,便又犯了往日的顽症。不过皇上不必担心,此行出来草民随身携带了医治此症的丸药,只要王爷按时服下,几日后便可一切无虞。” 朱时泱这才稍稍放心,遂目视了一旁擦汗的御医,不悦道:“看看人家是怎么照料王爷的身体的,朕出了大把的银子把你们养在宫里,却连这点症候都诊断不出,平白丢了皇家的脸面!” 那御医忙伏地叩头不止,然而直起身子来,却又有些犹疑:“水土不习之症起于虚火上行,及至胸中,便觉憋闷,使食积于小腹之中,遂至生热。但微臣看王爷似乎还有一二声咳喘,似乎与这水土不习的症状不太相符。” 朱时泱一听,又有些着急起来,朱时济也转过头去看着那名医官,似是有些困惑。那名医官却自面色不改,不慌不忙道:“彰德此地气候干燥,浮土扬尘甚为污秽,与气候清冽之京城与温和滋润之江南不可同日而语,因此使王爷并发了喘咳之症,更加剧了水土不习本身的症状。” 朱时泱一听,气得连连拍着床沿骂道:“都是夏康那个为官无道的,没得修什么护城河。这下倒好,连累康平王作下病来。朕就说朕看他不顺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说着,又转头对那名御医怒道:“没用的东西,你还在这儿杵着作什么?是嫌自己不够碍眼吗?”说着,竟要四处找东西掷他,吓得那御医赶忙连滚带爬地退下了。 朱时泱这才缓了口气,平和了脸色,转头将朱时济颈间的被子掖了掖,叹道:“你如今这样,便在这里多呆一段时日吧,等身子大好了再走。朕会一直在身边陪着你的。” 朱时济在被子里缓缓点头,因着发热,目光有些朦胧。朱时泱心疼不已,伸手抚上了他的脸庞,却听那名医官在一旁道:“皇上,王爷患的乃是水土不习之症,非但不能在此久留,而且越早离开此地,对王爷的病情越有利。” 朱时泱一想确实如此,便对着朱时济自嘲道:“看朕怎么都糊涂了。既是如此,我等明日一早便收拾上路吧,这种腌臜地方,朕也是多一天都不想呆了。” 朱时济仍是顺从地点头,缓缓闭上了眼睛。朱时泱便吩咐那名医官出去,只留陆文远在屋中端水送药。看着朱时济吃过药丸,便坐在床边守着。 不知过了多久,朱时济早已沉沉睡了过去,殿中静得能听见夜漏之声。陆文远约莫着已过了子时时分,生怕朱时泱累着,便走到床前轻声道:“皇上,都这么晚了,您去睡吧。康平王这里臣来看着。” 朱时泱却摇了摇头,目光不离沉睡的朱时济,轻声道:“不用了,朕不放心。方才听那名医官说,康平王是初到江南便患上了此症的,这么多年了,朕竟丝毫不知,若是能早些知道,也就不将他封到那么远的地方了。”说着,竟有些唏嘘:“都是朕对不住康平王。” 陆文远不忍见他难过,轻声劝道:“皇上就不要责怪自己了,王爷吉人天相,自会很快痊愈的。” 朱时泱点了点头道:“你也累了,就去里间睡一会儿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说着,挥了挥手示意陆文远可以退下了。 陆文远哪里肯去。两人说话间,朱时济却轻吟一声醒了过来,朱时泱忙吩咐陆文远倒茶来给他喝。朱时济就着朱时泱的手喝了两口,靠在他身上虚弱道:“都这么晚了,皇兄去睡吧,臣弟一个人没事。”却又想起自己就躺在朱时泱的床上,便轻笑了一声:“瞧我都烧糊涂了,忘了这是皇兄的房间。”说着,要掀被下地回自己的房里去。 朱时泱忙摁住了他。朱时济见他不允,又道:“若是皇兄不嫌臣弟病着,便也上床来睡一会儿吧,皇兄龙体金贵,不可不加顾惜。” 朱时泱叹道:“你只想着朕的身体,如何就不想着你自己的?你初到江南时就罹患此症,为何不知会朕一声,朕时常召你回京来养着也是好的。” 朱时济笑道:“臣弟看皇兄此刻的反应就知道当初没有做错了。皇兄向来对臣弟甚为疼惜,若是知道,岂不是要时时为臣弟担心,不能专心于政事了?” 朱时泱听得眼眶一红,忍不住道:“康平王,你这种心性,实在是……”话到口边,却化作了一声长叹,将被子往他肩头上拉了拉,道:“你叫朕说你什么好。” 朱时济朦朦胧胧地笑着,看着朱时泱脱了靴上得床来,便将身上的棉被分了一半给他,自己也畏冷似的贴了过去:“臣弟记得小时候生了病,皇兄也是这样和臣弟紧紧挨着睡的,那时候母后怕病气沾染了皇兄,还不让来着,皇兄就等到后半夜自己偷偷跑来。”说着,闭着眼睛笑了起来。 朱时泱见他依偎在身边,因着病中,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傲岸之气,多了几分软弱依恋,便伸手将他揽在了怀里。当年幼弱的男孩子如今早已长成了高大的男子,抱在怀里并不舒服,朱时泱却仿佛抱住了那段他们腻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的幼年时光。那时的他们也是这样互相依偎着,度过深宫中寒冷而凄清的漫漫长夜。朱时泱不禁有些哽咽,挥手吩咐陆文远:“你别在那儿杵着了,朕要与弟弟说些知心话。” 陆文远还来不及反应,却听朱时济在被窝笑了一声:“弟弟?皇兄已经很久没有唤过臣‘弟弟’了。” 朱时泱也笑了,道:“你也很久没有唤过朕‘哥哥’了。” 朱时济静了一会儿,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涨红脸,唤了朱时泱一声“哥哥”。朱时泱笑着连连答应,将朱时济更加搂进了怀里。 第75章 申州 次日,众人一早便收拾起行,夏康得了消息,带领一班衙役前来送行。朱时泱不愿与他多话,扶着朱时济便往马车上去了,只有陆文远依着礼节与他作别。 这一夜的工夫,夏知府似是也没睡好,眼下洇着深重的乌青。陆文远与他话别了几句,发觉他与昨日似乎不大一样,像是在畏惧着什么似的,具体的却又说不太清。陆文远不敢贸然相问,只得道:“大人多保重,皇上那里我会去解释的。” 夏康似乎对皇上如何并不关心,只突然上前一步,攥住了陆文远的手道:“陆大人,昨日我在马厩前与你说的话,你都听清了吗?” 陆文远只觉双手被他攥的生疼,抬眼见他瞪大了一双眼睛,衬着眼底的乌青,竟比索命的厉鬼还要可怖几分,心中便自咯噔了一声,只道此景反常,疑惑道:“没有,夏大人是不是还有什么想告诉我?” 夏康瞠目半晌,却渐渐放了陆文远的手,道:“没有了,我还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呢。” 陆文远惊奇道:“怎么会,你昨晚不是说……”一语至此,目光却搭上了夏康身后的一名衙役,此人腰间佩刀,与另一名衙役一左一右护卫于夏康身后,本来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但陆文远却觉得他的面目十分熟悉,仔细一想,心里便是一惊,脱口道:“你不是……昨晚那位锦衣卫吗?” 陆文远虽称不上是过目不忘,但对打过交道的人总会有印象,哪怕仅有一面之缘。那名衙役却面不改色,只略有些惊奇地向陆文远看了一眼,笑道:“首辅大人怕是认错了吧,我是知府衙门里的衙役,已经在这彰德府干了好些年了,不信您问我们知府大人。” 陆文远很有些疑惑,将目光移到夏康面上,却见他低着头并不看自己的目光,只顺着那名衙役的话沉沉答道:“是啊,他在府衙中干了好些年了。” 陆文远仍是觉得不对,还想细细询问,却听朱时泱已在远处招唤自己了,语气里满是不耐烦。陆文远饶是疑惑,也不敢教皇上久等,便一步一回头地走远了,后来想想,大约是昨晚月色太暗,自己看岔了也是有的。 怎么会,你昨晚不是说……”一语至此,目光却搭上了夏康身后的一名衙役,此人腰间佩刀,与另一名衙役一左一右护卫于夏康身后,本来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但陆文远却觉得他的面目十分熟悉,仔细一想,心里便是一惊,脱口道:“你不是……昨晚那个锦衣卫吗?” 陆文远虽称不上是过目不忘,但对打过交道的人总会有印象,哪怕仅有一面之缘。那名衙役却面不改色,只略有些惊奇地向陆文远看了一眼,笑道:“陆大人怕是认错了吧,我是知府衙门里的衙役,已经在这彰德府干了好些年了,不信您问我们知府夏大人。” 陆文远很有些疑惑,将目光移到夏儒康脸上,却见他低着头并不看自己的目光,只顺着那名衙役的话沉沉答道:“是啊,他在彰德府干了好些年了。” 陆文远仍是觉得不对,还想细细询问,却听朱时泱已在远处招唤自己了,语气里满是不耐烦。陆文远饶是疑惑,也不敢教皇上久待,便一步一回头地走远了,后来想想,大约是昨晚月色太暗,自己看岔了也是有的。 由于康平王卧病,朱时泱在接下来的几日里放弃了骑马,只在马车里悉心照拂皇弟,朱时泱虽则不惯服侍于人,但亦求事事亲力亲为,以尽自己出生以来便未曾好生尽过的兄长之责。此情此景便是放到寻常人家里也足以引得四邻称道,更别说是向来亲情淡薄的皇族天家。众人只恨此行出宫没有将朝中的史官带上,否则亲眼见过此情形,将来也不致下笔无情,将当今圣上批驳得一无是处。 朱时济的病情在远离彰德府几日后便渐渐有了好转,体热消褪,身上的红疹也不再发痒发热了,但朱时泱仍是对他担心得紧,不但不再轻易允准他骑马吹风,更吩咐众人放慢了脚程,若说先前还有几分赶路的意思,此番便全然是在游山玩水了,等一行人优哉游哉地到达河南南部的申州府一带时,已时值六月了。 六月的申州府风光宜人,山明水秀,虽说难免有骄阳似火的时候,但比起酷热干燥,风沙扬尘的北地来已是强上许多了。河南地处中原,地势平坦,历来为中国北方的农商重地,因此申州府也成为了朱时泱等人微服南巡途中的重要一站。 众人到得申州府知府衙门时已是日暮时分,天染红霞,落日微凝,申州知府带领一众府衙官员前来迎驾。 朱时泱等人下得马来,申州府知府便上前两步,带领身后众人行三跪九叩大礼,跪拜道:“微臣申州知府汤宗成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时泱在外人面前倒颇具帝王威仪,隔了好半天才从鼻子里“嗯”了一声,道:“汤宗成?朕对你有些印象。不过朕此行是微服出宫,行踪密不外宣,你是怎么知道朕今日会来此的?” 这个问题问得尖锐,汤知府登时吓了满头大汗,伏在地下颤巍巍地道:“这……”可惜“这”了半天也没“这”出个所以然来。朱时济见状在身后轻笑了一声,替他解围道:“这就是地方官员的能耐了,皇兄就不要深究了吧?汤知府前来迎接,也是一片忠心啊。” 汤知府连忙伏地答道:“是是是,王爷说得极是。”直到这时才想起叩见康平王,道:“微臣见过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又大着胆子抬头看了陆文远一眼:“微臣见过首辅大人。” 陆文远微微点头作为回礼,朱时泱才差了一群人起来。汤知府向身后招了招手,便有一辆四马并驾的马车辘辘驶了过来,拉车的四匹马通体全白,金鞍银辔,马车则以明黄绢纱为帘,四角还挂了四只金光闪闪的铃铛,随着车马的晃动发出悦耳的泠泠声,格外引人注目。 朱时泱在紫禁城中的马车也不过如此了,见状不禁啧啧称奇道:“汤知府是从哪里弄来这四匹白马的?朕在宫中时用来拉车的御马都还是杂色的呢。相传当年唐太宗李世民登基时,搜罗遍全国也找不齐六匹白马,汤知府却能一下子为朕找来四匹。” 知府汤宗成答道:“回皇上,唐太宗李世民登基时由于连年战乱,民生凋敝,全国人口还不及千万,是以找六匹白马都要大费一番周章。而我大明国泰民安,繁荣昌盛,君臣一心,夷狄不兴,因此百姓安居乐业,微臣在这小小的申州府内找齐四匹白马也就不是什么困难之事了。这都是皇上圣明,治国有方的缘故啊。” 这一通马屁拍得又机智又响亮,正拍到了朱时泱的痒处。朱时泱很是受用,当下便接受了知府的美意,踩着衙役的背登上马车,向市井内辘辘进发了。 陆文远和朱时济骑马跟在后头,一行人经过城门时,陆文远感到马蹄落在地上的声音不对,低头一看,才发现路上都铺了一层细细的黄沙,黄沙将坎坷和坑洼填平,因此走上去平坦舒适,马车也绝不会有颠簸之感。这已是地方官员迎接圣驾的最高仪制了,虽然恭敬有余,但为此耗费的民力财力却不容小觑,陆文远暗暗打量着这位知府,觉得他行事间未免太过奢靡了些。 思忖间申州府的城门已隐隐可见了,这日是个少见的晴好天气,初夏的日头已经有了那么点毒辣的意思,将城楼上的青砖都晒得有些发白。陆文远觉得那马车四角上挂的金铃甚是刺眼,不禁开口问道:“汤大人,那马车上的铃铛可是用黄金打造而成的?” 汤宗成正在他身侧骑马而行,闻言连忙催马上前两步,躬身小心道:“回大人的话,当然不是。铃铛要用红铜打造才能响声清脆,至于那层金饰,是后来才鎏上去的,只有薄薄一层。臣虽然有幸迎接圣驾,却也不敢为此太过奢费,毕竟钱财取之于民,民心对于皇上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陆文远这才展颜微微笑道:“汤大人还算是明白人,那皇上在贵境内的一切,就全拜托给汤大人了。” 汤宗成自是连连答应不提。 三人此行寄住在知府汤宗成的宅邸里,汤府地方不大,只有里外两进院落,却布置得清幽别致,倒也不算太过辱没朱时泱。朱时泱也知道出门在外不比在紫禁城里的道理,因此并没有许多意见。 三人在汤府里整顿一番,由于白日里太过燥热,朱时泱也没心思上街巡视,便一味呆在屋里躲懒,朱时济和陆文远直到晚饭时才见到他。用过晚饭,康平王朱时济推说身上有些累,便先回房中歇着去了。朱时泱见傍晚天气还算凉爽,便与陆文远在后院里散了散步,随后也跟着陆文远回房去了,说是要听他算算出宫以来的花销,但其实就是找借口想与他呆在一处罢了。 与此同时,汤宗成却被康平王朱时济叫了去。汤宗成进得厢房,见朱时济正自榻边坐着,像是打算睡下了,可衣衫却还穿得齐整。汤宗成不敢仰视,连忙在厢房中央伏地跪道:“微臣汤宗成叩见王爷千岁。” 朱时济并不急着差他起来,站起身在榻前踱了两步,才道:“本王吩咐过你好生准备着接驾,你就准备成这个样子?” 汤宗成听得他语气阴冷,全然没有白天时的温和,不禁吓得浑身一抖,叩头道:“微臣有负王爷重托,请王爷恕罪。但……但微臣确实已尽心准备了。微臣一收到王爷的来信,就派手下在城中以黄沙铺垫道路,那接驾的马车,也是完全按着宫中的规制打造的,微臣……微臣……” 汤宗成越说越觉语塞,他平日里为人虽庸常,却也不失为一方清官,如今所做这些,已是他能想到最为奢华的排场了,却还是没能使得王爷满意。汤宗成唯恐王爷迁怒,伏在地下瑟瑟发抖。 朱时济果然道:“知府大人真是大言不惭,你做的这些,也能算是尽心吗旁的不说,就看看你这宅邸,粗屋陋瓦的,也配迎接皇上圣驾?怎么就不知好生修缮一番呢?” 汤宗成头也不敢抬,道:“回王爷,下官确实曾有心修缮,但下官位卑职低,俸禄微薄,只打造马车和黄沙铺道两项就将下官积攒多年的俸禄挥耗一空,再拿不出许多钱来修缮宅邸了。下官实在是力不从心啊。” 朱时济冷笑一声道:“知府大人这是在向本王哭穷吗?你自己的官俸没有了,衙门的府库里难道没有银子吗?再不济,申州府百姓的手里总有吧?皇上御驾亲临是多大的荣宠,百姓们想必会乐意贡献一些的。” 汤宗成闻言大惊道:“这可使不得。官衙里的银子是要上缴国库的,私自向百姓征税,也是朝廷明令禁止,下官实在不敢。”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朱时济打断道:“知府大人好大的官体,竟与本王论起朝廷的事务来了,本王每日陪在皇上身边,难道不会比你更明白这些?那些禁令俗规就比让皇上住得舒服更重要吗?” 朱时济说到此处,已有些声色俱厉,汤宗成惊上加惊,哪敢再辩,只伏在地下连连发抖,颤声道:“下官知错了,下官知错了。” 朱时济懑气难消,面朝轩窗足足站了半刻有余,才逐渐平复了心绪,回过身来见汤宗成还瘫在地下,便上前伸手拉了他一把,道:“起来吧。本王今日并不是刻意迁怒于你,只是见皇兄这一路过来舟车劳顿,吃尽苦头,却并未得到适当的休整,有些心急罢了。汤大人不要怪罪本王。” 汤宗成连称“不敢”,站起身来,见朱时济眉目间颇含忧愁之意,也道他与当今圣上兄弟情深,遂试探着问道:“那下官还有什么能为皇上和王爷做的?此番慢待了皇上,是下官的错,若能弥补一二,下官定然尽力,万死不辞。” 朱时济淡淡笑道:“那倒不必,皇上既然已经住了进来,再做临时抱佛脚的事也是来不及了。只是皇上夙夜操劳,为的就是让国家兴盛,百姓安居,想必他最想看到的,也是申州府繁荣热闹的景象。皇上明日就要在城中查访了,能让皇上高兴,才是我等为人臣子最大的本分。本王这么说,汤大人能明白吗?” 汤宗成想了一瞬,随即郑重点头道:“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去办。” 次日一早,朱时泱在汤宗成的陪伴下骑马巡游申州府,朱时济和陆文远随行在侧。申州府是直隶省中数一数二的大镇,又有水运亨通,其繁荣自然非同一般。城中的街道平整宽阔,四周建筑虽不及京城豪华,但却不失苍莽大气。街上人头攒动,街道两侧则挤满了练摊的小贩,酒楼茶肆里宾客满座,商贾云集,好一派拥挤繁忙的盛世之景。 朱时泱沿街骑马漫步,一双眼睛几乎看不过来,又兼知府汤宗成在一旁殷勤介绍,一会儿说这是城中最大的酒楼,一会儿说那是申州府最有名的特产,直唬得朱时泱一路上左顾右盼,连吁带叹,连朱时济和陆文远都被冷落到了一边去。 可陆文远一向冷静睿智有余,他曾在地方为官,对那些地方官欺上瞒下的手段见得多了,此番便替皇上多留了一个心眼。这城里的兴盛繁荣看在他的眼里便是另一番景象了。 只见这街上的百姓虽多,敢于高声谈笑的却几乎没有,就连路边摆摊的小贩也只是偶尔扯开嗓子呼喝两声,与其说是在招揽生意,还不如说是在装腔作势。 更奇怪的是,百姓们的手中虽然都提着筐子篮子,真正买东西的却没有几个,往往只在一个摊位前停留一会儿,便转身到下一个摊位去了。而小商小贩们似乎也没有卖东西的意思,满街的人都在偷眼觑着马上的皇帝。 朱时泱一边打量着四周的光景一边与汤宗成搭话,忙得不可开交,因此丝毫没有发觉,陆文远却越发觉得蹊跷。此时一行人已走到了街道的尽头,朱时泱漫不经心地扯过马头,想拐上左手边的一条街,汤宗成却在他身后道:“皇上,那条街上只有些零散的住户,没什么好瞧的,皇上不如随微臣往这条街上走,这条街上手艺人聚集,有许多别处见不到的稀奇东西,还有玩杂耍的和唱词话的……” 朱时泱一向对这些民间玩意儿最为好奇,当下便眼睛一亮,顺从了汤宗成的美意。陆文远却旁观者清,看出这是汤宗成在变相规定皇上巡视的路线。陆文远想皇上微服出巡本就是为了探访民间疾苦,若是被地方官员牵着鼻子走,看到的都是地方官员想让皇上看到的“盛世之景”,那此次出巡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便在马上伸长脖子去看左手边的那条街,想知道汤知府究竟想隐藏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看清就听朱时济在身旁唤了一声,道:“陆大人在这儿发什么呆呢?皇上可都走远了。” 陆文远便只好跟着皇上转上了右手边的街道,只见这条街确实热闹,街道两侧挤满了练摊子的手艺人,有捏糖人的,编竹篓的,写对联的,时不时还有几个杂耍班子沿街卖艺,将街道都占去了一半,唱词人的声音则从茶楼里飘出来。 这条街充满民间意趣,因此吸引的小孩子也就格外多些。朱时泱生怕自己的坐骑会伤到小孩,行动间便添了几分小心。但他很快就发现这其实是多此一举,只因人群在他的马到来之前就会让出道路,小孩子也都被他们的家人紧紧牵着,并不到处乱跑。朱时泱似乎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也没有细想,继续沿着街道缓缓前行。 就在朱时泱逐渐放松警惕的时候,前方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孩。由于周围的人群让开了道路,那小孩便孤零零站在街道中央,显得煞是扎眼。朱时泱连忙煞住了马。 街上的百姓果然都是看着皇上行事的,朱时泱的马一停,周围装腔作势的喧闹声也立刻停了,街道上静得只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声和衣袂摩擦声,人们都转过头来看着皇上和街道中央的小孩。 那小孩大约是和家人走散了,站在原地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一眼看到了对面的朱时泱,歪了歪头,奶声奶气地问道:“你是谁啊?” 朱时泱见那小孩不过三四岁年纪,却生得粉雕玉琢,玉雪可爱,两颊边还有两个大大的酒窝,也不禁心生爱意,从马上翻身下来,走到跟前去逗他道:“朕是皇帝呀。” 众人见状都暗捏了一把汗,那小孩却并不知畏惧,反而更加疑惑道:“你是皇帝?可皇帝不都是穿黄色衣裳的吗?” 朱时泱一愣,随即低头去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轻绸锦袍,将颀长身形衬得格外高挑出尘,比在宫中时更显风流韵致,只怕普天下也再找不出几个如他这般标致的人物了,然而却渐渐皱紧了眉头。 这时,人群中突然扑出了一位青年女子,一把拉过了那小孩,道:“小宝,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娘找你找得好苦。”说着,将那小孩调过身来,在他屁股上啪啪打了两巴掌。 那小孩立时放声大哭,青年女子将他挡到身后,转而向朱时泱扑地跪道:“小孩子不懂事,无意冒犯皇上,请皇上恕罪。一切都因民妇管教不力,皇上要罚,就罚民妇吧。”说罢,俯地连连叩头。 朱时泱越发皱紧了眉头一言不发,竟像是要发怒的光景。周围百姓许是被龙颜震怒的威严所慑,许是不忍对同乡妇孺的遭遇袖手旁观,也都跟着纷纷跪下了,宽阔的街道上一时没剩下几个敢站着的人。 朱时泱暗自迁怒了一时,也渐渐冷静下来,目光移到那哭闹的孩子和民妇身上,便叹了一口气道:“起来吧,朕怎么会怪罪你们。”又对周围跪了一地的百姓道:“大家都起来吧。” 百姓们窸窸窣窣地起身,那位女子压着孩子的脑袋谢过隆恩,便隐进人丛中不见了。朱时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即翻身上马道:“回府。” 众人回到汤宗成府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巡游第一日就半途而归,任谁都能看出皇上的心绪不好。然而皇上这心绪坏得却极其蹊跷,只因他刚从府中出来时明明还兴奋不已,怎地跟个三尺童子叙话两句就彻底变了脸色?难道真的是迁怒那孩子对他出言不恭不成?可看皇上对那孩子喜爱有加的情景却又不太像。 众人各自在心中猜测不定。朱时泱却是一进堂屋就在桌边坐下,沉着脸倒茶喝茶,朱时济见状也过去坐了,陆文远和汤宗成等人却只敢站在地下,尤其汤宗成,两腿抖得像筛糠一样,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朱时泱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轻发一言,如此耽了半晌,除了朱时泱的茶杯偶尔发出磕碰声以外,堂内堂外都是一片肃杀的死寂。众人正自在心中叫苦不迭之时,却有一名衙役从堂外撞了进来,见此情景难免愣了一愣,但还是跪在地下恭请了皇上,王爷和陆文远的安,随即对汤宗成禀报道:“大人,知府衙门外有人击鼓。” 汤宗成气得在暗中猛使眼色,只道这名衙役分不清轻重缓急。有人在衙门外击鼓并不是什么大事,却非要挑这种时候来禀报,若是因此触怒了皇上,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汤宗成看看那名衙役又看看皇上,一时举棋不定。 哪知朱时泱却缓缓开了口,语气阴沉,明显压着怒意,但态度还算平和:“既是公事,汤大人就先去吧。” 汤宗成连连答应着,如获大释,忙跟着那名衙役出去了。 次日一早,朱时泱携了朱时济和陆文远在汤府正堂中用饭。朱时泱昨日从街上回来后就心绪不好,一整天都躲在房里不见人,汤宗成无法摸清他发怒的原因,便只好趁着此时过来探探口风。 汤宗成迈进正堂时,正看到皇上从陆文远手中接过一碗稀粥,两人谈笑风生的,似乎心绪不错。汤宗成心下稍松,再不敢仰视,连忙在堂中跪下,恭请圣安。 朱时泱差了他起来,问道:“汤知府可早,吃过早饭了吗?” 汤宗成低头答道:“回皇上,还没有。微臣是来请教皇上今日是否出街巡游的,如果是,微臣即刻前去准备。” 陆文远和朱时济一听这知府好不晓事,一大早就哪壶不开提哪壶,生怕皇上生气,连忙抬起头来探看,果然就见朱时泱咀嚼的动作停了一停,一双凤目也危险地眯了起来,明显是要动怒的光景。陆文远和朱时济互相看了看,忙都低下头去,陆文远手中的鸡子也不敢剥了,生怕闹出声响来招惹了皇上的不痛快。 哪知过了半晌,朱时泱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拿起筷子来挟了一点小菜放在口中嚼了嚼,才道:“出街巡游是当然要去的,不过就不必准备了。汤知府既没吃早饭,便回房用早饭去吧,朕与康平王和陆大人随意走走就好。”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常,并没有丝毫迁怒的意思,反而是看到陆文远拿着鸡子发呆时才有些着急了起来,啧了一声道:“怎地这半天才剥了个尖儿?朕还等着吃哩!” 陆文远吓了一跳,连忙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剥鸡子,堂堂一位当朝“宰相”沦落到为皇上剥鸡子,这情景看在旁人眼里真有些好笑,康平王朱时济早在一旁乐开了,汤宗成却只觉内心沉重,忙道:“可是皇上,今日外头天气颇为炎热,皇上若是不乘车出游的话,恐怕……” 朱时泱咽下口中的饭食,打断他的话道:“朕在你们看来就那么弱不禁风吗?” 他微皱着眉头,终是有些不悦。汤宗成吓得连忙俯在了地下,再不敢多言。朱时泱又吃了两口,道:“这《论语》里头说‘食不言,寝不语’,汤知府就不要在这里聒噪了,朕还要用饭呢。” 这逐客令已下得如此之明显,汤宗成哪敢多说什么,连忙起身告退,退下前还求救似的看了康平王朱时济一眼,可惜朱时济低头吃饭,并没有看到。 没有汤宗成在一旁添乱,朱时泱的早饭用得十分尽兴,除了一碗稀粥和一只白水煮蛋,还用了三个窝窝和一方豆糕,直撑得抚着肚子连连叹气。陆文远从没见过他一顿吃这么多,生怕他在原处窝久了不舒服,便早早点了几名锦衣卫,和皇上一同出府巡游消食。 第76章 暗访 朱时泱来到街上便有些兴奋,抬头望望天上,阳光虽灼热,但时不时有大块的云朵飘过天际,将其遮挡得时有时无,因此也并不热得如何难以忍受,便嗤了一声道:“这个汤宗成,朕早看出他不老实,方才还说天气颇为炎热,如今一看,哪里有他说得那么夸张。” 朱时济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接口道:“皇兄能看穿便好了,汤宗成如此说,大约是不想放我等独自出来游逛。” 朱时泱道:“哼,如此遮遮掩掩,也不知这城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朕今日非得一探究竟不可。” 朱时济笑道:“那倒也不至于,地方官员的手段,臣弟也是见识过的,左不过是将些治理不周的地方遮掩过去,以求皇兄嘉奖罢了。” 说话间,三人已行至昨日巡游经过的街道,朱时泱站在街道的尽头,见街道上仍像昨日那般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只是在片刻功夫,街道近处已有几个百姓将他认了出来,神情明显不对,一边互相低声说着什么,一边走入了街道的人群中,竟像是去报信的。朱时泱真是惊讶地嘴也合不拢了,只道自己今日明明换过了衣衫,又没有汤宗成穿着大红官服跟在一旁,怎地还会被认出来?朱时济便道:“皇兄的衣衫是从宫里带出来的,终究比民间的华贵了些,若是不想被人认出来,还是得在坊间做几件。” 朱时泱见自己的行踪已暴露,百姓若起了防心,只怕也探不出什么来,便提议走昨日不曾走过的街道。陆文远和朱时济自是同意。 三人对这河间府也不甚熟悉,随便走了走,便拐上了另一条街道。只见这条街与方才那条街相去不远,内里却是截然两番景致,一条熙来攘往,商贩云集,一条冷清萧条。 朱时泱沿着街道走了一会儿,见这条街两侧的房屋虽然简陋低矮了些,道路中央也没有铺设青石板,但整体看来还算整洁舒适,此时却忽听身后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回头一看,正看到随行的锦衣卫们尘土飞扬地围堵着什么人。 朱时泱站在原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就见锦衣卫扭着几个寻常装束的人来到自己面前,锦衣卫首领单膝跪地禀报道:“皇上,这几个人一直鬼鬼祟祟跟在后面,动机不明,属下特将他们抓来,请皇上处置。” 朱时泱皱着眉头将几个人打量了一番,只见这几人都穿着寻常百姓的衣裳,眉目间也比较陌生,实在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便阴沉了语气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这几人见皇上发话,哪还有不招的道理,当下伏在地下连连叩头,道:“回皇上,我等是知府衙门中的衙役,是被派来暗中保护皇上安全的,冲撞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说是如此说,但朱时泱怎会猜不出他们恐怕是汤宗成派来暗中监视自己行踪的?朱时泱只不稀罕拆穿他们,冷哼了一声道:“笑话,朕从宫中带出来的禁卫难道会比不上你们吗?回去转告你们知府大人,编也得编个像样点的理由。” 几个衙役吓得伏在地下叩头不止,朱时泱看着他们也是心烦,便示意锦衣卫将他们放了,几个人叩谢隆恩,从地下爬起来一溜烟跑没了影。 一行人在这街上一阵喧闹下来,已耽误了不少工夫,头顶的日头渐渐上移,这才显出几分难耐的暑热来。朱时泱领着陆文远和朱时济在街上又走了盏茶时分,脖颈间便渐渐渗出了汗意,黏糊糊的甚是难受。朱时泱拿出绢巾来擦了一把,转过头去问朱时济道:“你此行出来可带了折扇没有?” 朱时济也热得够呛,正用手里的绢巾在眼前扇着,比朱时泱的情形好不到哪里去,苦笑道:“若是带了,我也不会热成现在这副样子了。皇兄的折扇全都留在舱中了,一把都没有带出来。” 朱时泱闻言连连叹气,只道自己当时如何没有考虑周全。如今这街道离城外运河很有一段距离,若是走过去取折扇,只怕还没等走到就要被晒死了。朱时泱哪吃得了这份苦楚,朱时济道:“臣弟看这条街甚是萧条,连个歇脚的地儿都没有,不如我们去昨日巡过的街道上找间茶铺坐坐如何?” 朱时泱道:“也好,这会儿太阳忒毒了,我们就去坐坐。”说着,当先拐上了昨日巡游过的街道,只见市井繁荣,人声喧哗,饭庄茶铺,鳞次栉比,果然比方才来时的街道繁华不知几何。 朱时泱三人随意跨进一家茶铺,只见其中宾客满盈,显眼处搭了一个大台子,上头正有唱词话儿的艺人在说书讲史。三人在远处的一张桌前坐了,松了口气。 店里的伙计在桌椅间穿梭往来,忙得不可开交,偶尔瞥见三人干坐着,便凑上来地问道:“三位要点什么?” 朱时泱想要答话,朱时济示意他把头低着点,省得被人认出来。陆文远见状便抢着答道:“要一壶龙井,三两沙糖糕。” 他点的这点心,在江南苏州是茶楼中必备的,在河间府却是新鲜,那伙计道:“这位公子是南方人吧?我们这儿没有这种点心,只有绿豆方糕,公子可要?” 陆文远连忙点头应下,那伙计答应着,急忙忙去了,也许是由于太过忙碌,并没有将陆文远等一行三人认出,朱时泱和朱时济在暗中舒了一口气。 茶水和点心半天都没有上桌,大约是那店伙计忙乱中给耽误了。朱时泱和朱时济等人并不太渴,只是进来乘个凉喘口气的,便坐在桌边听台上的艺人唱词话儿。 那唱词人正讲到“陆逊营烧七百里”一节。故事本就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又加上那艺人吹拉弹唱,忽喜忽嗔,更引得一帮茶客瞪大了眼睛,竖尖了耳朵,生怕错过一丝半毫似的,一会儿为陆伯言的隐忍机智拍案叫好,一会儿为刘皇叔的仓皇逃窜扼腕叹息。 朱时泱从未在茶馆中听过说书,渐渐便将先前的遭遇忘记了,只一心沉浸在唱词人的故事之中,不时称好。朱时济和陆文远见皇上如此,也都渐渐听了进去。 谁知过了半晌,周围却逐渐静了下来。陆文远首先发觉气氛不对,回过神来稍一探看,原来周围的茶客们不知何时早已不听书了,全都转过头来望着他们。陆文远一惊,知道怕是又被人认了出来,便见那些茶客又纷纷转了回去,向身边人窃窃私语地传递着消息,那些人本不知情,被一咬耳朵,也诧异地向陆文远的方向打量了几眼,接着又将消息传递给其他人,很快,整个茶馆便知道了皇帝驾临的消息。 陆文远看到了全部过程,真是惊讶地连嘴也合不拢了,朱时济此时也已发现了异样,暗示陆文远是不是就此离开。陆文远哪里做得了主,只好把眼神往朱时泱身上瞟。 朱时泱故事正听到酣处,哪里顾得上其他许多,只把眼神越过重重人的脑袋盯着台上的唱词人。 那唱词人平日里做着这般行当,早已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以随时关注听客的反应,如今早已发觉了台下的异样,仔细一看,最远处那俯在桌上的白衣男子不正是昨日见过的当今圣上吗,旁边那两个发愣的年轻人,却不是康平王爷与当朝首辅是谁。唱词人饶是见过许多场面也不禁有些怯怯,口中的唱词都跟着跑了调儿。 好在朱时泱听不出来,他只关心故事的进展,听到唱词人说到:“陆逊先攻一蜀营,不利,诸将皆曰:‘空杀兵耳!’陆逊曰:‘吾已晓破之之术’”时,更是瞪大了眼睛示意唱词人不要停,只因接下来已到了火烧连营的关键时刻。 可那唱词人收到皇上赞许的目光,却是吓得腿都抖了,口中的唱词也说不利索了,磕磕巴巴道:“乃……乃敕各持一……一把茅,以火……攻拔之,一尔势成,通率……诸军同时俱攻,破其四十馀营……” 朱时泱终于听到陆逊攻破了蜀汉的军营,憋了半天的“好”字终于叫出了口,但由于周围没有人响应,多少显得有些突兀。 朱时泱可算觉出了不对,看看周围茶客,全都僵着身子背朝自己,眼看着前方一动不动,仿佛顷刻间都被人点了穴似的,台上的唱词人也变成了哑巴,望着这边抖得跟筛糠一样。朱时泱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直着嗓子问道:“这是怎么啦?” 朱时济和陆文远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来,逃也似地离开了茶馆,走到大街上混入了人群,才低声道:“皇上被他们认出来了。” 朱时泱愣了一愣,只道扫兴,想起从小贩口中问出的话,不禁又生起了闷气。此时日正当中,已是晌午用饭时分,朱时泱在街上逛了一上午,方才又没有吃到茶点,此时已有些饿了,便悻悻一拂衣袖道:“罢了,先回府用饭要紧。”说罢,领着一行人匆匆穿过街道,打道回府。 回到府上已是午时过了,知府汤宗成大约早已得到那些衙役的回报,正在正堂中焦急地等待,见皇上一行人气冲冲地回来,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跪在地下恭请圣安。 朱时泱面色不善,由于一上午都在太阳地儿下晒着,因此显得有些狼狈,额角的鬓发都有些散乱了,也不差他起来,径自负手进了后堂。陆文远和朱时济在身后跟随。 一行人回至房中,朱时泱先吩咐人打来凉水濯洗脸手,汤宗成也硬着头皮跟了进来,请问皇上是想在房中用饭还是到府中正堂去。 朱时泱正用一方湿手巾擦脸,见汤宗成说话间眼神闪烁,很有几分在试探自己的意思,又想到方才在街上的所见所闻,不禁愤恨起来,将手巾往桌上一掼,就要开口质问他,哪知却被陆文远在暗中拉了一把。 陆文远出门在外,很少有这般不知大小的时候,朱时泱也有些诧异,但并不生气,回头见他一脸欲言又止,明显是要自己不要轻举妄动的光景,便将就要脱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冷着脸吩咐道:“把饭菜送到房中来吧,朕今日累了,不想去正堂。” 汤宗成答应着连忙去了。 须臾,饭菜上桌,菜色很是齐备,甚至还为了照顾皇上的口味专门做了一道北京烤鸭。朱时泱却并不太感兴趣,匆匆吃了几口,见周围来往的下人都退下了,便问陆文远道:“你方才为何阻止朕质问汤宗成?” 陆文远放下筷子,道:“因为汤宗成想隐瞒皇上的,远不止我们发现的这些,若是问得早了,他未必会认。” 朱时泱听了只道茫然,朱时济却听出了些许端倪,也放下筷子问道:“陆大人是不是又发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了?” 陆文远点头道:“方才不管是在繁华的街市上还是冷清的小巷里,臣都没有看到乞丐和流民的身影,皇上和王爷不觉得奇怪吗?” 朱时泱疑惑地看了朱时济一眼,朱时济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注意。朱时泱遂问陆文远道:“你可看清楚了吗?我等午上只走了几条街,也许是偏巧没有遇上呢?” 陆文远很肯定地摇头道:“不会。若说偏巧没有遇上乞丐臣还相信,但流民一个也没有是绝对不可能的,只因申州府接近河南,涌入的流民应比京城多,可京城的流民至今都还没有转移完,申州府怎么可能就一个也没有了?依臣看,八成是被汤宗成集中藏匿到了一处,不想让皇上看到。” 朱时济听了连连点头道:“陆大人说得有理,若是真有此事,皇兄务必得将汤宗成叫来好好查问一番,那些乞丐流民也是人,何以受此不公待遇?” 陆文远却道:“质问汤宗成倒是其次,快些找到那些乞丐和流民才是关键,他们被关在一个地方如此之久,也不知现下安危如何。” 朱时泱点头称是。 用过午饭,朱时泱觉得身上有些倦怠,便去榻上午睡。朱时济和陆文远替他安顿好一切,掩上房门自去旁边的厢房叙话了。朱时泱独自在榻上躺了一会儿,眼看就要睡过去了,却听门外传来了一阵争吵声,声音是刻意压低过的,但隔着门板仍能听得一清二楚。朱时泱被扰乱了睡意,心中有些不悦,睁眼一看,只见窗纸上映出几个乱晃的人影,便喝了一声道:“是谁在外头?” 门外人并没有答话,许是正忙着争吵没有听到,朱时泱何曾受过如此轻视,当下翻身起来,只着一身亵衣便寻到了门外,高声喝道:“吵什么吵?还让不让朕睡觉了?” 门外正站着几个锦衣卫和几个面目陌生的人,看衣着应是知府衙门的衙役。锦衣卫训练有素,见他出来,立时齐齐跪了下去,几个衙役愣了一愣,也慌忙跟着跪下。 朱时泱仅着亵衣却仍是未减天子派头,沉着脸扫视了一下满地跪着的人,才不悦道:“方才是谁在喧哗?” 那几个衙役跪在后头不敢吭声,锦衣卫指挥使上前两步道:“回皇上,是微臣与这几名衙役。他们执意要在皇上房外守卫,微臣觉得用不着,便和他们争辩了几句。” 朱时泱目视了那几名衙役,不悦道:“是这么回事吗?” 那几名衙役抖抖索索的,连正眼都不敢看朱时泱,互相推搡了半日,才有一名衙役被不情不愿地挤了出来,道:“是,皇上。是知府大人派我等来此保护皇上安全的。” 朱时泱看他们几个畏首畏尾的怂样就觉得心烦,“啧”了一声道:“恁地不自量力,朕的锦衣卫难道是当摆设的吗?” 那名衙役唬得连连俯地叩头道:“回皇上,当然不是,但知府大人吩咐我等来此,我等也不敢违逆啊。” 朱时泱冷笑一声,心说知府大人的话你们不敢违逆,朕的话你们就敢违逆了了吗?刚想开口训斥,却想到自己身为皇帝,似乎不应如此偏袒一方,便转而训斥锦衣卫指挥使贺凡道:“你也是,他们爱站就让他们站着去。好歹也是在大内当差的,何苦跟这班乡野小民一般见识。叨扰了朕的清净,你可知错?” 贺凡低头道:“微臣知错,微臣罪该万死。” 此时旁边厢房的朱时济和陆文远也已听到声响,双双推门出来。朱时济见此情景忙着劝皇兄消气,陆文远则怕他只着亵衣站在外头受了风,连忙将他拉回了房。 朱时泱回至房中仍在气闷,朱时济拉他在榻边坐了,便听他抱怨道:“这班侍卫就跟小孩子一样,在外头站个岗都能吵起来,闹得朕午觉也睡不好。” 朱时济笑道:“皇兄既是没睡好,便躺下再睡一会儿吧,臣弟和陆大人就在这里守着。” 朱时泱道:“不必了,朕早被他们吵得清醒了,怕是躺下也睡不着,不如你们说说你们方才到旁边厢房干什么去了?”一语至此,见陆文远还在地下愣着,便往身边的榻上拍了一拍,道:“陆文远,你也过来坐着。” 陆文远跟皇上睡也睡过了,却仍是显得拘谨,在榻边摸索着坐了,便望着朱时济等他先发话。朱时济却知道皇兄如今对陆文远关心得紧,如此发问,怕是在怀疑自己和陆文远不清不楚。朱时济在心中苦笑,答道:“臣弟与陆大人方才在商量找寻流民的事呢。” 朱时泱一听,这才放下心来,却并不太感兴趣了,遂敷衍着问道:“哦?可商量出什么结果了吗?” 朱时济道:“臣弟与陆大人本想趁皇上睡着,再去街上找百姓问问,谁知还没等我们动身皇上就醒了。” 朱时泱听罢佯怒道:“好哇,你们竟敢瞒着朕擅自行动,幸亏朕醒得早,不然待会儿连人都找不着了。”自己探身抓过衣裳来便往身上套:“朕也要和你们一起去。”陆文远和朱时济忙服侍着朱时泱穿好衣裳,一行三人便出了门。 门口的锦衣卫方才受了皇帝一顿训斥,此刻正与几名衙役一同站在门外,几个人互相瞪着,情景着实有些好笑。朱时泱却当没看到一样,目中无人地往外走。锦衣卫指挥使见状,连忙招手让其他锦衣卫跟上,谁知那些衙役也跟了过来。指挥使贺凡终是觉得有些不妥,开口喝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朱时泱听得这一声喊回过头来,见好大一群人跟着自己,也有些诧异,便问那些衙役道:“你们也跟着朕干什么?” 那些衙役点头哈腰地答道:“回皇上,我等只是奉命保护您的安全。” 朱时泱此时才有些警觉起来,只因午上时分自己刚抓到一拨跟踪的衙役,如今又来了一拨,还堂而皇之地跟进了院子里。朱时泱真不知汤宗成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当下呵斥那班衙役道:“保护朕?朕看你们是来监视朕的吧!贺凡----” 锦衣卫指挥使上前两步道:“微臣在。” 朱时泱道:“把他们给朕绑了,派人好生看守着,朕回来以前,不要让任何人跟他们接触。” 贺凡答应着,立即点了两名锦衣卫执行命令,那两名锦衣卫方才就看这班衙役不顺眼了,如今得了机会怎能不好生利用一番,三下两下就将那些衙役扭在一起,绑成粽子样扔在院子当中。朱时泱看了十分满意,领着朱时济和陆文远向外头走去。 街市上仍与午上时分没什么两样,朱时泱领着一行人在街市上走走停停,见身边百姓虽往来如织,但分明是早已将自己认了出来,一个个躲得远远的。 朱时泱为人颇为清高,哪肯放下架子去四处追着人家问,便越走越觉气闷。朱时济和陆文远见皇上指望不上,便分头去问了几个街边摆摊的商贩,但不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就是顾左右而言他,一行人直耽了一个时辰进去也没问出结果。 朱时济平日里做惯了锦衣玉食的王爷,精力也比不上朱时泱充沛,此时是走得腿也软了,只想找个地方歇上一歇,无意间抬头一看,见前方正是自己午上时候进过的那家茶楼,便灵机一动道:“皇兄,若论这世间的小道消息,只怕是谁也比不上那唱词话儿的艺人知道得多。他们成日里说书讲史的,少不了要四处搜集故事,又常在茶楼酒肆这种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出没,听到的自然比旁人多。臣看前方正是我等午上去过的那家茶楼,皇兄要不要进去向那位唱词人询问一番?” 朱时泱听着也觉有理,看了看陆文远,陆文远也表示同意,一行人便又进入了这家茶楼。此时茶楼里的人已比午上时分少了许多,茶客们零零散散地坐在台下,听台上的唱词人正讲“司马懿兵变高平陵”一节。朱时泱等人一进门就慌忙找不显眼的角落落座,但还是被唱词人发现了,眼神一直往这厢瞟。 朱时泱便与朱时济和陆文远商量着,待会儿绝不能让唱词人跑了。须臾,一节讲完,唱词人果然收拾行头隐入了后台,明显是不打算再讲了的光景。朱时泱忙领着一行人追入了后台。 只见这茶楼的后台乱糟糟的,椅子、桌子、各种闲置的包裹和茶盘茶具放得到处都是,几乎没有个落脚的地方。唱词人正弯腰拾掇自己的器乐和词谱,压根没想到堂堂天子会追入到这等腌臜的地方来,当下吓得东西也不要了,慌不择路就要往别处跑,却被朱时泱在身后喝了一声:“给朕站着!” 唱词人一听“朕”都喊出来了,吓得三魂离了六魄,连忙回过头来跪伏在了地下。 朱时泱不悦道:“朕有那么可怕吗?何以见着朕就要跑?” 唱词人哪敢答话,伏在地下连连发抖,连正眼都不敢看一看眼前的皇帝。 朱时泱回头看了看朱时济和陆文远,一时只道无奈,自古民怕兵,百姓怕天子,已是成规旧俗,这唱词人如此惧怕于己,也只能说明他是个老实本分的良善百姓而已。朱时泱并不打算为难他,差了他起来,和颜悦色地道:“你不用怕,朕来只是为了向你打听一件事,你若知道,务必详实以告,不得隐瞒。” 唱词人哪敢隐瞒,低着头连声称是。 朱时泱遂问道:“你可知城中的乞丐和灾民现下都在何处?” 那唱词人一听这话,却是慌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道:“微臣……不,不,草……草民不知道啊。” 朱时泱见他吓成这样,也知多问无益,叹了口气就要转身离开,却听陆文远在身后补了一句道:“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朱时泱一时有些诧异,没想到陆文远会如此发问,便站住了脚在一旁细听。唱词人抬头只见一位少年立在眼前,面目儒雅清秀,比一旁盛气凌人的皇帝要温和得多,不知怎地便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心神也跟着松了一松,低头老实道:“回大人的话,是不敢说。” 朱时泱一听又惊又奇,何以回答自己的时候就是不知道,回答陆文远时就成了不敢说了?当下也顾不得帝王威仪,怒道:“你这刁民,方才为何要欺瞒于朕,明明是不敢说却说不知道,这犯的可是欺君大罪!” 那唱词人被他吓得腿一软又跪在了地下,陆文远连忙苦笑着阻止了朱时泱,又道:“那你想必就是知情的了,既是知情,又为何不敢说?这位可是当今圣上,有他做主,你有什么可怕的呢?” 那唱词人道:“草民当然知道皇上可以为草民做主,但皇上做得了一时的主,却做不了一世的主,等皇上离开了这申州府,草民又当如何呢?” 朱时泱闻言怒笑道:“好个刁民,竟有这万般理由。那朕答应你,绝不将此事泄露出去,这下总行了吧?” 哪知那唱词人仍旧摇头道:“请皇上恕草民不能明说。草民今后还得在这里混口饭吃,若是被上头的人知道草民在皇上面前告了密,那草民今后在这申州府就没安生日子可过了。” 朱时泱一听这刁民好生大胆,自己给脸都不兜着,当下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陆文远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些许松动之意,只因他已把先前的“不能说”改成了“不能明说”。陆文远遂继续劝他:“皇上此行来到申州,正是为了了解民意,体察民情的,因此在街市上巡视之时,发现城中没有乞丐和流民的身影,就知道其中必有猫腻。那些乞丐和流民若是长时间被圈禁在一处,如今暑热天炎,只怕会有性命之忧,还望您能如实以告,让我等早些把他们解救出来。” 那唱词人听到“有性命之忧”时,果然露出了一瞬不忍的神情,但还是道:“请恕草民不能明说。皇上和王爷、大人若是有闲,大可听草民唱上一段词话儿,但若执意要问乞丐流民的下落,那就恕草民无能为力了。” 朱时泱听不出他话中有话,只当他是自私不肯说,当下怒道:“你这刁民是怎么回事?自己的饭碗难道比别人的性命都重要?你就不怕朕现在就砍了你!” 那唱词人吓得伏在了地下,陆文远忙拉住朱时泱道:“皇上息怒,他不说自有他的苦衷,我等也不好苦苦相逼,不如就顺从他的美意,在此听上一段词话儿,再去别处问问他人吧。” 朱时泱怒道:“听什么词话儿!这种刁民能唱出什么好词话来?不如早些去别处,也省得在此耽误工夫。”说着,一拂衣袖就往外走。 朱时济其实也老早就听出了这唱词人话中有话,此时便连忙追了上去,道:“皇兄别急呀,唱得好不好,也得听了才知道。臣弟这半日走得腿都酸了,正想在此歇上一歇呢。” 朱时泱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你真的累了?可朕怎么觉得你们都在跟朕对着干呢?”说着,又回头疑惑地望了一眼陆文远。 朱时济此时已拉着朱时泱来到了一张桌边坐下,笑道:“皇上听着就是了。”陆文远也跟过来坐下了,含笑望着朱时泱。 朱时泱正猜不透这二人打的什么哑谜,那唱词人又不慌不忙地上了台,将器乐和词谱儿在眼前摆正,便一板一眼地唱了起来,道:“司马懿见李胜去了,遂起身谓二子曰:‘李胜此去,回报消息,曹爽必不忌我矣。只待他出城畋猎之时,方可图之。’不一日,曹爽请魏主曹芳去谒城隍庙,祭祀先帝……” 朱时泱听至此处,不禁皱了皱眉,这司马懿兵变高平陵的典故他也算印象深刻,却根本不是这么讲的,便道:“我就说这刁民能讲出什么好词话儿来,曹爽和曹芳原是去高平陵为魏明帝扫墓的,何以蹦出个城隍庙来?这词话儿不听也罢。” 朱时济却暗笑道:“皇兄也听出不对了?别急,再听听看。”陆文远也在一旁含笑不语。 此时果然又听那唱词人讲道:“却说司马懿闻曹爽同弟曹羲、曹训、曹彦并心腹何晏、邓飏、丁谧、毕轨、李胜等及御林军,随魏主曹芳,出城谒城隍庙,就去畋猎……” 朱时泱道:“这又不对了,应是出城谒高平陵魏明帝墓,怎么……”一语至此,仿佛也有些明白了,道:“难不成……” 朱时济和陆文远还没等他说完就将他拉出了茶馆,此时其他茶客中也已有听出不对的,在台下大声质问唱词人,那唱词人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词谱儿,才“噢”了一声道:“讲错了,讲错了,抱歉诸位。”引来一片嘘声。 第77章 庐州 朱时泱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道:“这方法也够新鲜的,既然知道乞丐和流民在城隍庙,那明说就是了,何苦跟朕打哑谜,害得朕差点错怪他。> 陆文远笑道:“这就是民间艺人的妙处了,他们有苦衷在身,却并非不懂正义,与他们打交道,得从他们的立场出发,才能事半功倍。” 朱时泱点头称是。 三人在街上又问了几个百姓,打听出城隍庙的所在,便一同来到了城隍庙。只见这座庙盖在城外一座小山包上,与朱时泱泊船的城门恰好南辕北辙,由于申州府人丁兴旺,市井繁荣,倒也不缺香火供奉。 一行人来至门外便被几个知府衙役打扮的人拦住了,这几个衙役从几天前起就被安排在此看管庙中的乞丐流民,因此并未看到朱时泱进城,自然也不识得他,只把他当成了不懂事的富家公子,驱赶道:“去去去,没看到知府衙门发下来的官报吗?城隍庙这几日图作他用,不接受香火供奉,你们赶紧离开这里。” 朱时泱只当没看见他们,径直往里闯,那几个衙役见状,纷纷将腰刀出鞘妄图阻拦他,却被身后一拥而上的锦衣卫们制住,扭倒在地捆了个结实。 朱时泱进得庙中,只见院中地下和庙堂里都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他们身上的衣物都差不多破烂,也分不出哪些是乞丐哪些是流民,有些在太阳地儿下晒着,面泛菜色,双眼紧闭,不知是死是活,有些则躺在阴湿的墙根下,身下只垫了几根烂稻草,形状甚是凄惨。 朱时泱看了几眼只觉心惊,他此前虽也见过京中灾民的惨状,但那毕竟是在远处,不及现在身临其境。他在人群的间隙中试探地走了两步,陆文远和朱时济也从外头跟进来了,三个人站在满地的流民中,一时都有些茫然。 陆文远见有些流民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便向身边最近的一位询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都在这城隍庙里呆着?” 那人道:“我等是从河南流落至此的灾民,还有些是当地的叫花子。前些日子知府大人听说皇上要来,怕皇上见到我们不高兴,便让我等聚集在此,说是等皇上走了再放我们出去。” 陆文远一听果然如此,道:“可如今看守你们的衙役都已被制服,你们现在就可以出去了。” 陆文远说这话时放大了声音,是对着整个城隍庙里的人说的,因此很多人听到后都纷纷睁大了眼睛,转头去看门口的衙役。朱时泱见自己解救了这么多人,刚想得意,却听远处有人提高了声音问道:“那你们是什么人?” 陆文远被问得一愣,心知自己做不了主,便转头望着朱时泱。朱时泱想了想,道:“我们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可以出去,不必在此受人囚禁了。” 他本想自己这话说出去,怎么也该得到流民的一阵欢呼,谁知话音落下好久,周围的人仍是一片寂静,地下的流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对有人解救自己并不高兴,反而个个疑虑重重。 朱时泱正自疑惑,却听远处又有人问道:“皇帝老子走了吗?可是知府大人派你等来放我们出去的?” 朱时泱一愣,心想这汤宗成如此苛待尔等,何以还口口声声地尊称他为大人?道:“皇帝还没走,我等也不是官府派来的,而是听说你们被汤宗成囚禁于此,特意来解救你们的。皇帝如今就在城中,你们如果有什么冤屈,可以去找他叙说。” 哪知他不如此说还好,如此一说,那些本已起身打算离开的流民们又纷纷坐了回去,更有人喊道:“没有知府大人的允许,我们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朱时泱等人真是惊讶得嘴也合不拢了,只道这些流民难不成是受惯了官府的奴役吗?陆文远忙问身边的人道:“这申州知府如此对待你们,你们为何还要对他言听计从?” 那人摇头笑道:“这位公子,你可错了。知府大人并非像你们想的那样,我等也不是被囚禁在此,而是自愿前来的。” 这话远远出乎朱时泱等人的意料,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那流民遂解释道:“知府大人实是一方好官,先前我等从河南流亡至此,全蒙大人收留才得以留在城中,还嘱咐城中百姓不许对我等加以驱赶。这几日我们聚集在这城隍庙中,知府大人也丝毫不曾慢待,一日三餐均有衙役准备,过得比在城中时还好呢。” 朱时泱等人更加惊奇,便听不远处又一人道:“知府大人对我们这些要饭的也向来照顾,从不让官府衙役驱赶。我等虽然卑微贫贱,没有什么可用来报答大人的,但始终把大人的好处记在心里。前些天大人把我们叫去官衙,说是过几天皇帝要来,言辞间颇为为难,我等就主动提出到这城隍庙来暂避,帮助大人应付皇上的巡查,也好对他的恩情报答一二。” 朱时泱这些天来受了汤宗成诸多蒙蔽,便免不了对这二人的话将信将疑,但看这二人形状,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尤其是面上沧桑的神态,若非经历过颠沛流离的生活,是绝对伪装不出来的。 朱时泱微皱着眉头向周围扫视,目光过处,四周的流民乞丐纷纷点头。朱时泱这才发觉,这些流民和乞丐虽穿着破烂,脸上身上也脏兮兮的,但精神却还算不错,并不像是被囚禁苛待过,先前自己觉得他们凄惨可怜,许是从前对灾民的印象先入为主了。再仔细看看,远处的墙角里确实架着几口大锅,流民们的手边地下也都搁着破碗,有的碗里还盛着剩下的吃食。 朱时泱见这些流民实在不肯走,便只好吩咐锦衣卫把衙役放了,领着朱时济和陆文远回府再做计较。 三人一路上议论不定,实在摸不准汤宗成是个怎样的人了。若说他是好官,那他这些天来欺上罔下,阿谀奉承,公然作假是怎么回事?若说他为官不仁,那流民和乞丐对他称颂不已又是怎么回事? 三人回至府中,汤宗成已得了朱时泱等人去过城隍庙的消息,心知此事躲不过去,便在汤府正堂中负荆请罪。朱时泱等人经过正堂时,正看到他跪在地下,在场的家丁和衙役也都在周围跪着,低着头不敢吭声。朱时泱皱了皱眉头,刚想发问,汤宗成却早已跪行上前两步,在朱时泱脚边梆梆叩头道:“请皇上恕微臣死罪。” 朱时泱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挪向了正堂壁上的几幅字画,负手冷冷道:“你何罪之有?” 汤宗成听得他语气不善,便知他早已对一切心中有数,连忙伏地叩首道:“回皇上,微臣罪该万死,微臣犯有欺君大罪,将申州府的流民和乞丐擅自圈禁到了郊外的城隍庙中,以应付皇上巡查,微臣实在是糊涂啊,请皇上恕罪。” 朱时泱早已料到他会不打自招,暗中冷笑连连,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从容地过到桌边来坐了,将膝上的衣袂整了一整,才复又慢悠悠地开口道:“汤大人的消息倒是灵通,你既知道自己犯的是欺君大罪,如何还敢乞求朕的原谅呢?” 说到后半句,语气已蓦然强硬。汤宗成早已是惊弓之鸟,哪受得起这般声色俱厉的质问,不禁吓得软瘫在地下哭道:“微臣万望皇上恕罪,万望皇上恕罪啊……” 朱时泱冷哼一声,隔了半晌,才道:“想要朕恕你死罪也不是不可,你就把你这几日来做的那些令人呕心的勾当招上一招吧,若是说得好,朕说不定会留下你一条狗命,若是说得不好,便即刻剥了你这一身官服,交由刑部处置。汤大人可要想好了再说呀。” 朱时泱斜挑了一边的眉毛,好整以暇地睨着地下的汤宗成,语气阴冷仿佛透骨的寒风。汤宗成哪还敢不招,当下伏在地下连声道:“微臣招,微臣自从得知皇上微服的消息,就开始在城中着手准备,每日派出探子探访皇上行踪,还将百姓聚集到一起训诫礼仪,现在想来,真是不分轻重,因小失大,万望皇上恕罪。” 朱时泱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意味不明:“还有呢?” 汤宗成俯地道:“微臣还派人监视皇上,只带着皇上在城中几条繁华的街道上巡视,刻意避开萧条之处,更将乞丐和河南流落来此的灾民软禁在城外庙中……”说话间,大约也觉察到了自己的行为实在过分,将头在地下磕得梆梆作响。 朱时泱听他说至此处,终是有些忍不住,抬手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好事!枉那些乞丐流民还在朕面前替你求情,你如何报答得了他们的信任和拥戴?朕和大明朝廷的脸面都被你给丢光了!” 汤宗成惶恐道:“是是,皇上教训的是。微臣对不起百姓,对不起皇上和朝廷的信任,微臣实在该死,如今微臣已然知道自己的错处,只求皇上能给微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朱时泱此时已有心将他罢官,至少也要贬黜降职,但知府毕竟是正四品官员,升降都不宜过分轻率,朱时泱也明白这个道理,遂将问题抛给了陆文远:“陆卿是朕的吏部尚书,你且说说,对这罪臣该如何处置为好啊?” 汤宗成一听这话,连忙抬起头来探看陆文远的脸色。陆文远仿佛也有些诧异,但旋即便恢复了常态道:“皇上,地方官员任免需得谨慎,恕臣不能草率地答复皇上。” 朱时泱点头道:“说得也是,那这件事就等稍后回房再议吧。” 这晚是他们在河间府停留的最后一晚。用过晚饭,君臣三人都聚到了朱时济房中,朱时济的房间最靠近院中的水塘,比别处凉快,但招来的蚊虫也多。朱时泱不胜其烦,干脆吩咐将门窗都掩了,自己坐在榻上摇折扇,摇了半晌,忽又将折扇“啪”的一声收了,道:“你们都过来说说,对这个汤宗成,朕应当如何处置为妙?” 陆文远问道:“皇上想怎么处置?” 朱时泱道:“朕想将他罢官,至少也要降级外调,这种官员留在地方只会祸患一方,朕可不想让朕的百姓们过不上好日子。”说话间,瞥到朱时济还在桌案边收拾东西,便“啧”了一声道:“那些活计留给下人做便是,康平王你也过来说说。” 朱时济只好走到朱时泱身边来坐下,道:“朝政之事臣弟哪里懂得,皇兄既然想贬黜他,那臣弟也无二话,这等官员欺上瞒下,为官不仁,留着也是为我大明社稷徒增祸患,倒不如快刀斩乱麻,也为其他官员做个警示。” 朱时泱微微点头:“康平王与朕想到一处去了,只是朕还有个顾虑,将汤宗成贬黜之后,该由谁接替他的位置?” 要说朱时泱自亲政以来确实成熟不少,考虑问题不再像之前那般轻率武断,朱时济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沉吟了半日,才试探道:“臣记得地方知府升迁外调,职位如无意外应由下一级知州接替,当然也有监察御史暂时代劳的。”说着,却又觉得不确定,转头问陆文远道:“是吧,陆大人?” 陆文远点头道:“王爷说得没错。” 朱时泱道:“既然这样,陆文远,你身为吏部尚书,可知道接替汤宗成的会是何人?” 陆文远低头想了一下,沉吟道:“如果臣没记错,该是沧州知州陈广德,现任监察御史则是郑子贤郑大人。” 朱时泱闻言嗤了一声,不悦道:“什么郑大人,朕派他做监察御史,就是要他监督地方官员的,可如今汤宗成做出如此龌龊之事,也不见他来向朕汇报,可见他也并不是什么尽职尽责的好官,这种人哪里能作为接替的人选?” 朱时济道:“那沧州知州又如何?” 朱时泱道:“陆文远,你可知沧州知州是个怎样的人?” 陆文远面露难色道:“这……请皇上恕臣不知,此次出宫臣并未将官员考核记录带在身上,因此无从查起。”顿了顿,见朱时泱脸色阴沉,连忙在地边跪道:“臣失职,请皇上降罪。” 朱时泱摆了摆手道:“算了,这也怪不得你。朝廷各级官员成百上千,连朕都不能全部记住,又何况是你。起来吧。” 说是如此说,陆文远却难免心中愧疚。在榻边重新坐下,见朱时泱仍在烦心,便犹疑着道:“汤宗成这件事,臣倒还有个意见,不知皇上是否想听。” 朱时泱道:“哦?你说。” 陆文远道:“不如皇上暂时让汤宗成戴罪留任,等南巡回京后再做计议不迟。” 朱时泱闻言失色道:“这怎么行?难道就放任他如此为祸百姓,鱼肉乡里?” 朱时济也惊诧道:“是啊陆大人,你不也常说赏罚分明方是驭臣之道?皇上今日若纵容了汤宗成,那朝中其他官员只怕会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 陆文远摇头道:“皇上和王爷都说错了,汤宗成并非鱼肉乡里之人,皇上许他戴罪留任也并非就是纵容。” 朱时泱听得皱起了眉头,朱时济问道:“陆大人此话怎讲?” 陆文远道:“臣经过这些天的观察,发觉汤宗成虽然官做得平庸,但为人还算老实,且在城外城隍庙中,皇上和王爷也看到了,那些乞丐流民竟肯主动替他求情,可见他并没有坏到鱼肉乡里的程度,这连日来的荒唐作为,恐怕只是因为对圣驾亲临太过惶恐。” 朱时泱刚想反驳说他既能训诫百姓对自己行礼,当然也能训诫那些乞丐流民统一口径,但无奈他们恳切淳朴的脸庞依旧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并不像是遭受胁迫的样子,朱时泱便犹豫着住了嘴。 陆文远遂继续道:“臣请皇上允许汤宗成戴罪留任,也并非纵容于他,只是如今大明天下刚从河南旱灾和流民起义的动荡中安定下来,朝政尤须以平和为主,贸然罢黜官员则难免会在朝中引起波澜,且地方百姓适应新官员也需一段时日,不利于发展生产,是以臣请皇上暂勿妄动。” 朱时泱认真听着,微微点头沉吟。 次日,一行人继续乘船前行。临行前,朱时泱终是听从了陆文远的建议,允许汤宗成戴罪留任,等自己南巡回京后再决定他的去留。汤宗成诚惶诚恐,连连答应,自是对朱时泱感恩戴德。 一行人继续南下,不久便入安徽境内,这一日行至庐阳一带,庐阳乃是三国周瑜故里,附近更有巢湖孤山,朱时泱向来喜爱山水,便提议在此逗留几日。自庐阳向东不过数十里便是都城南京,陆文远和朱时济便也不急着赶路,随朱时泱一同来至直隶庐州府衙。 知府吴仕甄与御史王麟一道前来迎驾。朱时泱见状不禁略显诧异道:“咦?朕从京城一路过来,还是头一遭儿见知府和御史两个一起来的。其他地方官员和监察使都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才好呢。” 朱时泱平日里做事虽有些糊涂大意,但洞察力却不容小觑,问出口的话常常是一针见血,直指要害。吴仕甄和王麟果然惶恐不已,原来监察御史本是朝廷派出,对地方官员进行监督和牵制,若是和地方官员过从甚密,难免有包庇营私之嫌。 吴仕甄和王麟互看一眼,只道方才接驾慌乱,竟没想到这一层去,生怕皇帝怪罪,王麟忙跪行上前一步,道:“回皇上,微臣与知府大人方才正在衙门中商议改良种的事宜,并不知皇上来此。有失远迎,还望皇上恕罪。” 朱时泱漫应了一声,似是对这般解释不以为意。陆文远在一旁道:“为着这改良种一事,吴大人和王大人前几月可没少上疏辩论,信差的腿都快跑断了吧?”他难得说句玩笑话,原是对这二人专注于政事颇为嘉许:“不知二位大人如今议得如何了?” 陆文远不问这一句还好,问得这一句,便见御史王麟立时变了脸道:“微臣一直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在川蜀一带田产可观的稻麦移到庐州来种未必就会高产,知府大人却不听微臣所言,执意要从川蜀购入良种,不但靡费颇多,而且风险极大,微臣绝不能听任知府大人胡作非为。” 吴仕麟一听也变了脸色道:“本官这怎地就是胡作非为?你自己把书读死了,还要拉着本官一同不成?川蜀良种在河南收成如何,购入一试便知,你却连试都不让本官试上一试,如此顽固迂腐,真不知你当初的功名是如何考来的!” 王麟怒道:“试种稻麦难道就不需费用了吗?朝廷如今刚从去岁大灾和流民起义的困境中脱离出来,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前些天本官在户部任职的旧识还来信向本官诉苦来着。你吴大人蒙朝廷宽宥减了申州府今年的赋税,如何还好意思再得寸进尺地向朝廷伸手要钱?发展农桑本以稳妥为主,尤其是现下这种时候,大人你却一意孤行,兵行险招,这不是胡作非为是什么?” 吴仕甄丝毫不甘示弱道:“只怕不是本官兵行险招,是你太过谨小慎微了罢?农事以稳为主并不假,却不代表一成不变,固步自封。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我朝农桑便也不必发展壮大了。” 王麟道:“即使要变也不该挑现下这种时候,大明先前国事顺遂,万业兴盛时怎么不见大人有所动作,偏在这节骨眼上要生出事端来?大明如今连遭创难,最需要的就是稳固朝政,休养生息,大人如此做法,乃是辨不清时势啊。” 吴仕甄冷笑道:“本官辨不辩得清时势尚且再论,你屡屡出言不逊却是事实。你方才说大明先前万事顺遂,百业兴旺,如今却屡遭创难,连改良种这点折腾都禁不起了,难道是在指责当今圣上治国不力不成?” 王麟遽然失色:“这……你我就事论事,吴大人万不可强词夺理,含血喷人啊!” 吴仕甄冷下神色来还要再辩,朱时泱却早已不耐烦听,皱着眉头,径直从两人中间穿了过去,进了府衙之中。吴仕甄和王甄一愣,方知自己在皇上面前失了官体,连忙双双闭上了嘴。 朱时济跟在朱时泱身后,轻声笑道:“这班地方官和御史向来是面和心不合,臣弟久在地方也算见得多了,却从没见过这样敢当着皇兄的面就掐起来的。” 朱时泱却似见怪不怪,只兀自负手冷笑道:“他们掐起来就对了,若是他们不掐,朕才真正该担心。朝廷如此设置官制,就是要他们互相牵制,只有他们不舒服,朕才能舒服,若是他们都舒服了,朕还哪有一时半刻的安宁?”说罢,一拂袖进了知府公堂。 朱时济和陆文远在他身后互视一眼,苦笑的同时,不禁为皇上这与日俱增的慧黠心机而感到些许欣慰。 一行人在知府衙门里巡视了一圈,便去知府吴仕甄府上安顿。许是圣驾来得突然,吴仕甄来不及准备,府上一应陈设用度不甚豪华,倒是符合他知府的身份。朱时泱四处看看还算满意,便安心整顿歇下。 第78章 演耕 吴仕甄和王麟自在圣上面前争论后便一直不曾互相搭话,面上也各自铁青,似是彼此不忿,此时才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亲密样态。吴仕甄亲自送了王麟出来,见天色早已昏黑,府外又无甚往来行人,便将王麟拉到院墙下轻声道:“亏得你机智,就着陆大人的话与我争吵,不然你我会同一处的形状看在皇上眼里,又不知该生出怎样的疑心来。”说着,不禁兀自叹了一叹,道:“我年前去京中述职时皇上似乎还不是这样的,不知怎地大半年过去,心性竟变得这样厉害了。” 吴仕甄亦叹道:“天家的苗子生来就比旁人疑心重,况且皇帝如今临朝问政,自然不是当年深居后宫的样子了。如此,你我更要谨慎才是。” 王麟道:“是,几月前幸亏大人因改良种一事上疏,才从往来官驿口中探得皇上微服的消息,若是我等没有提前准备,明日陪圣上巡视田垄之时,只怕也是我等头颅落地之日啊。”说罢,竟自打了个寒噤。 吴仕甄扶了他的肩膀道:“王大人莫要自乱阵脚,皇上久居深宫,王爷和陆大人也都是不事农桑之人,是断断看不出其中端倪的。明日你我只需将皇上稳住,不让他下到田中细看,便一切无虞了。” 王麟抱了抱拳道:“一切全仰仗大人了。左右现下天色已晚,皇上也歇下了,不如你我就去田间看看如何,也好将明日之事详细计议一番。” 吴仕甄点头称好,两人当下便趁着夜色,匆匆往城外田间去了。 次日是个艳阳天,朱时泱一早起来心绪甚好,用过早膳,先领着众人在庐州城中转了转,才往城外去。庐州果然不愧为农桑重镇,从城门外一路走过去,只见千里沃野平缓起伏,视野极为辽阔,一眼几可望至天边。田里的庄稼长势正盛,垄亩间碧波荡漾,连那从平野上穿越的微风,都仿佛沾染了禾苗茎叶间蓬勃的绿意,平白生出几分清凉之意。田间地头上有零星农人弯腰耕作,散放在山丘上的耕牛埋头吃草,偶尔听得远处的响动,便引颈发出几声沉闷的低鸣。 这般闲适惬意的田间景色,朱时泱从前只在书画中见过,如今蓦然到得眼前,才觉那画中的所描所绘,纵是栩栩若生,也不及今日的万分之一。眼前的景色虽没有皇宫中琼楼玉宇的精雕细琢,也没有一路上锦绣河山的鬼斧神工,却亦足以使人心旌摇曳了。他四处贪看了半晌,便由吴仕甄和王麟引至一处山坡上,从高处俯瞰田间。 从这里看去,整片沃野更如铺展的绿毯,向灿烂天际无限延伸,分割整齐的田垄便是这毯上绚丽的纹饰。麦苗在田中随风俯仰,仿佛万千朝臣子民,山呼万岁。天边的烈日将金光渲染,映得穗头上的麦芒都泛出了灿灿的黄色,引得人不由去想那丰收时的繁荣景象。朱时泱在山坡上纵马四下看了一周,笑道:“这庐州府的麦子长得可真是好,不像先前的彰德和汝州,都是青黄参半的,看着便知年后的收成不会好。” 知府吴仕甄在旁躬身笑道:“庐州地力肥沃,最适宜作物生长不过,而彰德与汝州皆在庐州以北,非但土地不如庐州平沃,气候也不如庐州温润,又兼去岁遭受旱灾,因此作物生长欠佳也是情理之中的。” 朱时泱看他一眼,笑道:“你倒肯为其他两位知府说话。不提彰德还好,一提起来朕就要想到那大逆不道的夏康,那厮不治田产也就罢了,还连累康平王生病,朕真是想想就来气。”说着,略带了担忧的神色回首问朱时济道:“康平王,你觉得身子怎样?要不要找处荫凉地方休息一下?” 朱时济坐在马上摇头笑道:“臣弟早就没事了,皇兄不必担心,倒是陆大人素来体弱,这半日都不说话,是不是被烈日晒得有些难过了?” 陆文远正因皇上屡屡迁怒夏康而感到困惑,只因夏康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皇上对他不满,岂不就是对自己不满?直到听得朱时济的话才回过神来,见众人都转头看着自己,忙表示自己没事。 朱时泱猜到他的心思,并马过去低声道:“你不要多想,朕对夏大人不满,是因为他自己不争气,不干你的事。”见陆文远好歹露了三分苦笑,便信手牵过他的马缰道:“走,这麦子生长得如此之好,你陪朕去近前看一看如何?”说着,引了两人的马径自往山坡下跑去。众人在身后跟随。 到得山坡下,田里的麦苗其实已能淹没人的小腿了。朱时泱从马上下来,往麦田里走了几步,弯腰拔了一缕穗头在手中把玩。若是没有旁人在,依他的心性,只怕会像市井中的浪荡子一样,把那麦穗叼到嘴里去,可是把玩了一会儿,朱时泱却渐渐皱起了眉头,将麦穗在手中翻来覆去地仔细看盾了一番,疑惑道:“吴大人,这麦子远看确实不错,可近看起来怎地种实有些细小干瘪,茎秆也弯软无力?” 知府吴仕甄满头冷汗,稳住心神沉声答道:“回皇上,这是由于去岁旱灾,留下的种子质量不如往年所致。农户们挑来挑去,用去年最好的种子种出的小麦也只是这样了,是以微臣才有了从川蜀一带引进良种的想法。这都是微臣整治不利的缘故。” 朱时泱差了吴仕甄起来,叹气道:“吴大人何错之有,都是朕治国无方罢了。先帝在时,每年都会在御花园中垦出一块地来,亲自耕种小麦水稻。民间丰收的时节,宫里也能吃上皇帝亲手收获的稻米。可自先帝崩逝之后,那块御田便被朕给荒废了,如今只被御膳房的奴才们用来种些葱蒜香韭之类的小零碎。去岁旱灾,大约就是上天和先皇因此而降给朕的惩戒。”朱时泱说着,微微有些黯然,仰头望了烈日炎炎的晴空一眼,又望了望眼前绵延的麦田,若有所思,道:“不如朕今日就在此演耕,哪怕只是拔拔杂草,浇浇水也是好的,只望能对朕往日的过错弥补一二。” 吴仕甄劝道:“皇上三思,这酷暑炎炎的,您龙体贵重,若是过度辛劳,沾染了暑气,本官便是死一万次也担待不起啊。” 王麟也道:“是啊皇上,这个时节,麦田中什么都有,皇上仔细被蚊虫扑到。” 朱时泱心意已定,一边抬步往麦田深处走,一边浑不在意地挥手道:“不妨,朕不怕暑热,更不惧蚊虫。想当年朕还小的时候,就时常在御花园里捉蛐蛐,粘知了,可开心了。朕还被蚂蚁咬过呢。”说着,伸出手来给身边的陆文远看,朱时济在一旁调侃了几句,很快就将话头拐跑了。 吴仕甄和王麟见实在劝不住,只得去田边找来一位老农,暗中叮嘱了几句,又找来两顶大草帽为朱时泱和陆文远遮暑。朱时济因着大病初愈,不宜太过劳累,被朱时泱安排在田间的草棚里休息喝茶。 朱时泱在陆文远的陪同下,脱去外袍,只着一身纯白中衣,肩扛锄犁,头顶草帽,向麦田里走去,远远看来倒颇像那么回事,可实际操作起来却不止差了一星半点。原来朱时泱生养在深宫,此前哪里干过农活,连挑水都找不着平衡,即便有陆文远在后头帮扶着,也一路连泼带洒,等到了田里再一看,前后两桶水都只剩下半桶不到,裤脚却被泼出的水沾湿了,和着溅起的泥点子,当真狼狈不堪,君臣两个都撑不住笑了起来。 衣衫既已脏了,便都没了后顾之忧,干起活来也放得开手脚了,陆文远遂抡着锄犁在一旁为麦苗松土,朱时泱则跟在老农身后拔除杂草。那老农显见是干惯了农活的,动作极为利落,杂草在他手下被一棵棵拔除,田沟两侧的麦子便越发显得整齐蓬勃了。朱时泱有样学样地跟了一会儿,觉得弯腰驼背的有些累,便干脆跪爬在了地下,不一会儿就滚得浑身沾满了土屑,像刚从圈里跑出来的泥猪一样。 这个时节,田里的蛐蛐还没有长大,尖嘴的蝈蝈却可以跳的很高了。朱时泱孩童心性,除草之余,难免被吸引了注意力,见一只足有拇指大的碧色蝈蝈从眼前蹦了过去,便情不自禁地跟着爬了两步。 可惜那蝈蝈虽生得胖大,却十分机警,尖嘴上的两只须动了动,便憋足劲飞到远处去了。朱时泱扑了个空,抬起头来,早已寻不见那只蝈蝈的影子了,却一眼搭上了不远处的陆文远,他的身形一顿一顿的,仿佛正从田里用力往外拔着什么。朱时泱有些好奇,凑上前去一看,原来是锄犁卡在土里拔不出来了。 朱时泱很有些好笑,在一旁将陆文远的窘态看了个够,才上前去从他手里接过锄犁把子,笑道:“行了,朕来帮你。” 陆文远此时已使力使得将雪白一张俊脸都憋红了,虎口也被粗糙的犁把磨得火辣辣的疼,只得讪讪放了手,退到一边去了。朱时泱含笑看了他一眼,手下用力,觉出是锄头被土下的一块石头卡住了。朱时泱干农活的技艺没有,蛮力倒是很有几分,稍一使力,就将那块岩石从土里翻了出来,还牵连着带倒了周围的几株麦子。 陆文远从他手里接过锄犁,表示了感激,道:“皇上快把这几株麦苗栽回去吧,农人对待庄稼就像对待自己的子息一般,待会儿若是被那老伯看见倒了麦苗,可是要生气的。”说着,就要蹲下身去重新栽种倒伏的麦子。 朱时泱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上,拦了他一下,伸出一只手道:“你先别忙,你用力握住朕的这只手试试。” 陆文远不明所以,却又一时不敢细问。朱时泱的手就伸在眼前,虽然沾染了泥迹,但仍能看出那手是保养得宜的,肤如凝玉,五指纤长,掌纹蜿蜒清晰。陆文远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犹疑道:“皇上,臣的手沾了污泥,甚是腌臜,恐怕……” 朱时泱不耐,打断他道:“朕的手也不干净。朕叫你握,你便握着就是。” 陆文远见实在拗不过,便将手往衣服上使劲擦了擦。他擦得甚是认真,连朱时泱在一旁瞧着都笑了起来。陆文远这才犹犹豫豫地探出一只手,握住了朱时泱的手掌,却也不敢用力,只是轻轻地贴在上头。 倒是朱时泱反手握住了他,道:“你用力握着朕,有多大力气就使多大力气,不必害怕把朕弄疼了。” 陆文远越发惊疑不定起来,皇上心思活泛,总爱出些新奇点子他是知道的,却想不出此番究竟用意何在,只得使出了几分力道,紧紧握住了皇上的手。 朱时泱却似并不满意,挑高了一边的眉毛,问道:“你就这么点子力气?” 陆文远方才只用了五六分的力气,只因朱时泱虽说过不必害怕把他弄疼,但他毕竟是皇帝,陆文远并不敢使出全力。此番被稍一质疑,陆文远便有些心虚,只好又使出了几分力道,更加握紧了皇上的手。 朱时泱却仍是摇头,道:“你用两只手一起试试。” 陆文远此时已猜到了皇帝大约是在试他的力气,便加上了另一只手,握着皇上的手一同用力。朱时泱感受着他的力道,觉得虽有些疼,但也不过如此了,便抽出手来,对陆文远道:“该换朕握着你的手试试了。” 陆文远忙伸出手来,朱时泱只用单手握着,一分分加了力道上去。陆文远只觉疼痛*袭来,越来越难以忍受,最后连指节都发出了细微的轻响,朱时泱的手掌却是仍在从容不迫地收紧着。陆文远终是忍不住,疼得轻吟了一声,挣扎着要抽出手去。朱时泱连忙放开了他,哈哈笑道:“康平王说得一点不错,你可真是个文弱书生,朕方才连七成的力气都还没有使出来呢。” 陆文远不敢答话,只把手藏在背后偷偷舒展着。朱时泱见状,拉过他的手来在手中轻轻揉了揉,笑道:“朕弄疼你了?”陆文远涨红了脸,连连推说自己没事。朱时泱又笑道:“朕小时候在宫里就常和康平王这样比试力气,别说是你了,就连康平王都时常被朕弄疼,跑到师傅那里去告状呢。”朱时泱说到自己的师傅,便觉十分得意,道:“朕的师傅是前朝的孙武老将军,朕这一身的骑射功夫都是他教的。改日回宫,朕也教你一招二式,哪怕只为着强身健体也是好的。”说着,竟来了兴致,逼着陆文远先行喊他“师傅”。陆文远哪肯对他胡喊乱叫,两人便在田间浑闹了起来。 锦衣卫指挥使贺凡本率领十几名锦衣卫守在不远处的田垄上,此时见皇帝和陆文远对这边不甚注意,便回头对手下低声嘱咐了几句,自己悄悄向着朱时济所在的草棚去了。 朱时济正坐在草棚中举盏喝茶,身后侍立着几名手下。见贺凡进来,便将那茶杯搁在了桌上,指着远处的朱时泱和陆文远对贺凡笑道:“你看那一对泥猴子都脏成什么样儿了,真真是要笑死本王。” 贺凡面上却殊无笑意,对着朱时济行了礼,便低着头不说话。朱时济会意,屏退了身后众人,贺凡方站起身,走上前来低声道:“王爷,那地里的麦子,恐怕有些问题……” 朱时济略有些狐疑,微拧了眉头道:“哦?此话怎讲?” 贺凡复又上前一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朱时济的脸色随之一变,随即侧过头来郑重地目 视了贺凡道:“你都看清楚了?” 贺凡退开一步,恭敬抱拳道:“回王爷的话,属下看得十分清楚。属下出身农家,从幼时起就一直跟随父母务农,断断不会弄错,且属下的手下里也有几人看出来的。那田里种的,恐怕不是麦子……” 朱时济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件事你可曾与旁人说过?” 贺凡坚定摇头道:“回王爷,不曾。属下刚觉出不对就赶来向王爷禀报了,且吩咐那几名看出来的手下不要对外声张。” 朱时济点头道:“你做得很好。此事本王自会有计较,你快快回去,不要被人发觉。” 贺凡应了个诺,领命而退。朱时济端起茶盏缓缓啜饮,氤氲的茶雾将他英朗的眉目掩映得若隐若现,越发闪现出沉思不定的光芒。